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鵲巢》:鵲巢鳩居變鳩佔鵲巢

作者/金先生

《詩經·鵲巢》:鵲巢鳩居變鳩佔鵲巢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之子于歸,百兩御之。

維鵲有巢,維鳩方之。

之子于歸,百兩將之。

維鵲有巢,維鳩盈之。

之子于歸,百兩成之。

1

喜鵲做了很大的窩,一隻八哥飛來居住。美麗的新娘來出嫁,一百輛花車浩浩蕩蕩地迎接她。

喜鵲做了舒適的窩,一隻八哥住得很滿意。美麗的新娘出嫁了,一百輛花車喜氣洋洋把她接進門。

喜鵲做了闊綽的窩,一隻八哥住得很快活。美麗的新娘娶進了門,一百輛花車熱熱鬧鬧來慶賀。

2

《鵲巢》明顯寫的是貴族迎娶新娘的喜事,從來的解讀幾乎都趨於一致。“之子于歸”是全詩的中心,點明瞭主題;而這個詩句在《詩經》很多詩裡都有,也都是說的姑娘出嫁。全詩三章,詩句重疊,每章僅換了兩個字,並不重複地寫出了迎親、娶進門和熱鬧地慶賀新婚的過程。這些都好理解。

只是,在解讀這首詩的時候,不能不注意到“維鵲有巢,維鳩居(方、盈)之”八個字;而作為詩的主體的“之子于歸,百兩御(將、成)之”也是八個字。對於佔了一半篇幅的前兩句八個字,似乎就不能等閒視之了。而詩題《鵲巢》固然是依起始字做題的《詩經》慣例,但它的意象卻超過了“起興”。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八個字,在傳統解讀中都約為“鵲巢鳩居”。由此,我自然就馬上想到了後世有個成語叫“鳩佔鵲巢”。那麼,“鵲巢鳩居”怎麼會變成“鳩佔鵲巢”呢?也許後人沒有讀過《詩經 · 鵲巢》,但他一定知道和運用“鳩佔鵲巢”的成語,並懂得是貶義。可是,“鳩佔鵲巢”的成語是否從“鵲巢鳩居”的典故而來?又為什麼從褒義演變成貶義了呢?

3

很多資料一致認為,喜鵲是一種很會築巢也勤於築巢的鳥類;鳩是什麼鳥呢?有人說是鳩、布穀,現代多以為就是八哥。而八哥卻是不會築巢的,即使銜了草枝,也做不成窩,故常是棲息於別的鳥巢裡。

我恰巧讀過楊絳先生晚年寫的一篇名為《記比鄰雙鵲》的紀實散文,就是詳細記敘一雙喜鵲怎樣築巢的故事。這對喜鵲來到楊先生樓前一棵病柏上築了“像個盆兒”的巢,不料被狂風大雨吹落。不久,這對喜鵲又在一棵胡桃樹頂重新做巢。後來,這對喜鵲又把它拆掉,用了十天,“每天勤奮工作”,再次到那棵病柏高枝築了個“比鳥籠還大”的巢,“上面又蓋了個巢頂”,並且“鵲巢有兩個洞,一向東,一向西,一門進,一門出,進巢就不必轉身”,喜鵲就安心地在裡面生蛋,抱小喜鵲了。可是,小生命卻在一場大雨中夭折。父鵲母鵲傷心地飛走了,又多次飛回來探望。空巢半月之後,一隻老鴉棲居了空巢。這時,那隻父鵲不得不引來許多喜鵲,硬是把老鴉趕走。轉眼一年過去,那對喜鵲又來了,它們用嘴把那個舊巢一根一根地拆光而去[1]。

這個故事把一對喜鵲三次築巢記敘得很生動,真是不辭辛勞,百折不回,喜鵲之築巢可見一斑。恰好故事也寫了老鴉“居之”,可見別的鳥來居住也是有之。也許老鴉是看見空巢才來借住的,但喜鵲還是把它趕走了。

清人姚際恆曾駁斥“鵲巢鳩居況女居男室”等附會不通時說,鵲鳩為異類,而男女是異類嗎?以鳩性拙而不能做巢,難道女子也性拙不能做家嗎?因此,他認為鳩居鵲巢只是起興,女居男室乃是“天地自然之理”,“其義止此,不穿鑿,不刻畫,方可說詩”[3]。姚際恆一言中的,鳩居鵲巢是本詩的起興,男女婚嫁則是本詩主體,二者意象是什麼就是什麼,是不可穿鑿附會的。

於是鳩佔鵲巢就是另一回事了,跟《詩經·鵲巢》更要轉幾道彎。《閱微草堂筆記》寫了個狐狸居住鬼穴的故事,說有一個鬼從他的墓穴外出,狐狸就乘機“聚族居之”,反而驅鬼不得入。作者因而嘆道:“夫鵲巢鳩據,事理本直,然力不足以勝之……孱弱者遇強暴,如此鬼可矣”[3]。這裡,紀昀從狐居鬼穴而歸納“鵲巢鳩據”的“事理”,這是完全一致的,因為“本直”都是“強暴”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都是不勞而獲。而且還值得注意的是,本已約定速成的成語“鳩佔鵲巢”,或“鵲巢鳩佔”,這裡還寫做了“鵲巢鳩據”,或者也還有寫做“鵲巢鳩踞”的。按“據”與“踞”似乎更能表達“佔”、“佔據”、“強佔”的意思,當是“鳩佔鵲巢”成語的不同寫法而已。

由《詩經·鵲巢》的“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到成語“鳩佔鵲巢”或“鵲巢鳩佔”,及其變體“鵲巢鳩踞”、“鵲巢鳩據”,顯然看出來有淵源關係。即成語中的主體詞素“鵲巢”和“鳩”來自《鵲巢》和“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不同的只是“居”變成了“佔”、“據”、“踞”——可是“鳩佔”、“鳩踞”、“鳩據”也明顯是從“鳩居”而來。前者“鵲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固然只是客觀描寫,“其義只此,不可穿鑿”;而後者的關鍵詞素“佔”、“踞”、“據”其義已發生了主觀的變化,即變為“強佔”的貶義了,但仍能說明“佔”從“居”來。總之,“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的形象生動,而現實中的“強佔”行為又多,故人們便姑且也“強佔”來表達諷刺之貶義。這是不得已,但也未嘗不妙不可言。

4

“興”的心理機制是移情,它源於精神分析對神經病治療的“移情作用”。這“意思就是說病人移情於醫生”,它“表示可為一種熱情的求愛”。這對於女性可以這樣說;對於男性,“根本情形”是一樣的,即“他同樣地傾慕醫生,也同樣地誇大他的品質,也同樣地順從他的旨意,也同樣地嫉妒著一切與他有關的人們”。弗洛伊德把這種“移情”叫做“投射”[4]。

《詩經》的起興也是情感的“投射”。“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各種注本都認為是“興也”。既然是“興也”,那就是“之子于歸”的情感“投射”到了“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上,也就是烘托出了一種喜悅之情罷了,而不是實際的比附關係。

後世對於“鵲巢”和“鵲巢鳩居”的印象很深,固然是好在它們的意象;但《鵲巢》喜悅和喜慶情感的投射,顯然也增加了好的印象。也就是說,因為《詩經·鵲巢》,產生了“鵲巢鳩居”的典故,又由於其意象的鮮明和移情作用,繼而才衍生出了“鳩佔鵲巢”或“鵲巢鳩佔”以及“鵲巢鳩據”、“鵲巢鳩踞”的成語。

“鳩居”的客觀意象如果說由於移情作用投射了喜悅之情,那麼,到成語“鳩佔鵲巢”有了“強佔”的貶義,也可以說是“移情”和“投射”。因為由於表意的需要,情感也可以向兩極投射,而有了喜劇的諷刺性。

長陽五句子民歌有一首唱道:

姐兒門口竹林多,

引得百鳥來做窩。

去年鳳凰來歇翅,

今年麻雀來唱歌。

麻雀佔了鳳凰窩。

這也是在“鵲巢”意象的基礎上,把“鳩佔鵲巢”唱成了“麻雀佔了鳳凰窩”,怎不更有了喜劇的味道!

金先生嘆曰:

喜鵲建新房,

迎接新嫁娘。

鵲巢鳩佔後,

不是原來腔。

【註釋】

[1]楊絳:《記比鄰雙鵲》,見《走到人生邊上》。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20頁。

[2][清]姚際恆語轉自方玉潤《詩經原始》(上)。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95頁。

[3][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八。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13頁。

[4][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357=3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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