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老師講《逍遙遊》:一個青年人要有志氣,倒黴點沒關係

《莊子》在中國文學中非常有名。下面我們開始 研究《內篇》的第一篇,《逍遙遊》。

在中國文化裡頭,逍遙這兩個字是莊子最先提出來的,莊子講的逍遙,不是西門町那個逍遙池的意思,那是洗澡的地方;不過也許有一點取《莊子》裡逍遙的意味。我們現在說人生要逍遙逍遙,這個逍遙常常是修道的人的理想,等於學佛的人要求解脫。結果我們看修道的人,又吃素又守戒,又這樣又那樣,認為這叫做道。看他一點都不逍遙,越看 越苦。學佛修道要求逍遙解脫,人生既不逍遙又不解脫,這個人生是很苦的

《逍遙遊》,我們看了這個題目要特別注意,逍遙是逍遙,遊是遊,因為逍遙了才可以遊,不逍遙 不能遊。借用佛家的觀念,人生解脫了,才能夠得 遊戲三昧,在人生的境界裡面遊戲。所以拿這個觀 念講,什麼叫人生?我們可以作一個答案:痛苦的 累積叫人生。人生可以解脫痛苦,就一定得到逍遙 自在。

我們現在首先要對《逍遙遊》做一個綱要,大家要把握這個綱要。《逍遙遊》全篇的內涵都指導著我們的方向。

第一個主題,就是人生要“具見”,見地具備,就是普通講的見解,再普通一點講,就是眼光、思想

。一個沒有遠見的人,見解都不行,要想成功一個事業,或是完善一個人生,是不可能的。所以莊子提出來“具見”,具備見地,才能夠腳踏實地,從基本做起。

因此後來的禪宗,首先講;個人一定要“具見”,具備高遠的見地,見到道才能夠修道,不能見道還修個什麼道。假如說我們見到了眼前有一塊黃金,然後想辦法把它拿起來,你沒有看到黃金,在那裡瞎想有什麼用?所以莊子第一個提出,真正的要見道才能修道。

換句話說,人修道也好,做人也好,要真正地瞭解了人生,才能夠懂得人生。那麼具個什麼見呢?《逍遙遊》就告訴我們:解脫的見。人生不要被物質的世界,不要被現實的環境所困擾。假如是被物質世界、現實環境所困擾了,那麼人生的見解已經不夠了。所以能夠具備了高遠的見解以後,那就不會被物質的世界所困擾,不會被人生痛苦的環境困惑了,自然會超越,會升華。這一篇《逍遙遊》,它的內涵就是如此。

世界上最高深的道理,同人的最深厚的感情一 樣,語言文字是沒有辦法表達的

,不管什麼中文、 英文、法文、日文,沒有辦法表達。語言文字如果能如實地表達人的思想,那人與人之間就不會有誤會了。譬如怎麼表達哭,只有哭了才曉得,就是這個道理。但是也有最高明的人,不能表達的東西, 可以轉個彎來表達,那就是用比喻來表達。所以世 界上最高明的大宗教家就善於用比喻,釋迦牟尼佛最善於用比喻,如用蓮花的比喻等;耶穌也很會用 比喻;莊子也常用比喻。因為有時候不用比喻講不出來,譬如我們恭維一個人很漂亮:“你比楊貴妃還漂亮。”楊貴妃究竟有多漂亮,大家也沒有看到過。 不過拿來比喻來說明漂亮的程度。所以《逍遙遊》 裡面有兩個大方向,在很多關鍵的地方用比喻,來告訴我們人生和修養的方法。

哪兩個大方向?

第一個方向告訴我們“物化”,這是中國文化中 道家的一個大標題。宇宙中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一 切外物,都是物理的物象變化,物與物之間互相在變化,所以叫“物化”。譬如我們人也是,“物化”變 出來的,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彼此有變化,就變了那麼多人;人生命活動中所需要的牛奶、麵包、 米飯、青菜、香腸等,經過變化又變成了人;人所 排洩的汗、口水,大小便,又變成了肥料;肥料再 變成萬物;一切萬物又互相變化,而且非變不可,沒有一個東西是不變的,“物化”。在道家的觀念裡,整個宇宙天地就是一個大化學的鍋爐,我們只不過是裡面的“化”物,受“化”的一個小分子而已。 要如何把握那個能“化”,能“化”的是誰呢?把那 個東西抓到了就得道了,就可以逍遙了,不然我們終是被“化”的,受變化而變化,做不了變化之主, 造化之主。要把握住造化之主,才能夠超然於物外, 超出了萬物的範圍以外,所以莊子告訴我們‘物化” 的自在。

那麼,莊子同時在這個觀念裡頭也告訴我 們,人也是萬物之一,人可以“自化”。如果明白了“具見”,見到了“道”的道理,我們人可以“自 化”,我們這個有限的生命可以變化成無限的生命, 有限的功能可以變化成無限的功能。

第二個方向就 告訴我們,真正的變化是什麼?人的變化。我們人,可以把自己昇華成超人。這個超人怎麼變呢?超人就在最平凡中變。我們做到了《逍遙遊》這兩個要點,才真正達得到逍遙。

我們先從人的這個高度來討論。

我想在座諸位先生、同修讀遇《莊子》,研究過《莊子》的很多,不過我報告我的意見。

南懷瑾老師講《逍遙遊》:一個青年人要有志氣,倒黴點沒關係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 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 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 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 以六月息者也。”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 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 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 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揹負青天而莫之夭闕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

中國文化中,道家講地理學由《山海經》開始。現在美國很流行《山海經》,最近在拼命地研究它。根據《山海經》的證明,我們的祖宗大禹治水到過美國,現在美國人在承認。如果研究《山海經》,我們老祖宗大禹治水不但到過美國,還到過歐洲,中東,紅海,地中海一帶。所以研究大禹治水的歷史,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在九年當中,大禹就把長江,黃河打開了,把洪水放到大海里去了。根據《山海經》記載,東南亞各國大禹都到過的,他怎麼走的?又沒有飛機,道家講他當時騎在龍背上,要到哪裡龍就飛到哪裡。那些神話就多了。大禹開黃河上游那個龍門,符咒一畫,天上神人就下來了,然後大禹請神人幫忙,神人就把手放在華山上,兩腳踏著黃河的對岸,頭一伸,這麼一推,龍門就打開了。當然很快,幾分鐘就開了。我們現在聽了蠻好玩的啊,科學神話。仔細一想,這個裡頭有很多問題。上古連機械都不發達,不要說打開龍門了,以全國的人力拿來挖長江、黃河的一截,幾十年也作不到,為什麼大禹九年就把洪水治下去了?所以這些資料,你們要哪裡找呢?在中國《道藏》裡,你看大禹的傳記

《山海經》越看越神怪,裡面記載世界上的人類有個貫胸國,人生來胸部這裡有個洞,和背對穿的。貴人都有洞,不是貴人大概沒有洞或洞要小一點。吃了飯要走路;兩個人拿杆子往洞裡一套就抬走了。《山海經》中還記載有各種各樣的國家,各種各樣的人類。現在倒不是我們中國人在研究,是外國人在研究,研究來研究去不得了,最近發表的論文證明,大禹是到過美國的。所以有個美國同學間我:“老師,臺灣買不買得到《山海經》?”我說買得到啊,在哪裡我告訴你。他說買得到正好,還準備要研究。

“北冥有魚,”“北冥”,這本書上“冥”字沒有三點水,別的書有三點水,尤其道家的書上都有三點水。根據《山海經》一書,中國上古講的,“北冥”,等於現在講的地球北極。道家的學說,在上古的時候,觀念比現代人寬,學術思想境界比現代人大,反而後世的人,把“北冥”說成中國的渤海,範圍被縮小了。中國的道家修道,什麼是“北冥”呢?我們身體丹田海底之下叫做“北冥”;什麼是“南冥”呢?頭頂上。修道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練到了頭頂上,佛家叫化身千百億,就是講這個道理。先把這些知識介紹給大家。

莊子說“北冥”,有一條魚,叫做“鯤”,這個“鯤”有多大呢?“不知其幾千裡也。”不曉得有幾千裡大。注意了,莊子說那條魚不曉得有幾千裡大,經常看到年輕同學寫文章:莊子說那一條魚就有幾千裡大。錯了,莊子是“不知其幾千裡也”,你硬是確定為只有幾千裡,你已經把這一句錯定啦,所以你變成莊子的老師了。莊子講“不知其幾千裡也”,等於印度的佛經翻譯過來的八萬四千,不可知,不可見,不可量,無量無邊。結果學佛的人打起坐來,都把它變為有量有邊,坐著就是那麼空,好像空起來就只有我那麼大,這不是有量有邊嗎?曲解了佛學。

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莊子說這條魚古怪了,突然一個變化,從海里頭飛上天,就變成鳥啦,叫做“大鵬鳥”。這個大鵬鳥的背,也“不知其幾千裡也。”

這個很怪了噢,先討論這個問題,這就是中國的科學。年青人聽了一定笑,你們亂扯科學。中國的科學是是中國的範圍,實際上我們曉得,講科學,我們強調自已老祖宗的文化,中國從來在世界的科學史上是領先的,當我們有科學的時候,西方文化還沒有影子哩,當然現在落後了,幾千年不肯求進步。中國文化還有許多理論科學,你要看了會笑死人,但是真是假還不知道,不要輕易笑。譬如,我們曉得臺灣有鹿,它有些是鯊魚化成的,鯊魚到了年齡會跳上海來,在沙灘上打個滾,就跑到山裡變成鹿了。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講不講由我。有一些東西的確會變的,蒼蠅、蚊子是寄蟲變來的,飛蛾是蠹蟲變的。這是“物化”的道理。我們人也是變來的,精蟲變來的,對不對?所以根據中國道家的說法,唐代有個神仙譚峭,有一部道書叫做《化書》,專門講“物化”的道理,什麼變成什麼,什麼又變成什麼。其實,萬事萬物都在變,人也在變,你看,每一個人思想、年齡在變,男女到了更年期,一個老實人突然變成刁鑽古怪神經病。照心理學看,人都變壞啦,病院裡頭好人變病啦,對不對?我們坐在這裡,大家都在變,過去是媽媽手裡抱的小嬰兒,現在已經這麼大了,我呢,頭髮也變白啦。都在變,你不要忘記了自己也在變。  

所以莊子說深海里頭有條魚,突然一變,變成天上會飛的大鵬鳥。這個問題很大,提出了兩個東西,“沉潛飛動”。沉伏下來,潛伏在深海里的魚,突然一變,變成了遠走高飛的大鵬鳥了。深海里本來有生物哦,告訴你們知識要淵博一點,你們至少要看“動物世界”。深海里的生物多得很,都很龐大;深海很黑,那些生物本身都帶光、帶電,頭上都有亮光。《逍遙遊》開頭告訴了我們一個人生的道理,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或修道還沒有成功的時候,或者倒黴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就要“沉潛”在深水裡頭,動都不要動。修到相當的程度,一變,就昇華高飛了。我們至少要明白,這個意義。

南懷瑾老師講《逍遙遊》:一個青年人要有志氣,倒黴點沒關係


鯤變成了大鵬鳥,大鵬鳥怎麼飛啊?讓我們寫一定很簡單:它要飛就飛了。莊子這裡寫“怒而飛”。這個:“怒”不一定是發脾氣,它是形容詞,等於努力的努字,表示鼓足了氣,充滿了氣。生命到了最高點,“怒”,才能起飛,否則飛不起來。跟飛機要滑翔到最高速才起飛一樣。

莊子說餛變成大鵬鳥後,比原來還厲害,為什麼?做魚的時候“不知其幾千裡也”,變成了大鵬鳥,那個背就“不知其幾千裡也”,沒有算兩個翅膀哦。現在加了兩個翅膀,那兩個翅膀一展開啊,像天上的雲一樣,把天兩邊都蓋住了,把東半球、西半球都遮住了。你說有多大?!如果我們寫白話文,要加三個字:“我的媽!”如果不加這三個字形容不出來有多大。唐代有名詩人杜甫的詩:“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個人寫文章做詩啊,做出來要嚇人,就成功了。如果做出來,大家看了連噴嚏都不打一個,這個文章就不值錢。杜甫的詩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要說話說得驚人,就要數莊子,他一吹就那麼大。

大鵬鳥奮力一飛,翅膀張開,大概太陽都被遮住了,那我們連衣服也沒辦法曬了。等於佛經上講阿彌陀佛說法的時候,舌頭一吐,遍覆三千大千世界。唉喲!不知道有多長!我看經,到這裡一合掌:阿彌陀佛你不要說法了,要是舌頭一吐出來,我們的衣服就沒辦法曬了。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這是要特別注意的關鍵。“海運”不是做官,也不是交通部門的海運公司,它是莊子造的名詞,代表一個大觀念,宇宙間有一個動力,生命裡有一個動能,就是“大運”。這個動力在佛家叫輪迴。“海”是形容它的範圍大得不得了;“運”,它永遠在轉動。這個動力一轉動,生命非變不可,所以鯤魚變成了大鵬鳥。大鵬鳥“怒而飛”,它飛到哪裡去?由於這個動力的推動,大鵬鳥飛到“南冥”,南極去了。這句話,大家常常輕易地讀過去,根據道家的解釋,人修道,身上的氣脈由海底發動達到頭頂,就超越昇華了。但這一步很難,必須有個幫助,你氣脈成就了,它就會來。

“南冥者,天池也。”“南冥”與“北冥”不同,“北冥”是地球的根,“南冥”是虛空中跟太空接起來的,叫做“天池”。現在科學發展了,世界的科學家都聯合起來到南極探險,至於對北極的考察,也只有些影子,真正的情況還遠遠沒有搞清楚。老實講沒有辦法,飛機只要到了北極的上空,指南針都要失靈。因為那裡是旋的,也就是“海運”。科幻小說講北極有個地方,飛機到了附近就不得了,要被吸進去的。這個洞像我們吃東西一樣,嘴巴一吸進來,通過腸子,就從另外一邊出來了。科學小說是這麼幻想的,中國的小說早就那麼講了。

莊子說你不信啊?那我引證一段古書,以證明我說的話是真的,不是假的。《齊諧》,齊國人記載的筆記小說。 

《齊諧》專門記錄古代那些神奇的事情,等於我們現在看的《山海經》。“志”就是記載。

《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齊諧》書上是這樣講的:大鵬鳥要到南極去時,兩個翅膀一展開來,海水就飛上三千里高空去了。嚇人吧,趕緊得去發颱風警報。然後乘著風,一下衝到九萬里高空。我們都看不見了,只能看到天空變黑,太陽給它遮完了。“搏”,好像在跟風浪搏鬥;“扶搖”,古代人給大風起的名字。

接下去莊子講理由:

“去以六月息者也。”問題來了,大鵬鳥飛那麼遠幹什麼?跟我們相同,大鵬鳥夏天六月放暑假,要到南方去涼快涼快。這話古人看了一定不相信,六月南方熱得要死嘛,怎麼還去南方涼快呢?現在人都知道,南極的氣溫不知道零下多少度,凍得要死。大鵬鳥覺得這個世界發燒了,於是飛到南極的大冰山裡去。還有個問題,為什麼“六月息”?五月、八月不可以,七月半也不可以,一定要六月?學過《易經》就知道了,十二卦中,六月夏至陽極陰生。十二卦代表一年十二個月,來表示地球氣候、氣運的旋轉,以及地球物理的變化。什麼叫“息”?

要注意中國的文字,“息”不是息滅是成長。所以消息兩個字,消是消耗,是放射完了;息是充電,是成長。大鵬鳥六月到南極去是休養補充。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野馬”不是一匹馬喔,“野馬”就是佛經上講的“陽焰”,太陽光的幻影,古書叫做“海市蜃樓”。航海過程中,有時忽然會看到海中間,好像前面到了某個地方,有城市,有來往的行人;沙漠地帶也常常出現這種情況。假的,什麼都沒有。太陽照在海面上,就會看到海面不再是海,而是海岸的城市了,如果當真走進去,就會掉到海里去了。在高熱和極冷的地方都容易發生這種現象。其實只是太陽光反射的一種投影。“塵埃”就是灰塵。講最細小的物質,佛經常用“微塵”兩個字。莊子說,一切物理的,生理的狀況,大的像鯤和大鵬鳥那麼大的生命,小的比一粒灰塵還小,它們存在於世界上靠的是什麼呢?“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自然的生命靠一個力量活著,叫做“息”。也就是修道人講的氣。這個氣不是空氣的氣。生命有了氣,就會像小孩子吹泡泡糖一樣,完全充實了。氣不夠自然蒼老了,最後死亡了。氣吹大了呢?“怒而飛”,就鼓起來,可以昇華了。

莊子的文章看起來,東一下西一下,毫不相干,其實處處相干,文章是呵成一氣的,中間沒有間斷的。天亦非天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莊子提了三個問題: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我們仰頭看天,當天氣晴朗得一點雲都沒有的時候,空中顏色青青的,那叫“蒼”,我們現在認為那是藍天。莊子他說我問你,天真是藍的嗎?你爬到天上看過啊?假如那個藍色就叫天,那夜裡這個黑色叫不叫天?早晨空中白白的一點曙光,那也是天啊?你看莊子多科學,多邏輯。換句話說,你不要搞錯了,天究竟是什麼顏色,你沒有辦法斷定它,因為它是空的嘛,沒有一個固定的顏色。所以讀《莊子》這本書要注意,問號的反面還有很多的內容。

第二個問題:“其遠而無所至極邪?”你認為宇宙是無限大嗎?遠得沒有辦法再遠嗎?是遠得沒有邊的嗎?那麼我們站在這裡,也算是宇宙一個起點嘍!我還摸得著啊,宇宙就在這裡啊,你怎麼說它沒有邊呢?這是一個邏輯問題。

第三個問題:“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當站在高空,所謂上方世界的人站在上面,看我們下方的世界,也是這樣的嗎?很多人坐過飛機,到了幾千尺高空往下看臺灣這個海島,好像小孩子作業裡畫的圖案一樣,不再是站在地面看到的高樓建築的樣子了。立場不同,觀點自然兩樣。

莊子提出問題來,他自己不說一個確定的答案。後世認為中國的禪宗完全受了莊子的影響,其教育方法是永遠不給你答案。在這裡,莊子並沒有批判任何人,然而他已經把我們所有的境界推翻否定了。你不要認為你的知識夠了,都是錯誤的觀念。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

莊子舉出一個事例,裡面包括有幾層的道理。如果水不深厚、不充滿,就沒有辦法承受大船,除非像大海一樣的深厚、廣闊,才能載起幾千噸、幾萬噸的大船在上面飄來飄去。我們在廳堂裡挖個小坑,然後舀一玻璃杯的水倒在裡面,使它剛好不溢出來,把小芥子放在水裡面,就可以當作船一樣行駛;如果把杯子放在上面,一下就膠住了,浮不起來,為什麼?水太淺,杯子當船太大了。我們看莊子多會說話,學會了《莊子》我們就會參禪了。莊子明白地告訴我們,每一個人的氣度、知識範圍、胸襟大小都不同。如果要立大功成大業,就要培養自己的氣度、學問、能力,像大海一樣深廣才行。要夠得上修道的材料,也要像大海一樣汪洋才行。佛經上形容“如來如大海”,講阿彌陀佛的眼睛像四大海那麼大,我們的眼睛小得很,有時候連眼白還看不見呢!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揹負青天而莫之夭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大鵬鳥要飛到九萬里高空,非要等到大風來了才行,如果風力不厚,它兩個翅膀就沒有辦法打開,飛不起來。風力越大,起飛就越容易、快速。懂科學的同學都知道,如果遇上風向不對,氣流很亂,飛機就不能起飛,不然很危險。

南懷瑾老師講《逍遙遊》:一個青年人要有志氣,倒黴點沒關係


莊子用這個道理比喻人生,修道想成功也要藉助於風力。一個人想成大功立大業,或者修道也好,做生意也好,要有本錢啊,本錢就是你的風。很多年輕人老是想:要是我呀,就要怎麼樣怎麼樣。想了半天,有沒有本錢啊?一毛錢也沒有。沒有風,還飛個什麼?所以青年人要想做一番事業,你的能力才智都要去培養才行。風力不夠,沒你的事,本錢積累厚了,才可以飛上九萬里的高空。

那時候,俯視天下萬物,你不會覺得自己偉大,已經沒有偉大可言了,一個個都很藐小。你到了高空上面,如果下面有個英雄拿個大刀在玩,很了不起,你一看,會好笑:哎!這個小孩子在幹什麼?你想想這個境界,人生被那麼一講啊,看看我們還有什麼意思?一層一層道理還很多,都是禪宗的話頭。

大鵬鳥飛起來,背對著青天,青天有多遠呢?“莫之夭”,無量無邊。在這樣一個空靈的環境,它才可以到達南極。道家講南極是長生不老之地,所以壽星叫做南極仙翁。莊子告訴我們,要達到空靈的境界,才能有大的成就。一個人,思想氣度,不空靈,太小氣,就永遠不會認識這個宇宙,得不到逍遙。他得到的是“消搖”,消耗完了只好發抖了。

讀了《莊子》這本書,我們的心胸自然就會擴大了。我有個朋友,地位很高,當年我們叫他“哼字號”,譬如問他好,他就:“哼”;到了臺灣就變成“哈字號”了,你一問他,他就“哈”。所以人稱“哼哈二將”。一天他來看我,“哎呀,我煩惱得不得了,你怎麼叫我打坐啊?打坐也解決不了問題,怎麼辦?”我說:“拿一本書你回去看。”“哼哈二將”很聽話,果然回去讀《莊子》了。後來他告訴我:“我懂了《莊子》,舒服之極,現在也不哼也不哈了。”《莊子》確實處處都是解脫境界。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蜩”就是蟬,也叫知了。知了夏天在樹林裡叫得很好聽的;秋天到了要蛻殼,蛻殼了以後,自己變化走了”,殼留下來就是蟬蛻。蟬蛻是一種中藥,它有清火作用,可治療喉嚨沙啞。“學鳩”是小鳥。

一隻小鳥一隻小蟲,沒有看到過大鵬鳥,因為大鵬鳥一飛起來,它們看都看不見,只不過聽人家說有這麼一件事”,聽了就笑:那個大鵬鳥多事,何必飛那麼遠?像我呀,決起而飛,”什麼是“決起而飛”?“嘣”一下跳去了,這形容飛出去不遠嘛;大鵬鳥是“怒而飛”,飛得很遠,這之間何止天壤之別。小鳥小蟲自已也很得意;“槍榆枋,”從這棵小樹飛到那叢草上來,很遠嘛,也很痛快。“時則不至,”時間不夠,萬一我飛不到掉下來怎麼辦?“而 控於地而已矣,”不過掉在地上,也不會跌死。這個叫做飛啊?老母雞被我們趕急了的時候,“咯咯咯咯”的,它也會“嘣”地一下飛個兩步,就到前面去了,它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啊。這就是人生境界的不同。所以它們笑大鵬鳥:這個老兄真是多餘,飛到南極去幹什麼呀?

下面一句話莊子都不講了。

世界上這樣的事情很多。有些了不起的人,當他沒有出來的時候,你東笑西笑,最後自己變成小鳥了。譬如歷史上南唐的朱溫沒有當皇帝之前,可憐得很;媽媽帶他三兄弟給人家幫工,他自己也要去幹活。老闆一天到晚罵他:“你這個傢伙個子大大的,活懶得幹,還光吹牛。”他實在給罵氣了,就說:“你們這些人都是鄉巴佬,光知道蓋房子,置財產,我們大丈夫做事,你懂得個屁啊!”老闆很生氣就要打他,老闆的媽媽說:“不能打,這個孩子將來前途無量,要好好對他。”老太太問朱溫:“你這個不肯幹,那個不肯幹,究竟想幹什麼?”他說:“我想借杆打獵的槍,到山裡給你打打獵,弄點好菜給你吃吃。”老太太說:“好吧,你要什麼都幫忙。”後來朱溫當了皇帝,對老闆的媽媽好得很,把她同自己的媽媽一起接來,很感謝她。看到那個老闆恨不得把他宰了:“你這個傢伙,眼光那麼小,看人看不起。”大家看人眼光放大一點啊,不要像這個小鳥小蟲。莊子沒講的,我把它補充說出來了。 適莽蒼者,三 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

“適”是走路。天空早晨的顏色叫“莽”,晚上的顏色叫“蒼”。南北朝有一首詩:“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是西北地區傍晚的景色。還有一種解釋:“莽蒼”指近郊的草木之色。所以“莽蒼”代指較近的地方。到近郊的草木間去,一天在那裡吃上三頓,回來了肚子還飽飽的;假如走一百里路呢?就不同了,得帶一點乾糧,算不定要兩三天才能回來;如果走一千里路,那就要準備帶兩、三個月的糧食了。莊子好像很喜歡旅行一樣,告訴我們出門該怎麼準備,實際上他講的是人生的境界。

前途遠大的人,就要有遠大的計劃;眼光短淺,只看現實的人,他抓住今天就好了,沒有明天;或者抓住明天,不曉得有後天。有一種人今天、明天、後天都不要,他要永遠。莊子就是告訴這個東西。因此說:之二蟲又何知?

這兩個小動物又懂什麼?它們的知識範圍有限啊!

如果一個人沒有眼光氣度,就會看不遠,那他的前途就有限。有遠見有大見的人,他就有千秋的事業,永遠有他的偉大。這是智慧大小有別。一個人壽命的長短,看你能不能把握。有些人活了幾十年就死了,不曉得把握它。所以說:“小年不及大年。”  

“物化”的作用,就是關於一切的生物互相變化,所以鯤魚變成了大鵬鳥的觀念,第一個要點是“沉潛飛動”,莊子用寓言,也是用事實來說明。這屬於中國古代的科學,不要拿現代科學的觀念來說,至於它的對與不對,需要另加求證。第二個要點,一切萬有的生命之所以變化,中間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莊子提出來一個名詞,叫“息”。中國後來的道家取了一個名稱叫“氣”,萬物皆是氣化。說到氣化,莊子文章寫作的方法,和他講話表達的方法不同,說到這裡,恐怕人家不相信,他就提出來,我們抬頭看天,究竟這個天是不是我們眼睛所看到這個樣子?假如我們到了高空,例如坐飛機,倒過來看這個地球,地球等於在我們頭的上面,那個時候看這個天又是什麼顏色呢?這就說明一個道理,等於佛學所講的:人世間一切的學問知識,都屬於“比量”,不是“現量”的境界。所謂“現量”,就是呈現出來那個真實的東西。我們現在借用了佛學名稱,就能瞭解莊子所說的道理。人類的見解、知識和生活經驗都是“比量”,不是真實的。同樣一個氣候,同樣一個空間,一個時間,一個顏色,因人而產生的感受各異。譬如說熱,熱到什麼程度?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因此,冷熱一切等等,都是比較的,不是絕對的真正的知識。所以,莊子拿大海作比喻,水不深不能載船,水要很深,面積也要很寬,大船才能行駛。然後講大鵬鳥從北向南飛的時候,必須要等待大風,要有大風的風力,才能超越九萬里的高空。

下面又提到小鳥和蟬。小鳥和蟬笑這個大鵬鳥,為什麼要費那麼大的氣力?為什麼一定要飛到南極去?等於講,為什麼要看尼加拉瓜瀑布?到我們新界看看那個流水,也是瀑布,差不多嘛?還要買飛機票出國。就是這個味道。這就是談到境智“比量”的不同。每一個東西境界的大小,智慧的深淺,觀念等等是完全兩樣。因此莊子提出來,小鳥和蟬的境界小,智慧淺,所以看大鵬鳥遠大的高飛,不可想象。我們生活的經驗,一輩子在艱難困苦中過慣了的人,看到那個富貴和特別偉大的場面,自已就覺得路都走不動,也不曉得如何自處了。這就是說明境界大小的不同。所以莊子跟著提出來:“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智慧的深淺,壽命的長短,小的境界和大的境界相比較,差別太大。活了二百歲的人,他所經歷的人世間的經驗,同只活了二十多歲的年青人,這個中間差別很大。這種境智的不同,猶如佛經的一句話,叫“循業發現”。每一個人根據他自己的生活經歷、思想見解、智慧境界等,看一個東西的觀念都不同。

因為《莊子》文章太美,看起來東說一句西說一句,如果你把全篇的邏輯貫穿起來了,是非常有條理的。中間都是申述理由。莊子並不是用純邏輯、純理論性的方法,抓到一個主題,死死地在那個牛角尖上鑽下去。莊子用文學境界的方法,從各種方面旁敲側擊,喜笑怒罵,正面反面地寫來,所以《莊子》本身有他的文學境界的邏輯。

那怎麼樣知道這個道理呢?“奚以”,是當時古文的寫法。後來一直到秦漢唐宋元明清,許多人學古文的人,都用這個方法來寫文章。“奚以”就是何以的意思,等於白話文的那怎麼樣。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現在我們講香菇、小菇,有些野生的香菇不叫做香菇,叫小菌類,尤其夏天下大雨以後,陰暗潮溼的地方,第二天一早,看牆邊或樹根上,都鑲了一些白色的小菌,這類由細菌化生的生物,“不知晦朔”。“晦”,每個月的月底叫晦;“朔”,每個月的初一叫做朔。“朝菌”這種東西,壽命不到一個月,兩三個禮拜就沒有了。所以,假設它每個月初三開始, 生長的,不到三十號就死亡了,它不曉得人世間有一個月的時間。“蟪蛄”就是蟬。蟬分兩種,有一種夏天生,一到秋天邊上就死亡了;有一種叫寒蟬,我們形容一個人不大說話,或者在某一種環境中不敢說話,不敢反對也不敢贊成,啞巴一樣發不出聲音,像冷天裡的蟬叫,不出聲來,用中國文學比喻就叫“噤若寒蟬”。所以這兩種蟬,有些生在夏天,遇 一陣就死亡,蛻變。莊子說它們不知道千年當中有春天和秋天,“此小年也。”

拿生物界的壽命來作比方,這是莊子所講的,比較的,他舉出來我們人知識範圍所看到的。還有一些生物,如細菌等,幾秒鐘的壽命,或者幾分鐘、半天的壽命,我們人以為它們可憐,認為自己活了五六十年、七八十年就蠻偉大的。其實,那些生物活了幾秒鐘,它也很快活,也覺得自己活了一輩子。感受的境界各自不同,每個生命都不同。因此,莊子說小的我們人還容易懂,大的就不大容易相信了: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

“冥靈”,是什麼東西呢?實際上是一種大烏龜,有些書上解釋“冥靈”;是一種植物,這是不恰當的。烏龜有很多種種類,“冥靈”就是烏龜的一種,這種大龜像海里的玳帽,尤其在長江以南比較多,所以叫“楚之南”。有的烏龜千年可以不死;因為它們可以食氣,有時候也吃一點小細菌。牆下壓一隻烏龜,它幾十年上百年不吃東西,也死不了。它有時候把 頭伸出來,或者有小飛蟲到它前面吞一口,吃一個小飛蟲等於我們到大館子吃了一頓大餐,也就夠了。然後它餓了,頭伸出來,吸一口氣,可以憋很久,活得很長。所以我們給人家做壽,不是送烏龜的標記,就是送白鶴的標記,這兩種生物壽命都活得很長。所以莊子提出來“楚之南有冥靈者”,它可以活一千年,以五百歲為春天,五百歲為秋天。以我們來看,烏龜的壽命已經很了不起了,莊子說,還不足: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中國傳統的道家思想,“上古”有一種樹,叫“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它的生命一萬六千年。這在道家看來不稀奇,所以中國的道家說,人練氣養氣的功夫修成功了,可以輿“天地同修,日月同壽。”“修”就是長,跟天地一樣的長;跟太陽月亮一樣的壽命。後世有些學者認為,“大椿”的生命一萬六千年,不敢讓人相信,他們的著書註解上,什麼叫“大椿”呢?“椿”的拆字:木字拆成十、八,春字拆成三、八什麼的,隨便加一個數字一拼湊,然後認為,“大椿”是莊子假設的,不需要去考證它。你管莊子說的是假的還是真的,反正樹木的壽命,譬如我們阿里山的神木就活得很長。自己的知識經驗有時候不到,因此把古人的許多東西曲加解釋。莊子現在講“大年”,由時間的比例,提到了動物和植物,然後講到人: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彭祖”是中國有名的一個長壽者,他的名字叫 ,南方楚國人,據說活了八百歲。我們普通的小孩子都會講彭祖年高八百壽。彭祖是堯時候的人,在上古講來,這個壽命不算小,不過也不長,跟老子比起來並不算長,在中國道家歷史上,老子不曉得活到多少歲了,因為每一個時代他都出現,每個時代都變一個名字,我們現在所講的老子是他周朝時期的名字,實際上不曉得他活了多少歲。

我們都曉得彭祖活了八百歲,不過中國人有個笑話,有一個老太爺祝壽,有人恭維說:“老太爺,您真有福氣啊,您跟彭祖一樣會長壽。”老太爺回答:“你拿彭祖來跟我比,那你小看了我。”這個人臉紅了,老太爺不接受恭維,於是問:“老太爺究竟要活多少歲呢?”我活一千歲啊!彭祖活八百,他少了兩百年。”“那很難辦了,歷史上找不出這樣的比方啊?”“那你讀書才少呢,你不曉得‘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哈!我就是禍害。”這位老太爺很幽默。

“眾人匹之,不亦悲乎!”以彭祖活了八百年的年齡來講,叫我們一般人跟他來比比,自己太渺小了,活了幾十年,已經是老太爺,老太太了,很可憐,而且可悲。

這一段說明壽命時間的長短,是根據人的知識“比量”來的。莊子說一條魚怎麼變成大鵬鳥,不過中間插了那麼多故事,就說明一個東西:你們不要不相信,因為人的知識範圍有限,沒有那麼高的見地,所以境界、智慧的“比量”不同。那麼莊子下面就說明大鵬鳥由北極向南極飛的這一件事情,他又迴轉來,在下一段裡頭要作結論,當然不是全篇的結論。我們這樣一研究,就曉得莊子的文章不是散漫,古人不是批評而是讚揚,四個字“汪洋徜徉”,就是博大,是形容莊子的文章看起來簡直像大海一樣偉大,像大海里的波浪,不曉得有多少波浪,但是歸結起來還是大海。莊子的文章我們看起來好像很散亂,東一下西一下,所以讀《莊子》,讀到後面忘了前面,不曉得他講到哪裡去了。但我們把這個邏輯抓住了以後,就知道《莊子》非常有規律的,還是在說一個主題——宇宙間一切的生命都是“物化”。下面莊子就引用古代例子做一個說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裡,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辨也。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我們先把它截斷,文章其實是連著的。商湯問當時很有學問、很有道德修養的“棘”,“是已”,有這件事情可以來證明,並能說明莊子自己講的“北冥有魚”,突然變成大鵬鳥向南飛,這件事情是真的,不是假的。什麼叫“窮髮”?“發”,地下的頭髮是什麼?草!“窮髮”,沒有草。中國上古什麼地方叫做“窮髮”呢?蘇聯到北極一帶。這要研究《山海經》輿中國的上古史。所以中國上古時叫北方的民族,北方的人類,譬如叫俄國人為“窮髮之民”,就是這個意思。因此,在這一段文章裡頭,深切地證明莊子所講的“北冥”就是北極。“窮髮之北”有個地方叫“冥海”,就是《莊子》開頭所提到的“北冥”。我們注意,《莊子》前面提過,大鵬鳥向南飛,到了南極“天池”,現在又轉過來,為什麼講北極又是“天池”呢?

研究中國上古的科學物理思想,我們早就知道,由北極到了極點,一直再往北走,走到了頭就是南極,南極走到了頭就是北極,南極跟北極連著的,因為地球像個皮球一樣是圓的。不過沒有一個人敢去走,也許有人走到了,據說走到的人到地球中間去了,他永遠不死,不回來了。但是真到了北極、南極那個地方,你回不來了,地心有一個吸風把你吸進去了,出不來了。據說地球內部很鬧熱的,還有個世界比我們還好,進去了以後永遠長生不死,還不止活一萬六千年。傳說,中國甘肅我們老祖宗黃帝的墳後有一個洞,從那裡可以到地球裡面去,西藏高原裡和四川以及陝西華山,也有可以達到地心去的這種洞。

我們不管那些神話,可是,莊子在本篇的文章裡頭確實提到,“北冥”叫“天池”,“南冥”也叫“天池”,猛然一看,衝突了。如果我們瞭解了中國上古文化的地球物理的思想,曉得南極與北極相通,就一點都不稀奇了。那麼,這段文章看起來是在重複運用,什麼意思呢?莊子上面是講人的知識有限,壽命有限,經驗不夠,小境界不知道大境界,說了半天以後,然後說,用現在話講:你不相信啊,我用考古的經驗,引用歷史證明,在我們上古時,商湯當年就向棘問過這個問題。可見上古就流傳這個大問題。

有魚焉,其廣數千裡,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

重複上面的故事。“廣”就是寬,“修”就是長,這一條魚不曉得幾千裡大。“扶搖”是上古大風的名稱,是從海底裡面出來吹遍了大地的風,現在叫做颱風一類的;“羊角”也是風,不是現在生病昏了過去,躺在地上嘴歪手腳抽搐的“羊角瘋”,“羊角”是龍捲風一類,由地下冒出來向上旋轉,形狀長得像羊角;這兩種風不同。“搏”,把風裹進來謂之 “搏”,不是搏鬥,搏鬥是跟風斗爭。大鵬鳥的翅膀把大風都包裹了,超過了九萬里的高空。

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

大鵬鳥到了最高處,大氣層都在它的下面,所以叫“絕雲”。高空上面沒有云,到了太空的邊緣,連空氣也沒有了,“絕氣”。但是太空上面還有的,在中國文學中叫“青天”,也叫“青冥”。講到這裡,我們想一想,中國的文學與上古的文化很妙,怎麼妙呢?現在科學發展到人類可以到達月球,在超過地球以外時,有一段黑暗,其實不是黑暗,它什麼都沒有,是空的,這是地球與其它星球之間,就是中國上古所講的“青冥”、“青天”。“然後圖南,”“圖”是企圖,大鵬鳥準備向南極飛,它到南極去幹什麼?乘涼休息去。

斥鎢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 

“斥鎢”就是小鳥。這隻小鳥笑了:大鵬鳥何必到達南極去呢?何必飛得那麼辛苦呢?像我一樣,一跳,跳了幾丈高;一飛,飛了幾丈遠;好得很了嘛!就是飛下來,在那個“蓬蒿之間”,亂草之間一站,這不也是飛嗎?也飛得很痛快了。這個大鵬鳥,何必要飛那麼高那麼遠到南極去呢?

那麼莊子在這一段的結論:

我們要是用邏輯看這篇文章,《逍遙遊》第一句話是“北冥有魚”開始的,到這裡一段,做了一個結論,說明“物化”的觀念,講給一般人聽會不相信,為什麼不相信?“此小大之辯也”。智慧境界大小不同,所以不大相信這個道理。

提到《逍遙遊》,整個宗旨說明一個觀念,人可以解脫物理世界的束縛,而找到自己生命的真正自在與自由,同時也說明,人不管做任何,乃至修道,第一個要見地高超,所謂要有遠見,才能有真正的成就

一個人見解不高,他有所成就也有限,不是講他沒有成就,也成就,也同這個小鳥一樣,騰飛躍個幾丈高,在亂草上一站,隨風搖啊擺啊,也很舒服嘛。你要來抓我,“咚”地一跳,就跳到那棵樹上去了,豈不是優哉悠哉。人生的境界 也是如此。所以眼光小,知識範圍低,他活了一百歲,活得很快活,就像小孩子一樣,茶杯裡丟一片小小的樹葉,或者弄一點黃豆殼殼在上面漂漂,“你看我的船,開到哪裡了?唉喲,開到紐約了,你看靠岸了,靠岸了。”然後用嘴“呼,呼”地把它吹動,“嗬,大風來了!”兩個小孩子這樣可以玩上一天。他那個境界與做生意發了一千萬美金的財,舒服的境界是一樣的啊。如同愛吃辣椒的人,吃下去辣得滿頭大汗,那個舒服境界都是一樣。

《莊子》這篇文章,影響了中國文化很深遠,小而言之,人們取名字都用它。如岳飛的字叫“鵬舉”,就是引用大鵬鳥來的;宋朝的神仙陳搏,為什麼叫搏呢?取“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之意,陳搏的號叫“圖南”,也是從《莊子》裡來的。古往今來叫圖南的,叫飛的,叫鵬的,不曉得有多少。人家有出門讀書的,我們送給他“鵬程萬里”四個字。

《莊子》影響之大,這裡我們舉一個例子,南唐時代有一位文學家叫高越,在他沒有得志的時候,文學境界很好。南唐在中國歷史上是五代時期,天下很亂,軍閥各霸一方,這個稱王,那個稱帝。高越當時在湖南,湖南有一位姓李的稱王,看到高越很有學問,很有前途,就想把女兒嫁給他。

如果是普通的青年還真是求之不得,一個小國王把公主嫁給自己,那鵬程萬里,前途無量啦。可是高越不幹,他看出姓李的有這個意思,就套用《莊子》裡的典故寫了一首詩:“雪爪星眸鳳鳥歸,”他形容像鷹、大鵬鳥一樣,爪是白的,一個任何的生物,壽命活得很長,變白了;“星眸”,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亮得不得了。“摩天搏帶錦毛衣,”就是莊子所講的:“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這樣的飛,文學上叫做“摩天而飛”,跟青天相摩擦。“虞人不漫張羅網,”你不要想布好網,把我這個大鵬鳥抓住。“虞人”是中國古代管山林,管動物的官職,相當於農林局局長兼野生動物園園長。“未肯平原遷草飛。”老實告訴你,你這個地方太小,還不夠我翅膀一展開,我不想在這裡飛。換一句話:你不要找我做女婿,我也不會幹。

這一首詩表達了高越非凡的志氣。一個青年人都應該有這樣的志氣,所以倒黴一點沒有關係,將來反正“絕雲氣,負青冥。

中國文化很多都同《莊子》有點關係。有古人畫了一幅畫,畫上是一隻鳥站在一根樹枝上面,嘴巴閉著不動。講到中國畫,畫的境界一定要配上文學,自己會題詩,會寫字,這畫就夠得上文人畫了。這麼一幅畫,題一首詩,怎麼題法?這就是難題了。有人拿起筆來一題,把這幅畫題絕了:“世味嘗來渾是蠟,莫教開口向人提。”人世間的經驗多了,實在 是一點意思都沒有,人生的味道像吃白蠟一樣。人的一切艱難困苦,不要向朋友訴說,也不必向別人埋怨,像這個鳥站在這裡閉著嘴巴一樣,連屁都不放,最高明瞭。“世味嘗來渾是蠟,莫教開口向人提。”這是真的。你說你肚子餓了三天,沒有飯吃,你給人家講,人家不一定同情你,或許還會笑你。你只有自己想辦法去找麵包吃就是了,沒有面包找渣子吃。像這一類的文學境界的故事,從《莊子》裡頭鑽出來的很多,如果你讀書多了,看中國文化, 很多地方同莊子的《逍遙遊》都有密切的關連,尤其是關於大鵬鳥。

《逍遙遊》現在由“物化”,物的變化,講到了“人化”,人的變化。換句話說,上面提到物理世界萬物自己的變化,下面提到人精神世界心的變化。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返。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已,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現在青年同學要挑起中國文化的重擔,就要對中國文字特別留意。近年以來,對同學們的文字教育太差了,差得已經沒有辦法再革命,因為沒得命了,不需要革了。所以現在要把文化的命根重新培養起來。這一段很簡單,我們很容易懂,但每一句、每一個字都必須要留意。“故夫”,就是白話文的那麼,是虛字,沒有實在的意義。為什麼一定要用虛字呢?古文是要念讀出聲的,唸的時候聲音像唱歌一樣,平抑音韻,鏗鏘朗然,要唱著下去,中間就必須換氣,所以加上虛字,既可以換氣,又可以增加文章的氣勢。如果不加上虛字,就唸不下去了,那就成了吵架一樣,那就不對了。文學境界是柔和、很美的音樂。所以莊子拖長音韻,那麼那麼來了, 因此加上了“故夫”。

“知效一官,”注意這個“效”,有些人的知識範圍有沒有用處呢?有用處,用處就是成效,效果。他的學問知識及天生的才能,可以做一個官。官有大有小,有些人的智慧知識,行為效果,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還可以,但不能當皇帝。歷史上很多人當宰相時了不起,結果給他當皇帝就當不好啦。有些人做小官,味道真好,做大一點就完啦,把他壓死了。

有些人做個公務員,很有效;有些搞學問寫文章的人,如果叫他去修一個壞水管,他會把事情搞得更糟,他沒有辦法做實際的事情。“行比一鄉,”重點在“比”字。你看莊子絕不 用重複的字,“知效一官”。寫古文,寫白話文一樣,每個字邏輯思考要清楚,下的定義要準確,下不準確不行,尤其是寫書面文章。絕非新聞報道,馬上機器在動了,下一分鐘就要出來,管他什麼話,報道出來看清楚了就算了,反正五分鐘壽命,因為大家看過了報紙就丟嘛。要寫流傳久一點的文章,就不能馬虎了。

有些人的行為,可以在鄉鄰里比較比較。我們到地方上,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中國外國都一樣,你到一個地方打聽一二,哪個人最出名,不管他是一個紳士也好,流氓也好,他的行為在這個鄉村比起來呱呱叫,真可以做一個領導作用。所以他的行為可以“比”,在一個鄉村裡比起來,他是老大,是頂尖人物。當然在一個鄉里是頂尖人物,拿到國內比起來就不行啦,因為人材更多了。

“德合一君,”古代的“德”字,不光指道德好,而且一切思想行為,做人做事都好。有的人德性剛好和皇帝合得很好,他兩個在一起,可以搭檔二十多年,如果換了一個人,怎麼都用不好。這是人生歷史的經驗。你看古今中外歷史上的人物,有漠高祖就有蕭何,蕭何不碰到漢高祖,換上其它兩個人就合不來,合不好。等於男女之間,有的夫婦就配合得那麼好,雖然天天吵架,但是吵得很藝術,沒有他們這樣吵啊,就不會過一輩子。你不相信?有 這種人啊,夫妻之間吵來吵去,要是去了一個,另一個也活不長了。另外找一個來,吵得都不是對象,吵得都沒有味道,打得也沒有味道,這就是“合”的道理。做生意也一樣,老闆有一個忠心的幫手,他當董事長就配合得好,假如換了一個,就搞不好了。

“而徵一國者,”“徵”,經驗,效果。有的人治理國家當領袖,或者當第二號人物,他的聰明智慧能夠發揮,如果叫他下來開小店,他絕對受不了,他光會大的,小的幹不好。

這是“人化”,所以下面莊子加一句話:

“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每個人的知識境界,“比量”不同,自己看自己都了不起。都像那個小鳥一樣,你大鵬鳥飛那麼高那麼遠幹什麼?有什麼了不起?我“咚”地一聲,就跳到那個樹上去了,我這樣還不是也在飛。所以用中國文學來批評就是:“自視甚高”,自己看自己很高。我們拿鏡子照照自己,都是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漂亮,越看越偉大,沒有一個人討厭自己。由此你可以瞭解人生,人看自己都很可愛,看別人都是覺得不行,這是一定的。偶然做錯了事,臉紅一下,過三個鐘頭一想,我還是對的,格老子,一定是他錯了。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

上面提到了“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君”,“而徵一國者”這四等人材,而且都是領袖人材。什麼叫領袖?出人頭地,比人家高明一點。你看有的人做小老闆蠻好,像我有個同鄉的朋友,開館子發了大財,慢慢他要開大公司,結果不到三年就一蹋糊塗,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一個人,愛國獎券中了二十萬,我說你要小心啊!可是他一下要做大生意,還不到八個月,二十萬光了,最後還要去坐牢,所以他的命就是二十萬。因此這四等人,他們的範圍就是如此,這些人“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自視甚高,可是碰到另外一個高人,這個人叫“宋榮子”。這一類的高人,古代稱為出格的高人,超出了人格範圍以內,因為他沒有個格,沒有範圍可以範圍他。“猶然笑之,”就笑這四種人,看不起他們。  

莊子在下面就提倡了一個隱士思想,他不是有意在提倡。中國文化的道家思想推崇一種特殊的人,這在中國文化中非常特殊,影響了我們的歷史。在撥亂反正的時代,國家民族到了最艱難困苦的時候;這一類隱士,在幕後都起了大作用。《論語》上也提到,孔子碰到幾個隱士,如楚狂接輿等,每個都把孔子駡得暈頭轉向,最後孔子只有讚歎一番:“鳥獸不可以同群”!實際上孔子的思想,對隱士非常崇敬。什麼叫“鳥獸不可以同群”?鳥類是高飛的;它要高飛就高飛去吧;野獸是生活在山林裡的,自然就在山林過他們的生活。這些高人,該飛的飛了,該住山的跑了。而我們呢?既不能高飛,也不想入林,還是規規矩矩在人世間做個人吧!這是孔子捧隱士的話。而後世儒家就引用這句話,解釋為孔子在駡那些隱士是禽獸,這是完全把書讀錯了。孔子只講“鳥獸不可以同群”,他沒講這些隱士是禽獸啊!這是後世儒家亂加的,這就叫讀書不老實。

下面標榜了一個人格,普通人可以通過修養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

這裡提出了第五種人格。“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全世界的人都恭維他:你了不起!喊萬歲,跪下來捧他,他理都不理。他既不想了不起,也不想起不了。“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的人駡他、反對他,他決不改變自己的方向。達到這一種人格很難了,在古今中外歷史上都很難找到這樣的人。

孔子在《易經·文言》裡對“潛龍勿用”的解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就是要有特立獨行的修養,不受任何時代、環境所影響。可見儒家和道家思想是同一個道理。只是莊子的文章筆法華麗飄逸,汪洋惝恍,顯得更美一點,孔子只說了一句,溫柔敦厚,方正樸實。這就是齊魯孔孟文章輿老莊南方楚國文章不一樣的地方。“定乎內外之分,”“分”是份量。

什麼是我?什麼是他?什麼是物?什麼是心?他對自己做人的道理看得很清楚。“辯乎榮辱之竟。”他對於人世間什麼叫做真正的光榮,什麼叫做真正的恥辱,看得很清楚。自己遭到了恥辱,絕不因為現實社會的影響而有所改變。生活中錢多了當然很光榮,倒黴了誰都看不起,他一概不管,因為這個現象與他本身獨立的人格不相干,所以他能辨別得很清楚。“斯已矣。”這些人了不起啊。儒家標榜的聖人、賢人、君子就做到了這種程度,莊子也非常佩服。

“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這句話妙了,可以作兩種解釋:一方面,歷史上的高人隱士不是屢時有的,不容易看得到,可能幾百年才出一個;第二種解釋,這些高人隱士對於這個世界還有一些地方不同意。“數數”,沒有常常認為都同意了。就像現代西方的民主政治思想裡的,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可以保留這一票不投。

說到隱士思想,在這裡我們插一段題外話。掛在這兒的這幅對聯,是道家的陳搏寫的。陳搏道號希夷,他早已被道家推為神仙的祖師。一般民間通稱,都叫他陳搏老祖。他生當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臥在華山修道。五代末期有個皇帝,歷史上稱為周主,很了不起很精明,當時周主幾乎統一了中國,可惜三十九歲就死掉了。

周主曾經找陳搏幫忙,陳搏婉言推辭了。陳搏有一首名詩:“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紫綬縱榮爭及睡,朱門雖豪不如貧。愁看劍戟扶危主,悶聽笙歌聒醉人。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從這首七言律詩中,很明顯地表露陳搏當年的感慨和觀感。

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陳搏生當亂離的時代,在他少年或壯年時期,何嘗無用世之心。只看得透徹,觀察周到,終於高隱華山,以待其時,以待其人而已。

紫綬縱榮爭及睡,”周主請他當宰相當軍師都不幹。“紫綬”,古代做大官,穿紫袍,系玉帶,我們看戲就知道,戲中的大官出來,在腰裡掛那個帶子,好像有水桶那麼大,這並不是為了把衣服捆緊,而是拿來做官階的裝飾。

朱門雖豪不如貧。”富貴人家的房子門口,都是用最好的紅油漆粉刷的。可是陳搏認為世界上最享福的是窮,一無牽掛。接著是他當時看到的情況:“

愁看劍戟扶危主,”因為陳搏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亂世之中,幾十年間,這一個稱王,那一個稱帝,都是亂七八糟,一無是處。但也都是曇花一現,每個都忙忙亂亂,擾亂蒼生幾年或十多年就完了,都不能成為器局,所以才有“愁看劍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時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亂世中的社會人士,不知憂患,不知死活,只管醉生夢死,歌舞昇平,過著假象的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悶聽笙歌聒醉人”的嘆息。因此,他必須有自處之道,“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高臥華山去了。這是隱士思想的代表作。我們小的時候都曉得:“彭祖年高八百歲,陳搏—睡一千年。”他老人家睡醒了一問:“我那個老朋友彭祖呢?”“已經死掉了。”“短命鬼,才活了八百歲就死了。”你們看,這幅字就是他寫的,很有神仙味道乙,實際上陳搏是介乎道家和儒家之間的人物。宋朝的大儒邵康節,從他那裡接受了《易經》的學問。他高臥華山,等到宋太祖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了當起皇帝來了,他正好下山,騎驢代步,一聽到這個消息哈哈大笑,笑得從驢背上跌到地下來,人家問他怎麼搞的?他說從此天下太平了。他是萬事都有未卜先知之明的。這一類人物,就是“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你懂了這種歷史,就會對“未數數然也”一句,有臭豆腐一樣特別的味道了。

雖然,猶有未樹也。

即使這樣,他還沒有建樹,還沒有得道呢。

這—段;莊子提出來的是“人化”。也就是人的真“比量”的境界。但這還屬於俗諦,還不屬於真諦。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第六種人了不起了。莊子的老師“列子”,“御風而行”,他是會飛的,到達了地仙之份。列子在空中飛了多久呢?他挺涼快挺舒服地飛了半個月,就又飛回來了。人修到地仙這一步也很好啊,活得蠻有趣味的。“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你們一般人天天吃素,天天拜佛求佛保佑,求菩薩賜福,你能求得到這個境界嗎?你不信,去拜一萬年佛,看看能不能拜飛起來。

“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一般人認為這很了不起,但是莊子並沒有認為他有什麼了不起,飛起來不過是不需要走路而已嘛,還是相對,還要依靠一個東西:風,沒有風你飛個什麼啊?同鳥沒有空氣就飛不了一樣。這僅僅是佛法中的一種小乘境界。修得神通具足,會飛了,沒有什麼了不起,要是被莊子看見了,會馬上把你拉下來。像我們打坐,只有個空的境界,就是相對,就束縛在裡頭了。

第六種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第七種人妙了: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這種人沒有看見過,不過滿地都是,他是大乘境界。“乘”的是什麼?“乘”的是“天地之正氣”,氣是我加上的。什麼叫“正”?我們坐著也很正,並不歪啊,也算“乘天地之正”吧?要參!勉強套用孟子一句話,就是“浩然之氣”,即天地正氣。這一類人也不要飛,也不要作怪,普普通通。“而御六氣之辯,”哪六種氣呢?有兩種說法:拿中國的醫學來講,陰陽風寒暑溼六種氣;還有一種說法,《易經》的十二闢卦把一年分成十二個月,六個月屬陰,六個月屬陽。由乾坤兩卦開始變化,五天一候,三候一氣,六氣一節,所以一年有二十四個節氣,氣候變化都不同,影響我們的生命活動,因此而產生生老病死的現象。如果有修養的人懂得了修道,物理世界起什麼變化,他心理和生理都會有所準備,因為他本身“乘天地正氣”,有了很高的修養功夫,他就不受物理世界的支配,而且可以支配物理世界,就可以駕御控制“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

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好玩,—切都在遊戲三昧中,優哉遊哉。游到哪裡呢?游到“無窮”,無量無邊的時間空間不能限制他,因為他已經超越了物質世界的束縛

“彼且惡乎待哉?”人生提升到這樣一個境界,是絕對的,沒有什麼相對。等於佛家釋迦牟尼佛生下來說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這個“我”不是指釋迦牟尼這個人,並不是指這個小我,而是說人的生命有一個“大我”,超然而獨立,超越了物理世界。莊子是用另一個方法來表達“惡乎待哉”?宇宙間一切都是相對的,要超越了一切物質世界,才能達到真正的絕對。

莊子所講的大乘境界,什麼道理呢?這裡我們姑且安一個佛學名稱:“真俗不二。”“真”是真諦,“俗”是俗諦。不要離開現實的世界,他自己就超越了這個現實,世間與出世間“不二”,“不二”就是不二法門,就是?“一”。那麼怎樣才能做得到“真俗不二”呢?下面莊子點題了: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這是老子講的真正的“無為”,不過老子只講原理、原則。莊子提到了“至人”;“至者,到也。”人要是做人做到了頭,能把握自己的生命,叫“至人”。如果我們沒有做到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算“至人”。怎麼才能成為“至人”呢?“無我”。“至人無己”,沒有我自己。這個難了,

人生要達到無我很不容易。睡覺睡著了不叫無我,那叫昏頭;死了的人可以做到無我,那不算。我們坐在這裡活著的人,誰能做到無我?無我不光是理論,它也是工夫啊!什麼工夫呢?道家講:能夠“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才能做到“至人無己”。

“神人無功,”比“至人”更進一步的是“神人”。我們這裡參考佛學思想,到達八地以上菩薩境界,叫“無功用地”,一切都無所用功了。也就是老子所講的“無為”。無論上帝也好,耶穌也好,菩薩也好,他救了世界的眾生,人看不到他的功勞。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功勞,也不需要人跪下來禱告禮拜感謝,他覺得你應該感謝自己,與他毫無關係。真到了“神人”,是“無功”,無功之功是為大功,如同太陽一樣,永遠給天下光明,而不需要任何感謝。

“聖人無名。”叫“聖人”只是勉強加一個代號,真正的“聖人”,他不需要“名”。世界上聖人菩薩很多,我經常發現社會上很多普通的人,做了好事,甚至做了很了不起的事,別人都不知道,所以我常常看到“聖人”,而且是真的“聖人”。像我們這些只是“剩人”,多餘的人。

莊子提出了第七種人,這是真正的榜樣,比那些飛起來的神仙高得多了。但是他在哪裡呢?在最平凡當中!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平凡。所以了不起的人在哪裡找?就在現實世界最平凡中去找。因為“聖人無名”嘛。菩薩、神人絕不掛一個招牌說我是菩薩,我是神人,如果掛招牌,那是廣告公司的事情,與他沒有關係。這是《逍遙遊》的第四個重點,“人化”。人化有三個原則:“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尤其明白了“聖人無名”這一句,我們就可以瞭解老子所講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一般人粗淺地讀過去了,認為老子是罵聖人,不錯,是罵聖人,罵哪一種聖人?其實老子罵的是標榜自己是聖人的聖人。真正的聖人非常平凡,絕不承認自己是聖人。如果覺得自己有道,那是貼標語,喊口號,沒有用的,這已經不是聖人了。所以,“聖人無名”。無所謂聖人不聖人,最偉大的在最平凡裡頭,能夠做到真正的平凡,“無己”、“無功”、“無名”,功蓋天下而自己覺得沒有做過事,道德修養才能達到聖人的境界。因此莊子下面舉中國歷史上的一個事實來說明。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鶉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

我們中國歷史上相傳有這麼一件事,這是上古的史料記載的故事,正史裡沒有的。上古史料非常 重視這個問題,堯、舜、禹幾位都讓過天下。中華民族的上古老祖宗是公天下,天下不是屬於哪一家 的,德者居之。三代以後變成家天下,封天下了。

堯年紀大了,覺得要讓位了,於是想找個繼承人。當時有幾個了不起的人,最有名的是許由,另一位是許由的好朋友巢父。堯就到山裡找到許由,說我年紀大了,你是聖人,國家需要你來接皇帝的位。許由千聽,當然推辭了,推辭的話各書所載不一,然後把堯送下山去。

許由覺得聽讓位當皇帝的話很髒,心煩得很,就跑到溪邊去洗耳朵

剛好巢父牽了一頭牛過來,就問老兄你今怎麼在這梁山寨上當土匪頭子的宋江,他的外號叫“及時雨”。《水滸傳》你們注意,每個外號都哲學。“及時雨”?夏天熱得要命,下來的雨多好啊,結果這個傢伙“宋江”送到江裡去了,這個雨沒用了。軍師是“智多星”吳用,智多星好啊,智慧那麼高,辦法又多,象天上的星星一樣,他的名字叫“吳用”智多星無用。看完《水滸傳》人物的綽號同他的本名,你就會哈哈大笑了,加上小說描寫的人物的個性、人品,是非常有意思的。

堯作了兩個比方之後,接著說:“夫子立而天下治,”古代尊稱別人為“夫子”,相當於後代的先生。他說先生只要在那裡一站,不需要講話,天下就太平了;“而我猶屍之,”“屍”就是屍體,換句話說代表傀儡。我好像給人捧起的傀儡一樣坐在上面當皇帝,實際上白吃了世間一輩子的飯,象屍體一樣站在這裡。所以我反省自己,自己缺點太多;想你出來當皇帝治理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 鷂鶉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

許由答覆堯:你把國家治理得很好,很太平,現在叫我來接班代理,我為了什麼?求些虛名嗎? “名者,實之賓也。”這個道理要注意,真正的“名”是實際行為成果的一個附屬品,所謂主與賓之分,功勞是主體;有功勞因此就有大名。譬如一個人真有道德,接受了獎賞,那是名與實相同,如果沒有事實而只有名,文學上就稱為虛名,假的。許由的意思說:真正的名要有事實,要有功勞。天下如果沒有治好,我出來為你抬轎子還有一點功勞,你現在已經治好了,連轎子都不用人抬了,我還出來幹什麼?

下面許由也作個比喻:“鷦鶉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小鳥在森林裡,只要有一條樹枝給它立足就很高興了。風一吹過來,一搖一搖的,鳥在那裡又唱又鬧,兩個眼睛滴溜溜到處轉,它覺得整個天地都是屬於自己的,非常自由自在。像我們青年同學聯考過後,出了考場,到山裡頭找一塊大石頭躺下來,那個時候,爸爸媽媽都看不到,誰也不過問,就會覺得整個天地都是我的,很偉大,跟這個小鳥一樣的,不過一上課堂就要命了。“偃鼠”是田裡的老鼠。“偃鼠”口乾了跑去喝水,它只要喝一點點水肚子就脹了。這個比喻是說小人物,小境界,只要自己覺得滿足就可以了,再找一個環境去滿足是不必要的。

你們年青人境界看得少。我們當年在大蘿山遊玩的時候,有些高的山坡爬都爬不動,有些地方爬一步,爬第二步膝蓋就要提起來;路又特別窄,兩邊是萬丈懸崖,看都不敢看,看了人要發暈的。像 我們這些自認為了不起的,到底還是起不了。這些地方我們當然不行,就找本地人揹著走,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都是山裡頭的人,揹著籮筐一樣的東西掛在肩膀上,我們是反過來坐在上面,當然我們坐在上面,只能拿一句話去形容:慚愧慚愧。

這些人就揹著我們上去了,我們坐在後面反過來看,像《封神榜》上的申公豹一樣,申公豹的頭是歪的,後腦在前面;臉孔在後面,我們那時覺得自己變成申公豹了。開始專門只看來路,兩邊不敢看,坐著看著,覺得真舒服啊,人在半空中,下面都是白雲,雲層裡有些亮光走來走去,配合著“嘟嚕嚨咚”的聲音,其實下面在打大雷,我們走在雷的上頭,天空太陽朗照,風景很好,兩個截然不同的境界。有時他們背累了,我們也坐累了,大家就停下來休息,我們在樹林裡找石頭坐下來看風景,他們呢,不大坐的,拿個木頭橫起來那麼一靠,然後點一支葉子菸,一毛錢不曉得買好幾支,煙吸進來一吐,看那個的神情啊,

那時候堯來請他當皇帝都不幹。他們勞累過後,到了廟子就可以拿到錢了,然後買饅頭一吃,肚子吃得飽飽的,舒服得很,像當了皇帝或是發了大財一樣。所以人生境界不同

許由說:我只需要現在過的境界就滿足了,“歸休乎君,”古代人穿大袖子,我們可以想象到許由的樣子:把袖子一拂,“你回去吧。”有唱京戲的味道。“予無所用天下為!”有道之士,何必幹這個事呢?“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庖人”是廚師。“祝”是禱告的意思。什麼叫“尸祝”呢?古代的巫師,相當於現在天主教的神父,佛教的法師,回教的阿訇這一類人。廚師不在廚房裡做菜了,當神父當法師的總不能把他的位置佔了,替他去做菜吧。

為什麼莊子引用廚師來作比喻?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是講究吃的,歷史上也出過好幾個名廚師, 有好有壞。第一個好廚師是伊尹,商湯的宰相,他沒有當宰相以前,故意請求做廚師,以便有機會跟 皇帝見面。他的菜做得非常好,據說做出的好菜要有十個條件才行,不但味道好營養高,而且想胖吃了就能胖起來,要瘦吃了就能瘦掉,簡直吹神了

。像過去賣梨糕糖的吹牛一樣:老太婆吃了梨糕糖就 長生不老,年青人吃了馬上長高,趕考的人吃了馬上就考上了,要考不起的吃了梨膏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效果就有那麼神奇。伊尹後來當了宰相,使國家興旺。我喜歡吃,也曉得做廚師的確很難,雖 然能夠使大家吃了都滿意,可他在廚房裡可夠苦的,累得汗流浹背,一般人吃飽了,還不知道廚師是怎樣辛苦做出來的。所以名廚師喜歡吃一點醬瓜,一點稀飯,因為好菜做出來他自己都吃不下了。治理天下國家也一樣。看到政通人和,社會安定,也不曉得上面的人是多辛苦治理好的。所以古人有句詩:“洛陽三月花如錦,多少工夫織得成。”宋朝的首都洛陽,三個月來整個變成花都了,我們只欣賞它的成果好看,卻不知道創業的艱難。

許由說,堯,你做了幾十年廚師,天天做好飯菜給天下人吃吃,自己苦死了,熱死了,你現在想 不幹,對不起,我不會做飯,光會念經,只曉得“南無南無¨¨¨”或者禱告上帝,“啊!聖母瑪麗亞¨¨¨”菜我不會做,沒有辦法來管廚房,管不好的,只有各人幹各行。所以,莊子用廚師來作比喻,這一段包含了很深的意義。

要做一個自我超越的人,就必須擺脫世俗的枷鎖,否則很容易為名利所困,名利所困是很難解脫 的,這是事實。所以許多人講: “我什麼都放得下來,生活嘛,有什麼辦法?”一聽好像是真理,不一定。實際上我們做了一輩子人都沒有為自己在生活,都是廚師,做了半天飯,都是做來給別人吃的,或者做給子女吃的,或是做給別人吃。因此必須要解脫了世俗的枷鎖,才可以不為名利所累,做到“聖人無名”

許由連皇帝都不想當,我們看起來已經覺得很高了,但是莊子告訴我們,人超越昇華到這個地步,也只是世俗的解脫而已,還沒有達到出世的解脫。下面他引出出世解脫的來了。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未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紋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宵然喪其天下焉。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這段文章很美,不過看起來彆彆扭扭的,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會這樣寫。我們打個比方,孔孟的 文章溫柔敦厚,方方正正,就像線條中的直線;老莊的文章華麗飄逸,汪洋惝恍,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線。“肩吾”是人名,《神仙傳》上說他叫“施肩吾”。“連叔”也是神仙。一天,肩吾問連叔說:我聽到“接輿”亂講話。“接輿”也是人名,《神仙傳》說他姓陸,叫“陸接輿”。這個人,我們在哪裡見過呢?在《論語》上,又稱他為“楚狂接輿”,是楚國有名的瘋子狂人,孔子捱過他的駡。這個接輿的話:“大而無當,”吹牛啊吹得大得沒有影子了。“往而不返,”他的話不兌現的,光說,話說遇了回不來的。我聽了覺得暈頭轉向,“驚怖”並不是說害怕,等於講聽得頭都昏了。“猶河漠而無極也,”像天上的銀河一樣沒有邊際。“大有逕庭,”“逕”是門外面的路。“庭”是門內的客廳。客廳同外面當然兩樣。肩吾說,接輿的話同我們的觀念完全不同,總而言之,那個傢伙說些不近人情的瘋話。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把接輿駡了一頓,連叔等他駡完了問:他給你講些什麼呢?接輿他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姑射山”,歷來的註解認為在山西,至於在山西哪裡誰也講不清楚,實際上它是個假託的地方。“藐”是指很遙遠,從那裡往西方走。中國、印度的文化很怪,神話裡所有神仙住的地方,都是從某一個地區開始向西走的,不管你住在地球哪個角落,都是如此,這就是個大問題,非常妙的東西。我們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崑崙山頂,這裡講。“姑射山”上有一個“神人”,注意喔,“神人”也是人變的,人修成功,神化了,就叫做“神人”。

“肌膚若冰雪,”皮膚又細又白又嫩,比冰霜裡的那些雪還要好看。身材之苗條,三圍之標準,“淖約若處子;”像十二四歲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潑潑的,永遠是個童子的相。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不食五穀,”他不吃飯的,大米、大豆、麥子、高梁,什麼都不吃,那吃什麼?“吸風”,吃西北風,“飲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他怎麼出去玩呢?“乘雲氣,”高興的時候手一招,天上的白雲就來了,當然黑雲也可以,然後“乘雲”隨便玩玩。想走遠一點呢?“御飛龍,”要用摩托車了,手一招,天上的龍來了,龍是他的摩托車,騎在龍背上說去哪裡,龍就飛到哪裡。“而遊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曉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裡玩呢?

四大海的外面,拿現代觀念來講,超過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他的生活很舒服。“其神凝,”注意啊,他的精神始終很凝定,不亂,一望就是個菩薩、神仙。我們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話,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來了,不然就是各種表情來了。他始終是入定的,精神凝定不散的。“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他在那裡一站,這個地方都太平了,所以萬物接觸到他的範圍,都會自然地和順安定,不管氣候也好,莊稼也好,一接觸他的神光,大病小病都沒有了。“疵”是小毛病,“癘”是大毛病。人們不需勞作,穀子、稻子都能自然長出,成熟。換句話說,誰要見到他,就可以逃脫生老病死。這個描寫就像佛經上講的另一個世界北俱廬州一樣,人們思食得食,思衣得衣,非常富足,舒適。肩吾對連叔說:接輿給我講這些話,我越聽越覺得他是瘋子,盡說些瘋話,叫人怎麼相信呢?世界上絕對沒有這種人。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輿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輿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連叔聽完肩吾的報告說:對的。第一句話還蠻好聽,下面就開始罵人了。連叔說不是你講的對, 接輿的話是對的。我告訴你,一個瞎子,沒有辦法讓他欣賞世界上的文彩,藝術。“文”是文彩。“章”是大自然構成的美麗圖案。我們後世把用文字組織起來的東西叫做文章。一個聾人,沒有辦法讓他聽到最好的音樂,即使打鐘打鼓打雷他也聽不見。你要知道,一個人形體上有瞎子和聾人,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知識上的聾人和瞎子。你看這些神仙駡人的藝術多高,他們駡人是不帶髒字的,但把人全都駡完了。

莊子這裡提出“神人”。莊子的文章有個重點:他強調說明有這麼些人可以做到。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做到,之所以做不到,是由於自己學問上的不夠,知識上的聾盲。下面接著講一個道理: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

連叔說:接輿當時告訴你的話,老實講是對你而說的。換句話說,你的知識範圍太低,他當時比 較客氣,我就告訴你,他沒有把話講完。“之人也,”那個人呀,就是接輿告訴你姑射山上的那個“神人”,他的成就到了什麼程度呢?“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磅礴”為形容詞,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融化的意思。也就是說,“神人”在那裡一站,就可把萬物融化了,與萬物變成—體。你說他是人也可以,你說他是萬物也可以,你說他是心也可以,他和萬物融為一體。不是萬物把他融化為一體,他能融化萬物為一體,也就是“心能轉物”。“蘄”就是安定,他在那裡一站,這個世界就自然安定起來。所以像這樣一個人,怎能“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弊弊焉”,就是很輕視、渺小,誰還願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來治理一個國家?治理一個天下?那是小事一件,他使整個世界人類安定下來還不算數,他能夠融化了萬物,使萬物都安定了。這裡是講“神人”的成就。

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連叔說:你要知道,接輿告訴你的這個“神人”,物理世界任何東西沒有辦法傷害他。“大浸稽 天而不溺,”假使北極冰山熔化了,整個地球都變成洪水滔天,對於他來說,不過覺得像在水龍頭下,正好洗個澡。“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碰到這個世界大旱天的時候,地球的礦物質,整個都融化了,礦物質都變成液體流汁,“土山”都燒焦了,變成煤炭灰一樣了,他覺得是暖氣開了,烤烤正舒服呢。

莊子這裡講的,看起來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話,不過佛也講過類似的神話,是關於打座修禪定的。所謂禪定的道理,就是莊子上面講的“其神凝”三個字,這個“凝”就是定。所以我們大家修瑜伽、修道,沒有做到“其神凝”都談不上定。佛告訴我們,一個人修禪定,“其神凝”是有程序的,有初禪、有二禪、三禪等。佛講得最清楚,這個地球是要毀滅的,那時候會出現三災,也就是三劫。地球的大劫,第一個是水劫。水劫來的時候,地球北極的冰山溶化了,整個地球被水淹完了。水淹到什麼地方呢?淹到初禪天到二禪天之間。如果水劫來了,得了初禪定的人還是怕的,怕被淹死了,他在那裡打座入定也沒用,也把你泡掉了,這就是初禪天。所以我們打起坐來要流汗啦,身上生瘡啦,有時動感情啦,或產生慾念的衝動啦,遺精和荷爾蒙的分泌也是跟這個水有關。這都是人體上欲界的水災。第二個劫就是火劫,火劫來的時候,天上不止一個太陽,相當於十日並出的力量照射地球,整個地球火山爆發,地球燃燒起來了,一直燒到二禪天到三禪天之間。水劫來了二禪天的人不怕,但火劫一來他就抗不住了。我們打坐修道也一樣,身體都要經過火劫,人會熱得受不了,簡直都要爆炸了。第三個劫就是風劫。風劫來了的時候,氣流產生變化,地球就像一股空氣一樣自己就化了,其實並不是風,是氣。三禪天還怕風劫。三禪天再高一點,超過四禪,三災八難都不能到達。

莊子那個時代,佛法並沒有進入中國,可他也講到了初、二、三、四禪,水劫(初禪天)、火劫 (二禪天)傷不了“神人”,實際上莊子曉得有個風劫(三禪天),也害不了他,因為“神人”可以“乘 雲氣,御飛龍”。如果研究這個道理,這就很奇妙了,那時候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並沒有交流,我們 再擴大地研究世界幾個古老國家,如埃及等的文化,所講上古那些神人也達到這個層次,乃至西方的神秘學也有類似的說法,這就很奇怪了。可見人類不分人種地區;最初的老祖宗,根據上一次地球的災劫,從同一文化而來,一開始就曉得人生命的價值有這樣高,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這段文章很美,不過看起來彆彆扭扭的,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會這樣寫。我們打個比方,孔孟的 文章溫柔敦厚,方方正正,就像綫條中的直綫;老莊的文章華麗飄逸,汪洋惝恍,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綫。“肩吾”是人名,《神仙傳》上說他叫“施肩吾”。“連叔”也是神仙。一天,肩吾問連叔說:我聽到“接輿”亂講話。“接輿”也是人名,《神仙傳》說他姓陸,叫“陸接輿”。這個人,我們在哪裡見過呢?在《論語》上,又稱他為“楚狂接輿”,是楚國有名的瘋子狂人,孔子捱過他的駡。這個接輿的話:“大而無當,”吹牛啊吹得大得沒有影子了。“往而不返,”他的話不兌現的,光說,話說遇了回不來的。我聽了覺得暈頭轉向,“驚怖”並不是說害怕,等於講聽得頭都昏了。“猶河漠而無極也,”像天上的銀河一樣沒有邊際。“大有逕庭,”“逕”是門外面的路。“庭”是門內的客廳。客廳同外面當然兩樣。肩吾說,接輿的話同我們的觀念完全不同,總而言之,那個傢伙說些不近人情的瘋話。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把接輿駡了一頓,連叔等他駡完了問:他給你講些什麼呢?接輿他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姑射山”,歷來的註解認為在山西,至於在山西哪裡誰也講不清楚,實際上它是個假託的地方。“藐”是指很遙遠,從那裡往西方走。中國、印度的文化很怪,神話裡所有神仙住的地方,都是從某一個地區開始向西走的,不管你住在地球哪個角落,都是如此,這就是個大問題,非常妙的東西。我們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崑崙山頂,這裡講。“姑射山”上有一個“神人”,注意喔,“神人”也是人變的,人修成功,神化了,就叫做“神人”。

“肌膚若冰雪,”皮膚又細又白又嫩,比冰霜裡的那些雪還要好看。身材之苗條,三圍之標準,“淖約若處子;”像十二四歲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潑潑的,永遠是個童子的相。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不食五穀,”他不吃飯的,大米、大豆、麥子、高梁,什麼都不吃,那吃什麼?“吸風”,吃西北風,“飲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他怎麼出去玩呢?“乘雲氣,”高興的時候手一招,天上的白雲就來了,當然黑雲也可以,然後“乘雲”隨便玩玩。想走遠一點呢?“御飛龍,”要用摩托車了,手一招,天上的龍來了,龍是他的摩托車,騎在龍背上說去哪裡,龍就飛到哪裡。“而遊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曉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裡玩呢?四大海的外面,拿現代觀念來講,超過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他的生活很舒服。“其神凝,”注意啊,他的精神始終很凝定,不亂,一望就是個菩薩、神仙。我們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話,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來了,不然就是各種表情來了。他始終是入定的,精神凝定不散的。“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他在那裡一站,這個地方都太平了,所以萬物接觸到他的範圍,都會自然地和順安定,不管氣候也好,莊稼也好,一接觸他的神光,大病小病都沒有了。“疵”是小毛病,“癘”是大毛病。人們不需勞作,穀子、稻子都能自然長出,成熟。換句話說,誰要見到他,就可以逃脫生老病死。這個描寫就像佛經上講的另一個世界北俱廬州一樣,人們思食得食,思衣得衣,非常富足,舒適。肩吾對連叔說:接輿給我講這些話,我越聽越覺得他是瘋子,盡說些瘋話,叫人怎麼相信呢?世界上絕對沒有這種人。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輿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輿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連叔聽完肩吾的報告說:對的。第一句話還蠻好聽,下面就開始駡人了。連叔說不是你講的對, 接輿的話是對的。我告訴你,一個瞎子,沒有辦法讓他欣賞世界上的文彩,藝術。“文”是文彩。“章”是大自然構成的美麗圖案。我們後世把用文字組織起來的東西叫做文章。一個聾人,沒有辦法讓他聽到最好的音樂,即使打鐘打鼓打雷他也聽不見。你要知道,一個人形體上有瞎子和聾人,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知識上的聾子和瞎子。你看這些神仙駡人的藝術多高,他們駡人是不帶髒字的,但把人全都駡完了。

莊子這裡提出“神人”。莊子的文章有個重點:他強調說明有這麼些人可以做到。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做到,之所以做不到,是由於自己學問上的不夠,知識上的聾盲。下面接著講一個道理: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

連叔說:接輿當時告訴你的話,老實講是對你而說的。換句話說,你的知識範圍太低,他當時比 較客氣,我就告訴你,他沒有把話講完。“之人也,”那個人呀,就是接輿告訴你姑射山上的那個“神人”,他的成就到了什麼程度呢?“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磅礴”為形容詞,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融化的意思。也就是說,“神人”在那裡一站,就可把萬物融化了,與萬物變成—體。你說他是人也可以,你說他是萬物也可以,你說他是心也可以,他和萬物融為一體。不是萬物把他融化為一體,他能融化萬物為一體,也就是“心能轉物”。“蘄”就是安定,他在那裡一站,這個世界就自然安定起來。所以像這樣一個人,怎能“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弊弊焉”,就是很輕視、渺小,誰還願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來治理一個國家?治理一個天下?那是小事一件,他使整個世界人類安定下來還不算數,他能夠融化了萬物,使萬物都安定了。這裡是講“神人”的成就。

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連叔說:你要知道,接輿告訴你的這個“神人”,物理世界任何東西沒有辦法傷害他。“大浸稽 天而不溺,”假使北極冰山熔化了,整個地球都變成洪水滔天,對於他來說,不過覺得像在水龍頭下,正好洗個澡。“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碰到這個世界大旱天的時候,地球的礦物質,整個都融化了,礦物質都變成液體流汁,“土山”都燒焦了,變成煤炭灰一樣了,他覺得是暖氣開了,烤烤正舒服呢。

莊子這裡講的,看起來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話,不過佛也講過類似的神話,是關於打座修禪定的。所謂禪定的道理,就是莊子上面講的“其神凝”三個字,這個“凝”就是定。所以我們大家修瑜伽、修道,沒有做到“其神凝”都談不上定。佛告訴我們,一個人修禪定,“其神凝”是有程序的,有初禪、有二禪、三禪等。佛講得最清楚,這個地球是要毀滅的,那時候會出現三災,也就是三劫。地球的大劫,第一個是水劫。水劫來的時候,地球北極的冰山溶化了,整個地球被水淹完了。水淹到什麼地方呢?淹到初禪天到二禪天之間。如果水劫來了,得了初禪定的人還是怕的,怕被淹死了,他在那裡打座入定也沒用,也把你泡掉了,這就是初禪天。所以我們打起坐來要流汗啦,身上生瘡啦,有時動感情啦,或產生慾念的衝動啦,遺精和荷爾蒙的分泌也是跟這個水有關。這都是人體上欲界的水災。第二個劫就是火劫,火劫來的時候,天上不止一個太陽,相當於十日並出的力量照射地球,整個地球火山爆發,地球燃燒起來了,一直燒到二禪天到三禪天之間。水劫來了二禪天的人不怕,但火劫一來他就抗不住了。我們打坐修道也一樣,身體都要經過火劫,人會熱得受不了,簡直都要爆炸了。第三個劫就是風劫。風劫來了的時候,氣流產生變化,地球就像一股空氣一樣自己就化了,其實並不是風,是氣。三禪天還怕風劫。三禪天再高一點,超過四禪,三災八難都不能到達。

莊子那個時代,佛法並沒有進入中國,可他也講到了初、二、三、四禪,水劫(初禪天)、火劫 (二禪天)傷不了“神人”,實際上莊子曉得有個風劫(三禪天),也害不了他,因為“神人”可以“乘 雲氣,御飛龍”。如果研究這個道理,這就很奇妙了,那時候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並沒有交流,我們 再擴大地研究世界幾個古老國家,如埃及等的文化,所講上古那些神人也達到這個層次,乃至西方的神秘學也有類似的說法,這就很奇怪了。可見人類不分人種地區;最初的老祖宗,根據上一次地球的災劫,從同一文化而來,一開始就曉得人生命的價值有這樣高,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這段文章很美,不過看起來彆彆扭扭的,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會這樣寫。我們打個比方,孔孟的 文章溫柔敦厚,方方正正,就像綫條中的直綫;老莊的文章華麗飄逸,汪洋惝恍,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綫。“肩吾”是人名,《神仙傳》上說他叫“施肩吾”。“連叔”也是神仙。一天,肩吾問連叔說:我聽到“接輿”亂講話。“接輿”也是人名,《神仙傳》說他姓陸,叫“陸接輿”。這個人,我們在哪裡見過呢?在《論語》上,又稱他為“楚狂接輿”,是楚國有名的瘋子狂人,孔子捱過他的駡。這個接輿的話:“大而無當,”吹牛啊吹得大得沒有影子了。“往而不返,”他的話不兌現的,光說,話說遇了回不來的。我聽了覺得暈頭轉向,“驚怖”並不是說害怕,等於講聽得頭都昏了。“猶河漠而無極也,”像天上的銀河一樣沒有邊際。“大有逕庭,”“逕”是門外面的路。“庭”是門內的客廳。客廳同外面當然兩樣。肩吾說,接輿的話同我們的觀念完全不同,總而言之,那個傢伙說些不近人情的瘋話。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把接輿駡了一頓,連叔等他駡完了問:他給你講些什麼呢?接輿他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姑射山”,歷來的註解認為在山西,至於在山西哪裡誰也講不清楚,實際上它是個假託的地方。“藐”是指很遙遠,從那裡往西方走。中國、印度的文化很怪,神話裡所有神仙住的地方,都是從某一個地區開始向西走的,不管你住在地球哪個角落,都是如此,這就是個大問題,非常妙的東西。我們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崑崙山頂,這裡講。“姑射山”上有一個“神人”,注意喔,“神人”也是人變的,人修成功,神化了,就叫做“神人”。

“肌膚若冰雪,”皮膚又細又白又嫩,比冰霜裡的那些雪還要好看。身材之苗條,三圍之標準,“淖約若處子;”像十二四歲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潑潑的,永遠是個童子的相。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不食五穀,”他不吃飯的,大米、大豆、麥子、高梁,什麼都不吃,那吃什麼?“吸風”,吃西北風,“飲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他怎麼出去玩呢?“乘雲氣,”高興的時候手一招,天上的白雲就來了,當然黑雲也可以,然後“乘雲”隨便玩玩。想走遠一點呢?“御飛龍,”要用摩托車了,手一招,天上的龍來了,龍是他的摩托車,騎在龍背上說去哪裡,龍就飛到哪裡。“而遊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曉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裡玩呢?四大海的外面,拿現代觀念來講,超過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他的生活很舒服。“其神凝,”注意啊,他的精神始終很凝定,不亂,一望就是個菩薩、神仙。我們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話,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來了,不然就是各種表情來了。他始終是入定的,精神凝定不散的。“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他在那裡一站,這個地方都太平了,所以萬物接觸到他的範圍,都會自然地和順安定,不管氣候也好,莊稼也好,一接觸他的神光,大病小病都沒有了。“疵”是小毛病,“癘”是大毛病。人們不需勞作,穀子、稻子都能自然長出,成熟。換句話說,誰要見到他,就可以逃脫生老病死。這個描寫就像佛經上講的另一個世界北俱廬州一樣,人們思食得食,思衣得衣,非常富足,舒適。肩吾對連叔說:接輿給我講這些話,我越聽越覺得他是瘋子,盡說些瘋話,叫人怎麼相信呢?世界上絕對沒有這種人。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輿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輿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連叔聽完肩吾的報告說:對的。第一句話還蠻好聽,下面就開始駡人了。連叔說不是你講的對, 接輿的話是對的。我告訴你,一個瞎子,沒有辦法讓他欣賞世界上的文彩,藝術。“文”是文彩。“章”是大自然構成的美麗圖案。我們後世把用文字組織起來的東西叫做文章。一個聾人,沒有辦法讓他聽到最好的音樂,即使打鐘打鼓打雷他也聽不見。你要知道,一個人形體上有瞎子和聾人,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知識上的聾子和瞎子。你看這些神仙駡人的藝術多高,他們駡人是不帶髒字的,但把人全都駡完了。

莊子這裡提出“神人”。莊子的文章有個重點:他強調說明有這麼些人可以做到。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做到,之所以做不到,是由於自己學問上的不夠,知識上的聾盲。下面接著講一個道理: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

連叔說:接輿當時告訴你的話,老實講是對你而說的。換句話說,你的知識範圍太低,他當時比 較客氣,我就告訴你,他沒有把話講完。“之人也,”那個人呀,就是接輿告訴你姑射山上的那個“神人”,他的成就到了什麼程度呢?“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磅礴”為形容詞,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融化的意思。也就是說,“神人”在那裡一站,就可把萬物融化了,與萬物變成—體。你說他是人也可以,你說他是萬物也可以,你說他是心也可以,他和萬物融為一體。不是萬物把他融化為一體,他能融化萬物為一體,也就是“心能轉物”。“蘄”就是安定,他在那裡一站,這個世界就自然安定起來。所以像這樣一個人,怎能“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弊弊焉”,就是很輕視、渺小,誰還願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來治理一個國家?治理一個天下?那是小事一件,他使整個世界人類安定下來還不算數,他能夠融化了萬物,使萬物都安定了。這裡是講“神人”的成就。

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連叔說:你要知道,接輿告訴你的這個“神人”,物理世界任何東西沒有辦法傷害他。“大浸稽 天而不溺,”假使北極冰山熔化了,整個地球都變成洪水滔天,對於他來說,不過覺得像在水龍頭下,正好洗個澡。“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碰到這個世界大旱天的時候,地球的礦物質,整個都融化了,礦物質都變成液體流汁,“土山”都燒焦了,變成煤炭灰一樣了,他覺得是暖氣開了,烤烤正舒服呢。

莊子這裡講的,看起來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話,不過佛也講過類似的神話,是關於打座修禪定的。所謂禪定的道理,就是莊子上面講的“其神凝”三個字,這個“凝”就是定。所以我們大家修瑜伽、修道,沒有做到“其神凝”都談不上定。佛告訴我們,一個人修禪定,“其神凝”是有程序的,有初禪、有二禪、三禪等。佛講得最清楚,這個地球是要毀滅的,那時候會出現三災,也就是三劫。地球的大劫,第一個是水劫。水劫來的時候,地球北極的冰山溶化了,整個地球被水淹完了。水淹到什麼地方呢?淹到初禪天到二禪天之間。如果水劫來了,得了初禪定的人還是怕的,怕被淹死了,他在那裡打座入定也沒用,也把你泡掉了,這就是初禪天。所以我們打起坐來要流汗啦,身上生瘡啦,有時動感情啦,或產生慾念的衝動啦,遺精和荷爾蒙的分泌也是跟這個水有關。這都是人體上欲界的水災。第二個劫就是火劫,火劫來的時候,天上不止一個太陽,相當於十日並出的力量照射地球,整個地球火山爆發,地球燃燒起來了,一直燒到二禪天到三禪天之間。水劫來了二禪天的人不怕,但火劫一來他就抗不住了。我們打坐修道也一樣,身體都要經過火劫,人會熱得受不了,簡直都要爆炸了。第三個劫就是風劫。風劫來了的時候,氣流產生變化,地球就像一股空氣一樣自己就化了,其實並不是風,是氣。三禪天還怕風劫。三禪天再高一點,超過四禪,三災八難都不能到達。

莊子那個時代,佛法並沒有進入中國,可他也講到了初、二、三、四禪,水劫(初禪天)、火劫 (二禪天)傷不了“神人”,實際上莊子曉得有個風劫(三禪天),也害不了他,因為“神人”可以“乘 雲氣,御飛龍”。如果研究這個道理,這就很奇妙了,那時候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並沒有交流,我們再擴大地研究世界幾個古老國家,如埃及等的文化,所講上古那些神人也達到這個層次,乃至西方的神秘學也有類似的說法,這就很奇怪了

可見人類不分人種地區;最初的老祖宗,根據上一次地球的災劫,從同一文化而來,一開始就曉得人生命的價值有這樣高,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人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我們看到這裡可以想像成,這是當時談話記實的劇本。莊子跟惠子素來是好朋友,也是死對頭,碰到就抬槓。惠子跑來看莊子,說他有個大瓠瓜,莊子就說你不知道用大瓠瓜,真是一個大傻瓜。惠子捱了駡,沒有生氣,接下來他反而把莊子給罵了。惠子說,我還不止只有那個大瓠瓜,我家裡還有棵大樹,叫“樗樹”。樗樹在南方都有,福建很多,比榕樹還容易種,但根部非常的臃腫,外面有很多瘤。“不中繩墨,”“繩墨”是古代,甚至幾十年前木匠都在用的工具“墨斗”,現在做木工的很少用了。用墨斗把一條墨綫拉起來,兩邊繃直扯好,用手一彈,木上就留下了一條筆直的黑線,鋸子沿著這條黑綫就可以鋸下去了。但是“繩墨”對於那個大樹根卻沒什麼辦法,樹根中間到處鼓起包,無法使彈出筆直的黑綫。這種樗樹的枝條歪歪曲曲,不合乎規矩標準;長在路上,木材行的大老闆看都不看。而且這種樗樹,還有一股臭味,不好聞,因此沒人看得上。

惠子罵人也是不帶髒話的,他剛才捱了莊子的駡,這裡又迴轉駡過來。他說老兄你的話“大而無 用”,你也光吹大牛,像那棵樹一樣,既無用又討厭,還發臭,誰看到你都要頭一歪走掉的。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 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闢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

你看他們兩人罵架多有藝術,決不駡“格老子”,“你混帳”之類,兩人光在狸是狸, 是 ,兩種不同的。 跟狐狸差不多,我們普通在南方看到的多半是 ,不是真正的狐狸,假狐狸謂之 ,也叫野幹。所以研究《莊子》,植物,動物都要用到,很麻煩。莊子為什麼說狸 ,而不提出狼狗呢?莊子這裡駡人是轉彎的,因為狸和 ,這兩樣東西是有名的狡猾,心性多猜疑。中國文學中常把那些多疑,狡猾,有頭腦的人形容為“狐疑不定”。

狸獨走路矮著身子,“卑身而伏”,偷偷地慢慢地過來,不讓人發現。它以為自己聰明,別人不知道,結果高明的獵人都曉得它這個毛病,就在它易常進出的路綫上,一下子把它抓住了。狸 就是這樣,喜歡玩小聰明。有時候它也覺得自己很偉大,在樹上屋頂上跳過來跳過去,“東西跳梁,不闢高下,”它覺得自己跳得高,很有本事,所以膽子很大,也不害怕。但是人聰明啊,把機關已經埋在那裡了,等它一跳,“咚”的就掉進去了,“中於機辟,死於罔罟。”那些抓它的機械、羅網都佈置好了,它怎麼能逃得掉?你看莊子並沒有當面罵惠子,這個傢伙小聰明,鬼聰明,就像狸 一樣,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啊?他沒有這樣駡。如果是我們駡架會很笨蛋,一定駡得很難聽,最後說不定還要打起來。他們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談,舒服得很。

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莊子說惠子:你呀,簡直是小家把式,你以為你邏輯講得好,知識就是那麼高,你看那個“ 牛”偉大得不得了,有什麼用?連老鼠也抓不住。中國的大牛有好幾種, 牛出在中國的西邊,陝西過去靠近青海西康一帶,那裡的大牛叫 牛,也叫犛牛。莊子開始先駡惠子像狐狸一樣狡猾,自以為聰明能幹,被人家抓住了,現在駡你以為你偉大?像那條大笨牛,連老鼠也抓不住。

莊子說:惠子你家裡不是有棵大樹嗎?有了大樹,又有大瓜,有什麼不好?你真是個大傻瓜。你 把大樹栽在一個地方,哪個地方我告訴你:“無何有之鄉”,什麼都沒有,了不可得,“本來無一物”的那個地方。“廣莫之野”,無邊無量,萬物都看不見的地方。你把大樹栽在那裡,一天到晚在那裡優哉遊哉,逍遙自在。那棵樹,晴天當斗笠,可以擋太陽,下雨可以當雨傘,什麼都管不到你。你睡在下面,誰也不來砍它,萬物都不來擾害你。因為看到沒有用嘛,螞蟻都怕臭,不來做窩的,什麼都不理你。然後你才真的自在,真的逍遙。《逍遙遊》,

點出了最後的結論,“無何有之鄉”。

所以,大鵬鳥飛了半天,不是真逍遙,莊子說的真逍遙是“神化”。“神化”到哪裡去了?到了另一個世界,就是極樂世界。極樂在哪裡啊?在那個看不見,摸不著,什麼都沒有,但是那裡又的確有個東西的地方。你到了那個“了不可得”的境界裡頭,就可以得逍遙。我們借用佛學的觀點就可以作一個結論:要得世法、出世間法的大機大用,必須先要具備“真知灼見”,所以禪宗要具見。大機大用取決於佛法所謂的“見智”,“真知灼見”所見的那個智慧。所以“見智”之所見,非心識之所識,不是一般心意識能瞭解的,是“無何有之鄉”。莊子講的“神化”,要達到神的變化,才能得真正的逍遙自在。其實,就是佛家講的解脫。

如果真的到達了“無何有之鄉”,了無一物可得的時候,這是真正的逍遙。跟後來禪宗講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同一個道理。這是講歸到真正的解脫,必須要了解本體,佛學的名詞叫法身,必須要達到法身的境界。所謂的身,也無所謂一個身,而是假定一個名稱,代名詞。 

講了解脫,還沒有講解脫起用。到了《齊物論》才講氣化,解脫起用。實際上,《莊子》內七篇是有連帶關係的,等於我們講《論語別裁》,裡面二十篇也是連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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