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擊文革,正視歷史:忘記與背叛——評《原諒,但不能忘記》

直擊文革,正視歷史:忘記與背叛——評《原諒,但不能忘記》



十五年前的一個冬夜,我在北京第一次見到於艾平大哥,和女高音歌唱家倪素華、電影導演祁曉野等幾位朋友,擠在彼時他狹窄卻充滿書卷氣的溫馨的小屋裡,談文學、談詩歌、談電影、談人生、談理想……一直談到凌晨,大家才依依不捨地告別。

那年北京的冬天很冷,艾平大哥把我們送下樓,一直送到遠遠的巷子口,站在昏暗的路燈下目送我們離開,高大挺拔的身影一如他送我的詩集《寂寞花兒開》般孤獨,卻又迸發出一種頑強的生命力。

後來,當艾平大哥把這套長篇小說《原諒,但不能忘記》(以下簡稱《原諒》)送給我的時候,我才真正地讀懂了那個在寒夜的路燈下孤獨而頑強的身影。

我在一種閱讀衝動下痛快答應給艾平大哥寫一個書評,卻遲遲無法動筆。因為閱讀過程實在是太艱難了,一次次地拿起,一次次地放下。並非文字艱澀,也非結構繁複,相反全書文字曉暢生動,結構清晰分明。每每阻斷我閱讀的是,小說中痛徹心扉的經歷,匪夷所思的殘酷,以及深不見底的沉重。這些都讓我本以為一路狂奔的閱讀變得步履蹣跚。

讀這部書需要巨大的勇氣,這並不單指它煌煌四大卷的龐然體量,也不單指它縱達十多年、橫跨數千裡的時空維度,而是它給閱讀者帶來的直撞心門有如原子裂變的一輪又一輪震撼。

在我有限的閱讀範圍內,這應該是描寫十年文革最直接、最全面、最真實的一部小說。

說它最直接,是因為很多小說都是以文革為背景,文革僅僅成為故事或人物需要時隨時拿來陪襯的佈景和道具,而在《原諒》中文革是它的全部,文革是前景,是所有人物活動的舞臺,抽離了這個舞臺,整個故事將無以立足。相反人物和故事,倒成了文革舞臺的演員,他們主動或被動地成為這個舞臺的傀儡,有的扮演自己,更多的扮演別人,即使那些扮演自己的演的也是別人希望的自己。

說它最全面,是因為以往的文革題材作品,大多是片段式、小場景,反映的也是某地、某領域、某階層的局部呈現,而《原諒》雖然通過一個少年之眼、一個普通家庭的幻滅反映文革,但書中涉獵社會層面之廣、地域之大都超過其他,在作者筆下,一個瘋狂的漩渦中的各色人等都被曝光在歷史顯微鏡下,並且第一次呈現了一個陌生化的“盲流群落”,這些大時代裡的小人物,涵蓋三教九流,他們雖然被主流社會所忽略,但他們對成長中的少年給予了最初的人性溫暖。

說它最真實,是因為《原諒》雖然用了小說體裁,通篇大量文學性的描寫,但字裡行間充滿著寫實主義的氛圍,甚至作者也不諱言它的自傳性,書裡的每一個字,乃至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讓你覺出它的真實,真實的像歷史。但在我看來,這本小說真實的力量實在是超過了歷史,比目前很多道貌盎然地陳列在歷史書架上的歷史書更接近歷史真相。這無意中印證了英國曆史學家卡萊爾的一句話:“歷史都是假的,除了名字;小說都是真的,除了名字”。

在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的腦海裡不斷閃回著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同樣的兩個古老而苦難的民族,經歷了相似的兩個野蠻的時代。當索爾仁尼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他曾說過:“在死亡到來之前,無人會被寬恕。”索爾仁尼琴在前蘇聯的集中營裡承受過常人無法想象的折磨,他至死都不原諒那些無法抹去的暴行,儘管他是虔誠的基督徒。但少年於艾平在“特殊的監獄裡”的遭遇,絲毫都不遜於“古拉格群島”,但《原諒》中投射出的那些歷盡磨難的人性光輝,卻超越了憎恨、仇怨,作者選擇了“原諒,但不能忘記”的終極立場,是他在那些令人痛苦的經歷之後,悟出的更高的人生境界,人性在經過超越極限地摧殘後,惡的更惡,善的更善。遺憾的是,前蘇聯尚能從那段罪惡的歷史中走出來,他們給予了索爾仁尼琴和《古拉格群島》以應有的尊重,而在我們的土地上,於艾平先生和他的《原諒》卻遠遠沒有得到廣泛的關注。

文革離開我們半個多世紀了,雖然早已有過官方的結論,但對文革的反思卻依然沒有達到必須的高度,以至於當今的年輕人已經不知文革為何物,很多狂熱的年輕人甚至時時渴望再來一次文革,希望在這種瘋狂地洗牌中得到某種新的公平,這種可怕的思維比文革本身更危險。從這個意義上,《原諒》具有強烈的預警性,當我們在於艾平的文字中重新回到那個人妖顛倒的年代,再次體驗那些人性被虐殺、人格被踐踏的荒誕,我們完全找不到那種曾經自欺欺人的“噩夢醒來是早晨”的虛假安慰,有的只是對極權主義的恐懼和痛恨,有的只是對文革包裝的拒絕和排斥。

小說從一個溫馨的場景開始,少年於艾平參加中考,本來即將展開一段明媚的人生,不料一夜之間,一切秩序被打碎,身為糖廠副廠長的父親被打成走資派,糖廠子弟學校黨支部書記的母親也成為反動家屬,災難並不止於成人,13歲的小學生也成為現行反革命,遭到了不亞於父母的對待,少年於艾平被關押、毆打、流放。剛烈的父親不甘受辱,懸樑自盡而亡,卻被汙之以“自絕於人民”的對抗改造,母親忍辱負重地咬牙撫養兄弟姐妹。天堂與地獄之間有時只差一步,一個本該快樂、陽光的少年時光,從此蒙上厚重的陰影。在那個“血統論”橫行的年代,“老子反動兒混蛋”的邏輯通行無礙,從品學兼優的學生一下成為“狗崽子”的少年艾平,幾乎迅速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但生活仍然有其自身的偉大,已經被逼入絕境的少年,在逐漸被邊緣化的境遇中選擇了逃離,在被迫的逃離中竟然意外找到了另一片天地,在少年逃離學校、逃離糖廠、逃離熟悉的一切之後,他逃到了大荒原、大雪野,找到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那裡有江神廟、山東屯,有榆樹崴子、地窨子,那裡生存環境險惡,但那裡卻有不正常社會所缺乏的正常的人倫,抱團取暖成為那一群社會底層群落唯一的生存方式,他們遠離政治紛擾,像老鼠一樣地偷生,但他們卻免於在政治漩渦中的恐懼,這是一種令人心酸的平和生活。極度的物質貧乏和居無定所的動盪,並沒有摧垮他們,反而喚醒他們沉睡著的生命力。老頭魚、狗剩子、病叔、漂姐、妮兒、豆芽等等,他們來自於不同的背景,層次雜亂,但相同的遭際讓他們的命運軌跡相交,在相交的一剎那,他們便渾然一體,成為“不打不相識”的一群。這個自組的小社會,像武俠世界的“丐幫”,雖然地位卑微,但人格並不卑汙,他們有自己的法度和規則,當妮兒被大下巴強姦之後,以老絕戶為首的一批江湖好漢經過協商,處死了大下巴,他們本已是弱者,但他們對更弱的婦女、兒童仍然有他們的悲憫和保護,道義和公正並不缺席。

在這樣的環境中,少年艾平成長了,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和處事哲學。他身邊不乏美好的人物,那個知識分子的病叔,雖然身體羸弱,但不捨晝夜地蒐集、記錄民謠民歌;那個被主流社會拋棄的妮兒,用自己的舞蹈讓他們擁有著自己的娛樂。

但於艾平曾經擁有的這個難得的童話般的小社會,仍然沒有抵禦住主流社會的衝擊,他們在“掃盲隊”的狂轟濫炸下,被驅離、拘捕,四散而逃,具有反諷意味的是,以文明為名義的掃蕩,最終掃蕩的是最後一絲文明,和這些表面野蠻的人相比,誰更接近文明,似乎每個讀者都有自己的判斷。正如以“文化大革命”為標誌的運動,最終實施的是對文化的徹底泯滅。這種大悲劇,正值得今天的人反覆思考。

《原諒》給當下陷入物慾至上的溫柔陷阱中的人們,帶來了太多需要重新審視的觀念。

這部厚重的大書,不僅僅是於艾平一個人的心靈史和成長史,它是一個時代的輓歌,它告訴每一個人,忘記那段歷史就意味著背叛。

如果今天的人們能夠靜下心來,翻開這本書,從每一頁的煙塵裡都一定會打撈出珍貴的歷史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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