雙城記——從郭建英作品看20世紀初上海的女性主義崛起

20世紀初,以上海為代表的部分中國城市現代化進程穩步發展。西方思潮與傳統文化激烈交匯,政權更迭世事鉅變的時代背景催生了

"新感覺派"文學。

他們強調主觀直感,用感性認識世界。郭建英作為"新感覺派"代表人物之一,用畫筆記錄下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十里洋場。他的作品展示了當時都市人特有的審美眼光和生活方式,體現出現代與傳統、中方與西方的交融與矛盾。

當時西方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和個人主義的價值觀念對上海的上流社會造成了極大影響,思潮觀念的變化對社會風氣產生了正反兩方面的作用。自由主義思潮解放了被傳統禮教束縛的中國女性,讓她們脫離了傳統家庭、社會與儒家倫理的桎梏,成為了正在走向現代化的城市之中的一個個獨立個體。

但同時這種"西學"的趨勢在三十年代的上海逐步演變成了盲目開放,因此也導致了一種畸形的繁榮,甚至造成了上流社會的墮落和社會風氣的敗壞。由此,一個上海卻被分為了"雙城",這裡充滿繁華,也衰敗腐朽;這裡先進開放,也陳舊保守……

郭建英的作品就產生於這一繁榮與矛盾並存的時期,作品以女性為載體,對都市生活做了大量獨特的反映,從倫理道德和社會風尚的角度,表現了現代都市繁華背後空虛而病態的矛盾生活。作品不僅能讓觀者瞭解到三十年代十里洋場的

人情風物、社會百態,也能讓人反思當今大城市的燈紅酒綠,繁榮與虛無


1、 在開放中保守

郭建英對女性的表現兼具了中西方傳統,他將現代文化所倡導的外在審美與內在修養相結合,通過畫作展現了出來。

雙城記——從郭建英作品看20世紀初上海的女性主義崛起

(《摩登上海》封面)

從整體來看,我們在1934年2月和1934年10月的《婦人畫報》封面設計上可以看出,當時上海女性的著裝打扮,在保留了中國女性柳葉眉,細長眼的同時,衝破了中國傳統觀念上女性婉約內斂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性感的紅唇和時尚的捲髮。這不僅體現了城市生活中女性對美的追求在發生變化,也體現了當時城市生活中,她們對新鮮事物的接受度顯著提升。

但在材料中出現的35幅作品中,有22幅作品體現著男女互動的主題,雖然其中基調各有不同,或歡樂、或愛慕、或吵鬧、或冷漠,但總體可以看出,作品中的女性依然是以柔美、順服的姿態或神情示人。有8幅作品更是直接描繪了女性在男性臂彎中孱弱動人的姿態。

雙城記——從郭建英作品看20世紀初上海的女性主義崛起

郭建英對女性美的認知本身卻充滿矛盾。雖然她不支持摩登女郎過分追求時尚或外表的美,他對女性身體之美充滿讚賞和嚮往,作品中幾乎都以刻畫女性的美好形象為主。通過對比他的多幅作品可以發現,他筆下的女性角色形象單一:小巧高挺的鼻樑,眉毛細長,眼梢高挑,妝容精緻,腰身纖細,眼神斜視,整體呈現出神秘魅惑之感。似乎缺乏深刻的性別體驗。

雙城記——從郭建英作品看20世紀初上海的女性主義崛起

所有特徵並沒有擺脫傳統美術作品中女性形象給人帶來的直觀感受——柔美、明豔,對男性極具吸引。由此也能夠看出畫作的一個基調,與同時期甚至更早的敢於"畫醜",不迎合男性的"女權主義"美術作品相比,可以看出該作品並不具有鮮明的宣揚女權主義、大力倡導女性解放的意圖。當然這並不能作為"開放中保守"的最大體現,"保守"體現在其他的細節之中。

郭建英對女性內在修養的體現見於畫作與配文的表現細節,也正是這些細節反映出女性身份解放的不徹底,保守性依舊存在。郭建英在《摩登生活學講座》中提出對女性貌、德、學、體全方位的要求。這些對女性行為規範上的要求體現了現代城市生活中對女性的教養和生活經驗上有了更先進和更明確的要求。但也正是這過多過細的要求把女性方從儒家"三綱五常"的倫理桎梏中解放出來,卻又套上"社交禮儀"等等現代倫理的"枷鎖"

從第一講"戀愛"部分的"女子之部"即可以看出,對女性言語、神態("時常要裝出感傷的樣子……")甚至化妝("在他之前不可不時常拍粉……")的要求,依然令人想起傳統社會中深宅大院中的大家閨秀。此處女性的矛盾形象也恰恰反映出三十年代上海——這座走在中國現代化前列的大都市的矛盾,西方的觀念突破了傳統禮教,解放了社會風氣,卻依然沒有解開所有人內心保守的鎖鏈。


2、 在保守中享樂

"享樂",是材料的畫作和文字中最鮮明體現的主題之一。郭建英在《上海街頭風景線》通過(一)活躍著的青春,(二)醜惡的極地分別展示了摩登上海的生動與醜惡。

雙城記——從郭建英作品看20世紀初上海的女性主義崛起

(圖片來源:《摩登上海》"上海街頭風景線"章節插圖)

"上海女人的青春是活躍著,是創造著","火酒般的熱情,阿布生酒般的性慾",同時又是"沒有希望的遺物";"男子的雪花膏,粉;江北人的體臭;市窗低級的色調,賣報者之吶喊;民眾的疲乏。"

這就是一道新感覺主意的"都市風景線"。表面歌舞昇平,其實沉淪於是慾望與私慾的不可自拔,內心的空虛和修養的匱乏讓這種生動變得醜惡。

又如《都會之誘惑》中性感的女郎和魔鬼纏綿在一起,這裡的魔鬼就如黑夜下籠罩在都市上空的慾望誘惑著都市女性去尋求刺激與享樂。

而畫中的女郎,如同郭建英其它作品中的女性角色,美麗而誘惑,同時又多了一些身體誘惑。健康、活潑、性感,捲髮、短褲,鰻魚式的身體,勾魂的眼神,居高臨下的自信,儼然是兩性遊戲中的主動勾引者和控制者。而這些看似光芒四射的城市尤物卻更能體現出城市生活的迷亂和過度追求享樂的娛樂姿態。

雙城記——從郭建英作品看20世紀初上海的女性主義崛起

(圖片來源:《摩登上海》"都會之誘惑"章節插圖)

不同於"功利主義"中的欲求滿足理論,郭建英筆下的女性享樂圖景似乎並無事先的"欲"可求。男性臂彎中女性的身姿、體態、眼神,似乎都向外人傳達著一種訊息——釋放。在"性"的方面,"男女授受不親"的口號在三十年代的大上海不再適用,甚至成為笑柄。母親不再反對女兒去和陌生男子跳舞,反倒是被發現:"那——媽也在那兒跳舞啊。"或許這種劇烈的變化來源於中西新舊文化對於"兩性"方面觀點的強烈反差。

雙城記——從郭建英作品看20世紀初上海的女性主義崛起

(圖片來源:《摩登上海》"都會之誘惑"章節插圖)

(圖片配文:他:“我想,你的母親如果看見我們在這種地方跳舞,必定要加以反對的。” 她:“那——媽也在那跳舞啊。”)

從母親致"阿囡"的信中可以看出,當時觀念的變革並不只限於年輕一代。母親竟然在信中責怪女兒:

"你把旗袍改長到腳膝之下,把一切透明的衣服棄而不穿……竟翻起什麼《文心雕龍》、《老子集註》、《西洋哲學史》、《天演論》一類可怕的東西來!"

除此之外母親還干涉女兒的戀愛問題,責怪她:

"不找一般運動員的男朋友,相反和一種老是穿著青布長衫,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的書呆子交起朋友來!"

作為社會風氣劇變的一個縮影,這封信足以反映當時上海的一部分上層人士對於傳統,對於經典,甚至對於中國文化的負面看法。可以理解的是,作為新舊時代與中西文化最初交替的見證者的一代人,他們對於西方"自由主義"觀念的接受過程中很可能包含著一些對傳統文化的仇視。

兩千年的儒家學說經過歷朝歷代的更迭演變,仍被女性當做擺脫不掉的噩夢。儒家倫理觀念中婦女的生活範圍非常狹窄,幾乎僅限於家庭。且她們不具備自己的獨立人格,"三綱五常"樹立了傳統王朝立法之本,"三從四德"奠定了中國傳統女性的價值取向

於是,我們不難理解在打破這種塵封的禁忌後女性的心情。她們的生活範疇不再侷限於大院閨房中,而是延伸到了舞會、公園等等公共場所;她們的交際對象也不再受到限制,甚至得到來自上一輩的女性大力支持。兩千年壓抑後的釋放,讓兩性的交流迅速演變成了享樂。

在郭建英的筆下,城市生活被簡化為一個兩性的故事,通過情慾的交織,體現虛幻、漂浮、失重,乃至失控的感受,浮現出城市人生紙醉金迷的圖像。


3、 在享樂中迷失

20世紀的上海,大眾文化不再受到封建禮教的約束,文學內容也更為大膽和感性。例如《機械之魅力》中喜歡機械女體的男子,雖然體現了當時社會對不同心理和情感的尊重,但

陶醉於物質感的性慾,恰恰體現了內心的空虛。郭建英在這篇作品中,直接走進人的內心世界,對人的感官及潛在心理做了表現,以此揭示人與外部世界漂浮不定的錯位關係。人,尤其是女性,此刻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於城市之中,卻似乎與城市斷絕聯繫。

雙城記——從郭建英作品看20世紀初上海的女性主義崛起

(圖片來源:《摩登上海》"機械之魅力"章節插圖)

三十年代的上海女人成為了一個個獨立的"個人",所有人都認為她們跳出了傳統禮教的束縛,但郭建英卻似乎在通過他的作品告訴世人:

"她們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在依舊由男性主導的繁華都市裡,那些被認為解放了的女性又何嘗不像《機械之魅力》中的機械女體一樣,受到男性把玩。《摩登生活學講座》中約束女性的條條框框,《婚禮之部》一部分畫作中受到一眾西裝革履的"現代"男士評頭論足的女性,無不反映著女性千百年來想要擺脫卻實難擺脫的一個詞——取悅

雙城記——從郭建英作品看20世紀初上海的女性主義崛起

(圖片來源:《摩登上海》"婚禮之部"章節插圖)

她們剛剛獨立的身份,似乎在男性主導的城市中迷失了。

女性雖然在城市倫理和規章制度上實現了獨立,成為了"個人",但這裡的"個人"卻尤似古典個人主義所指的個體——彼此單一、自我封閉。

她們被禁閉於自己的主觀性之中。但是她們卻沒有古典自由主義所言的"個人"那樣具備追求屬於自己的"善"的權利。

她們似乎並沒有達到與社群和諧共存的地步,也忘記了家國仇恨。在《1933年的感觸》一文中,作者提到了荒木陸相,日本軍閥的代表者。由此我們回想到,1933年的上海還飽受侵略者的壓迫,國難當頭,大上海卻依舊一派“繁榮”。

這樣畸形的發展使20世紀初期的上海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具有混合氣質的城市。從舊時代的繁榮直接接觸現代化的西方文化;腐化的,凝滯的甚是瀕臨滅絕的身軀,卻被注入最夢幻虛浮的靈魂。

人們似乎是想要用著看似光鮮的外表去忘卻戰爭帶來苦悶,享受西方文明的刺激。現代文明薰染下的屈辱與新奇,寄人籬下的安身立命與渴求自由的深惡痛絕……這樣複雜而陰鬱的氣息飄蕩在上海的夜空。

新時代的女性和新時代的城市一樣,只在追求屬於自己的享樂中,再次迷失。只是無人再誦"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卻多了個會作畫的詩人


4、 在迷失中變革

女性常常作為載體來揭露新舊觀念的矛盾衝突,郭建英也有很大部分作品將矛頭對準了突破舊傳統而帶來新問題的"新女性"。

例如,郭建英在《上海》和《媽媽都知道的》中,用諷刺的手法,分別展現了一位認為女兒認真學習不沉迷享樂是病態的母親,和一位同女兒一起享樂的母親。

這兩篇文章也許是郭建英從追求享樂、物慾難填的問題出發,對過分要求個人獨立而缺乏傳統家庭擔當的女性進行的無聲批判。這些"新女性"某種程度上確實代表沉迷享樂,她們中的一些人忽視社會及家庭責任,忘記了傳統禮教中也有值得尊崇的部分,這也體現了"摩登"或"新"並不一定就是好的。

這樣的諷刺與批判,展現出20世紀的上海社會日常中,精英理想與民眾生活現實之間的衝突。新舊觀念博弈,彰顯出社會變革的複雜與艱鉅。從新感覺派畫家的筆下,我們可以感覺到在當時上海的城市生活中,充斥著各種思想與文化的碰撞,人民大多生活在迷茫和放縱之中。

但雖然迷失著,也在變革著。

我們不能因為強調變革中的保守部分,卻忽視了"變革"本身。新時代上海女性獲得了當時中國大部分地區女性從未有過的地位待遇,毋庸置疑。《摩登生活學講座》的第五講《夫婦》中,第一條即是"丈夫切勿忽視妻子……",雖然後面又調皮似地加上了"事已至此,業已晚矣"。

第八講《社交舞》中第二條便提到"男賓應向女主人至少邀舞一次,即使她是半百的老婦人。"第九講《街頭禮儀》還指出,"如果你的腳被女人踏痛了,你也應該面呈著笑容對她說'對不起'……"雖然後面再次調皮似地加上了"嗚呼,現代男性的悲哀?"

雙城記——從郭建英作品看20世紀初上海的女性主義崛起

(圖片來源:《摩登上海》"街頭禮儀"章節插圖)

雙城記——從郭建英作品看20世紀初上海的女性主義崛起

圖片來源:《摩登上海》“狗之進化”章節插圖

我們可以看出,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女性地位已經與傳統社會的女性不可同日而語。這是一個城市由閉塞落後走向文明開化的極大體現。在當時的中國,在中國大部分地區的女性還依然接受著"夫為妻綱",甚至纏足的時候,上海的女性地位已經足以反映這一個地區的發展於開放程度。

因此雖然大中華地區各個城市剛剛開始進行東方與西方、時代與傳統的交匯摸索,但必須承認,上海此時已經走在了前列,在迷茫中實現了飛躍式的變革。

一個充滿矛盾的城市,在時代變革的浪潮中被迫一分為二,也必將在歷史的發展進程中走向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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