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的悲劇:戴著鐐銬的鳥以及脫離牢籠的金絲雀

《嘉莉妹妹》是美國作家西奧多·德萊塞發表於1900年的處女作,這是一本集新穎,大膽,細膩的現實主義力作。

它的出現捅破了當時小說家們所謳歌的“真善美”社會假象,德萊塞提出“生活就是悲劇”的新式理念,給附庸風雅的美國文學帶入了一股清流。

面對日益嚴重的貧富懸殊以及資產階級對貧苦人民的剝削,德萊塞以大膽筆觸再現了浮華表面下的都市生活,刻畫了人們在金錢面前的迷失,物慾橫流中的尋找掙扎,以及初代美國夢的破滅。

同時期的美國作家認為“德萊塞總是獨闢蹊徑,勇往直前,沒有他披荊斬棘地開拓的功績,我懷疑我們中間有哪一位--除非他甘心情願去坐牢--敢把生活中的美和醜陋通通描繪出來。”

《嘉莉妹妹》的悲劇:戴著鐐銬的鳥以及脫離牢籠的金絲雀

描繪並揭露生活中的美與醜陋,自然就是德萊塞小說裡的兩個高光主題。《珍妮姑娘》通過對珍妮的刻畫,講述了一個具有“奉獻精神”的無私女性,歌頌了生活中質樸高雅的美。

而在這本《嘉莉妹妹》裡,我們將看到德萊塞筆具有“悲,苦,荒誕”的真實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德萊塞不落俗套的寫出了一本衝破傳統理念束縛,也正中傳統道德要害的現實主義小說。

全文讀完後,我甚至覺得這是一本“傷痕累累”的小說,德萊賽在小說裡描寫的幾種人,無論是嘉莉還是赫斯渥抑或杜洛埃,其實都是社會全貌的縮影。今天我想從這幾個主要人物入手,談談這本小說帶給我的感受。

01. 嘉莉妹妹的墮落:從追求美到跌入深淵,一隻戴著鐐銬的鳥

小說開篇嘉莉坐在一輛去往芝加哥的火車上,現在的她還只是一個性格天真淳樸的農村女孩,她來到芝加哥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到一份工作,通過努力賺錢過更好的生活。

此時的嘉莉無論是心性還是精神都處於一種朦朧的意識發展中,她還並未形成鮮明的個人風格,所以這種朦朧性是極易受到外界干擾的,這也是後期嘉莉妹妹走向深淵的一個誘因。

很快這種外界事物帶來的干擾出現了,火車上衣著華麗的杜洛埃讓嘉莉開始自慚形穢起來。小說中描寫杜洛埃的這種時髦,他“整套衣服十分貼身,灰色呢帽,黃褐色發亮皮鞋,手上戴著好幾個戒指,背心的口袋上外還垂著一條精緻的金錶鏈”,而此時的嘉莉不過勉強穿著一身“黑棉布鑲邊的藍色衣服”,此外沒有一絲裝飾,令她顯得格外寒酸。

《嘉莉妹妹》的悲劇:戴著鐐銬的鳥以及脫離牢籠的金絲雀

《嘉莉妹妹》中有大量的這種服飾對比,描寫事物的細緻入微是德萊塞的一種寫實手法,讓我們能夠更好的進入小說的世界,同時理解主人公心態上發生的改變。

這種改變很快就在嘉莉的人生中翻出一個不小的浪花,就在遇見杜洛埃後不久,嘉莉看到了在芝加哥車站迎接她的姐姐,與家人的重逢迅速打消了嘉莉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幻想。

小說裡的嘉莉看到杜洛埃遠去時,內心感受到一種“若有所失”,而與衣著同樣寒酸的姐姐見面,又令她感受到“無情和孤獨”,如果把這裡的車站比作大海,那麼杜洛埃已經上岸,而她們卻還在“狂濤翻滾”的無情大海中掙扎著一樣。

尤其是當嘉莉抵達姐姐的家中時,她眼中所看到一個如此簡陋的,家徒四壁的,搖搖欲墜的寒愴房屋,嘉莉發現自己沒有辦法融入這種無聊清冷的家庭氛圍。於這種單調和清冷對應的正是嘉莉此時的心境,她想要游上岸的心情愈發急促起來,如果此刻給她一個稻草,嘉莉會拼命抓住的。

這種想要快速改變命運的意識很快在嘉莉的身上起了變化:首先是引起嘉莉慾望的事物出現了,她穿梭於繁華的街道,看到那些閃著光的寶石,玻璃窗裡華麗的衣裙和香巾,精美的羽毛飾物,還有燈光璀璨的劇院,華麗的馬車……城市中這些到處散發金錢魅力的物慾色彩,近乎把渺小的嘉莉淹沒了。

《嘉莉妹妹》的悲劇:戴著鐐銬的鳥以及脫離牢籠的金絲雀

命運的改變恰恰是這樣一個浪頭一個浪頭的打過來,嘉莉在芝加哥的找工作之旅,完全可以寫成一部現代版的“北漂日記”

,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下失望而歸,當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皮革廠的工作卻因為生病被解僱時,城市生活帶給她的殘酷近乎壓倒了她。

在這種情形下,往往事情只能有兩種可能:一是就像嘉莉姐姐的家庭所做到的,努力做到對物慾視而不見,索性摒棄花花世界,不去劇院不去公園,拒絕一切享樂主義;第二就是通過特殊通道讓自己平步登天,儘快享受生活,毫無疑問,我們的嘉莉選擇的正是第二種。

故事進行到這裡,嘉莉早期的朦朧意識已漸漸被虛榮所代替,在她的人生進程中,火車上遇見杜洛埃是一個變數,通過杜洛埃遇見赫斯渥是另一個變數。這兩個人是嘉莉妹妹墮落的源頭,他們都是慾望的化身,將嘉莉妹妹引進“美國夢”的浮華世界。

所以,當杜洛埃在街頭再一次遇到陷入絕境的嘉莉時,嘉莉根本沒有拒絕杜洛埃對她的金錢幫助。此時的嘉莉也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居然就因為一件寒衣,一頂帽子而將自己出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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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嘉莉的人生翻越了一個新的篇章,她偷偷搬離了姐姐的住所,住進杜洛埃給她租下的精美公寓,享受著錦衣玉食,不勞而獲的生活。

這裡需要提到的一點是,此時的嘉莉並沒有沉浸在奢侈的生活中,而是想要在生活穩定之後,通過自己的努力找一份工作。

嘉莉這一點與亦舒筆下的《喜寶》非常相似,她們都是沉迷於物慾世界的人,可內心實在是渴望能夠依靠自己來獲取金錢,然而這種想法畢竟是天真的,因為她們並非是這場交易中具有選擇權的人。

所以,當喜寶發現“讀了那麼多的書,有那麼高的學歷”還不如勳存姿送給她的別墅價值高時,喜寶的精神最終還是被現實所失敗了。

而嘉莉妹妹與杜洛埃的同居生活也很快腐蝕了她內在的獨立性,隨著嘉莉對金錢慾望的不斷膨脹,她開始追求更有地位,更有名望的社會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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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裡可以看出,嘉莉的慾望是永無止境的,她會不斷追求更華麗,更富麗堂皇的東西來彌補內在的寂寞和空虛,這條慾望之路沒有終點。

她就像一隻渴望飛翔於藍天的小鳥,一直在渴望更美好的未來,可惜的是她矇蔽了自己的雙眼,將內心的寂寞歸咎於對物質的不滿足。所以她雖然渴望飛翔,但最終只能戴著足下的鐐銬,煎熬的度過餘生。

02. 郝斯握的悲劇:從富有到滅亡,一隻脫離階層的“金絲雀”

在嘉莉妹妹走向不歸路的這條路途中,赫斯渥無疑佔了很大的比重,可以說嘉莉的墮落始於杜洛埃,那麼峰值則在赫斯渥的身上達到了頂峰:嘉莉在與赫斯渥的交往中見識到了更廣闊的物慾世界,她近一步在金錢的迷惑下喪失了自己的良知和道德。

赫斯渥的出現完全就是嘉莉嚮往更美好生活的一個跳板,如果說她與杜洛埃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的關係,那麼嘉莉與赫斯渥的關係則是在這個基礎上的更深層次的聯結。

所以,在文章的第二部分我想重點講述郝斯渥,通過郝斯渥的視野和角度,深層講述嘉莉妹妹的墮落,更重要的是,揭示郝斯渥自己悲劇命運的內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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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斯渥是《嘉莉妹妹》一書中的男主,也是作者德萊塞在這本書中所刻畫的精髓,小說中對這個人物繪聲繪色地描寫幾乎壓倒了嘉莉的情節,尤其是郝斯握最後從上層階級到自殺死亡的悲劇,都引起讀者廣泛的關注和深切的同情。

在小說中,郝斯渥本來是一位高檔酒吧的經理,他相貌堂皇精於世事,談吐幽默為人熱情,他有豐厚的社會資本,在社交上來往於芝加哥城市中的上層貴族,可以說是一位完美的社交天才。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有著穩定家庭和社交關係的中年男士,在遇見嘉莉後卻對她魂牽夢繞,產生了巨大的慾望和情感,最後犯了偷竊罪,拋妻棄子捨棄社會地位帶著嘉莉私奔,從家鄉芝加哥坐火車一路逃跑到紐約。

在讀這本書時,郝斯渥的這種“拋棄動機”始終令我非常困惑:讀第一遍時,我不理解他為什麼做出拋妻棄子偷錢私奔的行為,在讀第二遍時才隱約體會到作者在郝斯渥身上關於共性與個性的聯結和分離

《嘉莉妹妹》的悲劇:戴著鐐銬的鳥以及脫離牢籠的金絲雀

郝斯渥的共性體現在他的社會地位和家庭關係上,實際上郝斯渥是一種社會職能的化身,他是一個在社會共性下所美化的管家,可以說他生命存在的價值是圍繞社會職能體現的,他在生活裡的所有財富,地位和社交都是這種職能下的衍生物。

而郝斯渥的個性則體現在對嘉莉妹妹的情慾上,當他看到嘉莉的青春和美麗時,不由自主的從社會的共性中跳脫出來,這時的他是一個希望滿足於自己私慾的個體。

其實,郝斯渥面對的問題是一個簡單的社會常識:任何一個人都無法脫離社會的共性生存,個性是需要依靠共性才能夠存在的。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郝斯渥能夠在芝加哥里與嘉莉妹妹談情說愛,這一切私慾都是建立在他豐厚的社會職能上的,所以他一旦脫離了他所生存的環境,就會像一隻“金絲雀”一樣的失去動力和根本的保障。

尤其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這種共性與個性之間是無法共存的,郝斯渥要想生存必須依賴於自己的社會地位,要想與嘉莉在一起則必須要承受地位失去後一無所有的代價。

這是郝斯渥面對的兩難問題,問題的更深處是一種選擇。

《嘉莉妹妹》的悲劇:戴著鐐銬的鳥以及脫離牢籠的金絲雀

這一點又與它的姊妹小說《珍妮姑娘》“撞衫了”,《珍妮姑娘》裡的男主人公萊斯特與珍妮在一起時,便自動遠離了他舊有的社會階層,舊有的階層反過來也把萊斯特拋棄了,最終面對愛情和麵包萊斯特最終放棄了愛情選擇迴歸。

而《嘉莉妹妹》裡的郝斯渥實際上也有選擇權,他完全可以拜倒在舊有社會階層的裙襬下,像萊斯特一樣的臣服。可他並沒有臣服社會的共性,而是將自己的社會職能打破,從酒店裡偷了一萬塊錢,拋妻棄子帶著毫不知情的嘉莉逃離了芝加哥。

郝斯渥的這種瘋狂行徑就是他最後的選擇,這是不理智的行為也是他個性的叛逃,可惜的是他沒有充分意識到個人想要生活幸福,就必須在整體社會圈子裡留有憑靠和餘地,否則他將被社會毫不留情的碾壓。

當郝斯渥帶著嘉莉來到紐約後,郝斯渥的良心在受著非常強烈的煎熬,最終他將偷竊來的錢寫信還了回去,然而此時的他已經被舊有的世界所拋棄了,社會難以容忍有“道德汙點”的人。郝斯渥與嘉莉很快陷入山窮水盡的境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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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斯渥帶著嘉莉來到紐約後,他以前的幽默機智,通達善變已經和社會地位一起消逝,他在一次又一次找工作的失意中被打敗了,很快就遇見了自己人生中的種種慘劇:嘉莉難以忍受生活的窘境離他而去,因找不到工作身無分文的他陷入生活的絕境,故事的最後,郝斯渥只剩下了貧窮和衰老。

最終郝斯渥在一個夜晚用煤氣燈絞殺了自己的肉體和靈魂。

在這裡我們無法譴責嘉莉妹妹對郝斯渥的無情和冷酷,因為在他們之間從來不存在深刻的愛情,郝斯渥的叛逃和最後的慘劇都不能歸罪於嘉莉,這是郝斯渥內在的個性決定的悲劇。

實際上,郝斯渥內在的個性是比嘉莉還要軟弱的,他的悲劇就在於他敢於叛逃舊有的環境,但不敢於面對一個新世界。倘若他在紐約這個城市也能點燃他對家鄉芝加哥的熱情,那麼他的結局想必不至於如此悲慘。

從這一點來看,郝斯渥就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金絲雀”,他時刻想脫離籠子,可一旦脫離反而沒有安身立命和求生的本能,這種脫離不但沒有解救反而讓他走向了毀滅。

03 結語:浮華物慾下,一場美國夢的破碎

小說結尾我認為是全書寫的極為精彩的一點。郝斯渥用煤氣塞住門框的縫隙,他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是生命最後的麻木和絕望,可就在郝斯渥自殺的那一夜,嘉莉妹妹卻正坐在一張搖椅上經歷她人生中的最“高光時刻”。

當嘉莉拋棄了郝斯渥,最終依靠戲劇一夜成名取得個人事業上的成就後,與郝斯渥最後的悲劇就形成強烈的對比,我開始對郝斯渥這個人物感受到深深的同情。

《嘉莉妹妹》的悲劇:戴著鐐銬的鳥以及脫離牢籠的金絲雀

其實,無論是嘉莉的墮落還是郝斯渥的悲劇,這其中的根源都是一場美國夢的破滅,嘉莉成功後獲得了自己一直想要的金錢,可她並不幸福;而郝斯渥的死亡又揭示了殘酷的真實社會性,財富是一場殘酷的遊戲,誰都有可能成功,誰都有可能進入厄運的牢籠。

這是嘉莉妹妹與郝斯渥的悲劇,也是整個時代的某種悲劇,並且這種悲劇是貫穿全書的,例如在小說中出現頻率很高的火車,以及小說人物做的幾個夢境,都有著多重的寓意。

火車本身就有向前的意思,它不斷的奔跑著,就像人類的生命一樣永遠向前,個人的悲劇被融入大環境下彷彿顯的微不足道,就像火車下被車輪碾壓的石子,一不留神就被踢出命運的怪圈。

而書中的夢境也寓示著個人命運的無可奈何,當嘉莉首次接受杜洛挨的金錢幫助時,她的姐姐就做了一個這樣的夢境:

她和嘉莉在一處古老的煤礦旁邊,裡面有一隻很深的坑井,她和嘉莉正在向裡面望著,坑井裡有一隻下坑用的舊籃子,系在一條腐朽的繩子上面。嘉莉不顧姐姐敏妮的阻攔,徑自跳到舊籃子裡,一直向下,向下沉了下去,完全被黑暗給吞沒了……

這個夢境就是嘉莉一生的剪影,夢中的坑井是人生中必然會出現的慾望溝壑,嘉莉被深不可測的坑井所引誘時,依靠舊籃子和繩子向下沉去。而夢境中的坑井之所以深不可測,恰恰是因為它沒有終點,就像嘉莉永無止境的慾望,也像杜洛埃與郝斯渥階級遊戲的永不滿足。

而在這個坑井之下,其實隱藏著作者追求生命價值和意義的內裡。

《嘉莉妹妹》的悲劇:戴著鐐銬的鳥以及脫離牢籠的金絲雀

德萊塞在這本書中創作的人物,其中很多的靈感來源於他自己的親身經歷。從某種意義上說,嘉莉就是德萊塞自己,嘉莉妹妹身上的貧窮,羞澀和不善辭令都和他的性格極為相似,甚至於嘉莉後來在芝加哥找工作時命運不濟的場景,也是德萊塞初到芝加哥的真實寫照。

德萊塞將自己對於社會的各種感知延伸到了主人公的身上。在文中可以看到作者經常跳脫於主人公,用上帝視角審視人物的心理活動,這種思考和審視也是作者內在的梳理過程。

作者意圖在小說中找到一個答案,關於時代背景下個體的存在方式和價值是如何體現的?要麼從珍妮姑娘走向嘉莉妹妹,一個拋棄一個被拋棄;要麼從嘉莉走向郝斯渥,一個是融入一個是逃離。

從小說背景到人物,再從人物迴歸到文學作品,這些不斷變化的命運軌跡以及悲劇之下,是作者超越時代的認知:德萊塞對窮苦人民的深刻同情,對整個社會充斥的浮躁,對小說人物命運的一聲嘆息都深深地感染了我。

最後我合上書,感覺他們每個人都曾真實的存活在那個時空中,感受德萊塞筆下這個充滿“悲,苦,荒誕”的真實世界,感受物慾望下的歡樂淚水空虛,感受到一場幻滅了的美國夢……

這些音容笑貌不斷地迴盪在我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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