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評反對斯大林,米蘭·昆德拉:開玩笑,它就是部愛情小說而已

“受到烏托邦聲音的迷惑,他們拼命擠進天堂的大門,但當大門在深厚砰然關上時,他們都發現自己是在地獄裡。這樣的時刻使我感到,歷史總是喜歡開懷大笑的。”——米蘭·昆德拉

米蘭·昆德拉是一條流淌了八十五年的大河,這條大河還要一直流淌下去,流向無限深遠的未來……而要描繪一條大河的蔚為壯觀和異彩紛呈無疑是非常困難的,也幾乎是不可能的,我為此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

被評反對斯大林,米蘭·昆德拉:開玩笑,它就是部愛情小說而已

2013年12月有一期《非誠勿擾》來了一位男嘉賓,是一位“夜店王子”,曾經是北京最早泡夜店的少年,聲稱自己泡了七八年夜店之後,已經玩過了,玩明白了,玩透了,經得起任何誘惑,於是報名上了《非誠勿擾》。場上的男女嘉賓一番唇槍舌劍之後,主持人孟非最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總結道:“看來呀夜店有真愛……”每一次看《非誠勿擾》都讓我開心和釋懷,節目裡的玩笑一個接著一個,某次看完節目後,我突發奇想,何不就從《玩笑》著筆來寫寫米蘭·昆德拉呢,那畢竟是大河的“源頭”,是作家文學和思想的起點。

“生長於一個小國實在是一種優勢,因為身處小國,要麼做一個可憐的、眼光狹窄的人,要麼成為一個廣聞博識的世界性的人。”米蘭·昆德拉對於自己的小國出身有著異常清醒的認識。1928年,米蘭·昆德拉出生於捷克布爾諾市的一個書香門第。他的父親是鋼琴家,還曾經擔任過音樂學院的院長。小昆德拉兒時就酷愛讀書,伴隨著父親宛轉悠揚的鋼琴聲,小昆德拉總是貪婪地閱讀著家中的萬卷藏書。捷克和世界文學名著是他的最愛。在家中,小昆德拉經常“偷聽”父親給學生講課,從那雙清澈的大眼睛中,父親讀懂了兒子對音樂的愛,就開始手把手教兒子彈鋼琴,引領他步入古典音樂的美妙世界。而昆德拉在練琴的時候,常常不按樂譜一個一個音符地彈奏,而是興之所致,隨意發揮。無論彈琴還是讀書,小昆德拉都好學精思,頭腦裡邊有無數個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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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時,父親安排昆德拉師從捷克大作曲家保爾·哈斯學習作曲。而其時捷克已被德軍佔領,因為哈斯先生是猶太人,他被迫戴上了猶太人的黃星標誌,

人們見他唯恐避之不及,但在昆德拉眼中,老師卻是個少有的“聖人”。在一次下課後,老師把昆德拉送到門口,眼神非常慈祥和柔和,用充滿樂感的聲音對昆德拉說:“在貝多芬的音樂中,有許多驚人薄弱的樂段。但恰恰是這些薄弱處使強有力的樂段大放異彩。它就像一片草坪,要是沒有草坪,我們看到從地上長出的漂亮大樹時是不會興奮的。”老師的這段話,讓昆德拉銘記了一輩子,每每回憶起來,他都會眼眶溼潤,並且把其當做做人和創作的座右銘。後來,哈斯先生還是難逃厄運,被抓進集中營,再也沒有活著出來。為此,昆德拉含淚寫下了他人生的第一首詩——《紀念保爾·哈斯》

“我曾在藝術領域裡四處摸索,試圖找到方向。”青年時代的昆德拉寫過詩和劇本,畫過畫,搞過音樂並從事過電影教學。1967年,昆德拉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玩笑》在捷克出版,引起巨大的轟動,兩三天內就售罄。該書不斷一版再版,每次都搶購一空。昆德拉也憑藉此書,成為全捷克最炙手可熱的作家……

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作家的“紅光亮”,“高大全”相比,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內容明顯好玩得多。在昆德拉筆下,年輕的男女黨員、團員之間的偷情、愛情、曖昧關係被表現得活靈活現、生動有趣。這些關係有時很甜蜜、很親暱,充滿了理想主義色彩。有時也很低俗、很複雜,充滿了赤裸裸的誘惑和互相利用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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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小說共分七個章節,每個章節都採用第一人稱敘述形式。其中第一、三、五章是小說的主角盧德維克的自述,第二章是女主角之一海倫娜的自述,第四章和第六章是盧德維克的朋友雅羅斯拉夫和科斯特卡的自述,第七章交匯了盧德維克、雅羅斯拉夫和海倫娜三個人的自述。書中四個主要人物都用自己的視角和語言講述了對前蘇聯模式的種種不適和無奈。這對於習慣於散漫自由的捷克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歷史玩笑和災難,而這種玩笑和災難又幾乎讓所有人的生活都發生了扭曲。

小說採用了倒敘的形式,第一章先寫了主人公盧德維克回到闊別15年故鄉摩拉維亞時的感受和經歷。回到故鄉後,盧德維克沒有絲毫的激動。在他眼中故鄉建築是那麼的醜陋,廣場是那麼的不雅觀。母親葬在一群陌生人中間,一個盧德維克從未光顧過的墳墓裡。他甚至連發小雅羅斯拉夫同他擦肩而過也都假裝視而不見。他回到故鄉似乎只見了科斯特卡醫生。盧德維克曾經幫科斯特卡找過工作,也深信其的人品。科斯特卡熱情地接待了盧德維克,並將鬍子拉碴的他帶到了一家理髮店。當女理髮師為盧德維克刮臉時,他認出來這個女理髮師就是15年前的戀人露西。就在盧德維克“展望”兩個人目光相遇的興奮和激動時,但結果令他幾近絕望,露西至始至終也沒有看他一眼。

“你讓她給我修面的那姑娘——她的名字叫露西·塞貝特卡嗎?”理完髮的盧德維克急切地給科斯特卡打電話。

“她現在用另一個名字,不過這正是她。你在哪兒認識她的?”科斯特卡問。

“哦,好多年了。”我回答,甚至也沒有想到吃飯,我又離開了旅館(天色正在轉暗),開始在全城漫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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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就給讀者留下了許多懸念?為什麼主人公對故鄉沒有任何感情?為什麼主人公從未拜謁過母親的墳墓?為什麼對發小都要裝作視而不見?盧德維克的全城漫遊真得是漫無目的嗎?……凡此種種,懸念重重。但最大的懸念還是盧德維克和露西倒底有過怎樣的過去?

小說的第二章是海倫娜的自述。海倫娜是日後盧德維克報復和發洩獸慾的對象,是個已婚的中年婦人。整個一章也可以看成一篇海倫娜的心靈日記,單獨拿出來讀也引人入勝。海倫娜坦承作為一個女人,唯一致命的弱點,就是不能過毫無感情的生活。她深情地回憶:“當我1949年來到布拉格時,那就像一個奇蹟,我是哪樣的快活……巴威爾·澤曼尼克就是我的青春,布拉格,大學,集體宿舍,伏契克歌舞團的大部分人……正是在那個我遇到了巴威爾,他唱男高音,我唱女低音……”正是通過歌聲讓海倫娜和巴威爾走到了一起。但七年以後,當他們的女兒五歲時,巴威爾告訴她說,他們不是為了愛情而結婚,而是由於黨的紀律而結婚。這讓愛情至上的海倫娜痛苦不堪。但在那種歷史條件下,他們為了保全自己的政治名聲,似乎也只能讓這種無愛的婚姻延續下去……

這一章節中,最精彩的部分是海倫娜的一段內心獨白:“至於說我懷有惡意,我十分願意承認我不能忍受那些年輕姑娘,那些小淫婦,她們對自己和青春如此自信,對年紀大的女人如此缺乏同情,她們有一天也會三十歲,三十五歲,四十歲,我不想聽什麼她愛她的話,她懂得什麼愛情,她會和任何男人頭一夜就睡覺,毫無顧忌,毫無羞恥感。啊,當他們把我比作這樣的姑娘時,我感到屈辱,因為我,一個已婚女人,雖然有過幾次風流韻事,但區別在於我始終在尋求愛情,如果我沒有找到它,我總是厭惡地轉身走開,去別處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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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最後是這麼寫的:“茲德娜(海倫娜的女兒)已經睡著了,我感到害怕,此時此刻,盧德維克正在摩拉維亞,明天當我乘坐的公共汽車到站時,他將在那兒等候我。”有一個巨大的懸念留給了我們,盧德維克是如何殘忍對待這個如此摯愛他的女人的?他為什麼要這樣?……

而這一章中,有一句話讓我讀後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從屋頂上高呼歡樂的人往往是最悲傷的人”。我就認識這樣的人,而且不止一位……

第三章盧德維克是全書的一個核心章節,是全書的魂魄所在。這一章延續了第一章的敘述線索,是盧德維克全城漫遊時的感受和其對往事的追憶。這一章一開頭是這樣寫得:“是的,我信步漫遊。我在橫跨摩拉瓦河的橋上停了一會兒,凝視著下游。多麼醜陋的河(這樣褐,看上去就像粘土而不像水),它的堤岸多麼令人壓抑:一條有五幢呆頭呆腦平房的街道,每一幢都像一個畸形的孤兒單獨坐落在那裡;顯然它們是為組成一個宏大整體的胚胎,但是它後來就沒有任何下落了……

街道漸漸消失在一排鐵塔和高壓線中,然後是散佈著幾隻鵝的草地,最後是田野,無邊無際的田野,田野伸展到不知道的地方,田野掩飾了摩拉瓦河粘滯的褐土……”在盧德維克眼中醜陋的故鄉,醜陋的過去和現實都在刺激他的神經,而未來似乎就像那醜陋的田野不知道伸展到什麼地方……

“那些給我帶來最初的大災難事件(我與露西的相識,就是它無情干預的一個直接後果),也許可以用一種超然的、甚至輕鬆的語調來描述:這全都要追溯到我對愚蠢的玩笑的那種不幸的嗜好,以及瑪格塔對理解這種玩笑的那種不幸的無能。瑪格塔是那種把一切都看得很認真的女人(這使她完全成為一個具有時代精神的人),她天生的主要才能就是容易輕信……”

盧德維克打開了記憶的閘門,那十五年前的生活一幕幕地湧現在他眼前,那時候的盧德維克幽默開朗,成績優異,是大學裡的學生會幹部,校園民歌樂隊的主角,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美好的未來在像這個年輕人招手。

那時黨團員們都被組織成“學習小組”,在一起經常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並且還要對每個成員做出正式評語。自以為完美無缺的盧德維克得到的評語是有個人主義的表現”。雖然每個人都會被提及這樣或那樣的幾條缺點,但也令盧德維克有些在意。他生怕這一評價會成為黨員檔案中“最致命的種子”……

有時(玩笑多於認真)盧德維克針對個人主義的職責為自己辯護:“我要求我的同事們向我證明,我為什麼是一個個人主義者。由於缺少具體的證據,他們總是說,‘因為你的舉止像一個個人主義者。’‘我的舉止怎麼啦?’‘你有一種奇怪的笑。’‘那我怎麼辦?這是我表達歡樂的方式。’‘不,你的笑像是在思考自己。’”真是太可笑了,在那個荒謬的年代裡,連某些人笑的方式都會成為錯誤。而日後盧德維克日後也把自己悔在這上頭,骨子裡多少有點玩世不恭和少許叛逆,和某些人看不慣的所謂奇怪的笑。

而盧德維克其實對女友瑪格塔還是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她生性就不能看到事物的背後,她只能看到事物本身;她對植物學很有悟性,但往往不能理解一個同學開的玩笑,她讓自己沉浸在時代的狂熱中……

“這正是十足的瑪格塔,‘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誠摯的熱情。全都是那樣的新奇;早晨的健美體操、談話、討論,甚至他們唱的歌’;她讚揚充溢那兒的‘健康氣’,還不厭其煩地加上幾句,大意是西方革命不久就會到來。

我的確很贊同她的話;我甚至相信西歐即將發生一場革命;只有一樣事我不能接受:面對我的情慾她那幸福快樂的情緒。於是我買了一張明信片(為了傷害她,使她震驚,使她慌亂),寫道:‘樂觀主義是人民的鴉片,健康氣氛有股愚昧的臭氣,托洛斯基萬歲,盧德維克’”但就是這張寫給女朋友的明信片悔了盧德維克的一生。積極追求“進步”的女朋友出賣了她,貌似親切的黨小組主席澤曼尼克出賣了他,最後是他生命與希望的寄託——組織開除了他的學籍……盧德維克成了一名穿著軍裝佩戴黑色徽章的勞改犯,一句寫給女朋友的玩笑話,葬送了年輕人美好的未來……

“我們每隔一週就要把頭剃光,以便去掉頭腦中一切自尊的思想,我們被剝奪了塵世的權利,對生活再也沒有什麼希冀了。”這就是盧德維克生活的現狀,他和苦役犯同伴們每個月就只有兩晚上自由的時間。而到舞廳裡尋找暗娼,就成為這些可憐人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我不在乎‘燭臺’是那夥女人中的一個……說什麼她簡直高得難以置信,說什麼等那個時刻到來時,我們將不得不找快磚頭站在上面,但我實際上喜歡這個玩笑……任何女人;愈不具有個性,愈沒有人格,就愈好……。”這就是盧德維克對女人的看法,他對一切都困惑、迷茫,看不到希望。但露西的出現成為盧德維克苦難生命中惟一一道亮光……

在盧德維克的流放地——俄斯特拉發,甚至連電影院都沒有名字。就在電影院附近的小巷裡,盧德維克見到了露西。用盧德維克得話說:“她的外貌十分尋常呀。的確,後來打動我、使我迷戀的正是她身上所具有的那種尋常的特性,可為什麼我第一次見到她,馬上就被她吸引?”盧德維克尾隨露西進了電影院,在空空蕩蕩的電影院裡,盧德維克終於有機會坐到露西的身旁,露西也意識到身邊坐著一個佩戴黑色徽章的士兵,於是,故事發生了……

“恐懼那個暗淡的地平線,那個命運。我感覺我的心靈在收緊,在退卻,接著抖縮起來,因為心靈意識到它已被完全包住,無路可逃了……”盧德維克感覺心中的火焰在燃燒,純粹的愛讓主人公詩意濃濃:

你的身軀是一片燃盡的天空

穹窿下編織著它的死亡之夢

你的身軀像一片燃盡的天空

你的身軀是多麼的寧靜

我的眼瞼下顫動著它的眼淚

你的身軀是多麼的寧靜……

我不相信你的蠢話我相信沉默

勝過美勝過一切

那裡有理解的歡樂”

而露西就像一個小孩子纏著盧德維克的脖子;她的頭緊緊貼著他穿著綠色軍裝的胸部上,她哭呀,哭呀,哭呀……姑娘的愛無疑非常的聖潔和投入。後來,發展到居然向盧德維克獻花的地步。

盧德維克窘迫地向露西指出“是男人送花給女人,而不是女人送花給男人。”但露西淚眼汪汪,盧德維克又不忍心馬上改口稱這些花是那麼漂亮,然後接受了這些鮮花。

自從那以後,每次見面,露西都送鮮花給盧德維克,兩個人耳鬢廝磨,情意綿綿。盧德維克在礦井裡上班,下午在礦區懲戒營裡度過。午後,露西會經常站在礦區懲戒營的柵欄外,深情地凝望盧德維克,並偷偷地獻上一束花……

在由嗜殺成性的狗包圍著的兵營裡,在因風鑽而震動的礦井裡,盧德維克因為與露西的愛而忘記痛苦,深感幸福。

米蘭·昆德拉是1962年開始寫這部小說的,當時他剛過而立之年,小說的靈感來自一個真實的故事:捷克小鎮上有個姑娘經常給戀人獻花,但後來突然被捕了,案情曝光後,人們才知道姑娘獻給戀人的鮮花都是從墓園裡偷來的……米蘭·昆德拉在《玩笑》自序中這樣寫道:“在我的頭腦中,她的故事與另一個人物的故事融合在了一起,這個人物就是盧德維克,他把自己一生積聚起來的仇恨都集中在一次性行為中發洩。於是就變成了《玩笑》:一首關於靈與肉分裂的傷感的二重奏……”

被評反對斯大林,米蘭·昆德拉:開玩笑,它就是部愛情小說而已

盧德維克迫切地想與露西靈肉合一,但第一次被露西婉拒。第二次盧德維克又冒著危險從懲戒營裡逃出來和情人幽會。天寒地凍,讓人瑟瑟發抖,荷爾蒙刺激著盧德維克裹著一床白布穿過夜深人靜的大街小巷,潛入一間借來的小屋,準備著與露西融為一體……但令盧德維克驚訝和絕望的是,這一次露西還是拒絕了他。情急之下,盧德維克的一記耳光將露西扇出了自己的命運……

雖然,當天晚上盧德維克就感到後悔,他馬上寫信懇求露西回到自己身邊,他目光呆滯地向懲戒營的柵欄外眺望,渴望出現奇蹟……大約兩週後,盧德維克的一封信被退回來。有人用難擦掉的鉛筆把地址劃掉,寫上:遷走,轉寄地址不詳。盧德維克發瘋似地四處尋找露西,兩週後他被拖上軍事法庭,因擅離職守被判了十個月監禁……

在這一章節中遍佈著米蘭·昆德拉的至理名言,諸如:

“青春是一個可怕的東西,它是由穿著高筒靴和化裝服的孩子在上面踩踏的一個舞臺。”

“歷史是一個可怕的東西:它經常為青春提供一個遊樂場——年輕的尼祿,年輕的拿破崙,一大群狂熱的孩子,他們假裝的激情和幼稚的姿態會突然真的變成一個災難的現實……”

而在這一章中,有兩個人物的刻畫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都是盧德維克在懲戒營中的難友,一個人是畫家塞勒克,另一個是新近被捕的高官的兒子亞歷克夏。

在沒被關進懲戒營之前,塞勒克的生活和創作都非常風流,這其實是很多歐洲藝術家們非常普遍的生活。書中甚至還提到了女同性戀:“而這一位(塞勒克指著畫中一位懶洋洋地靠在具有傳統風格的沙發椅上的女人),這一位從一開始就是一位娼婦,請靠近一點(我們照辦了),瞧瞧她肚皮上那個小痕跡,據說那是菸頭燒的,是一個與她又曖昧關係的善妒女人乾的,因為,是的,先生們,她兩種方式都喜歡……”這是塞勒克當著眾人毫無顧忌地介紹自己的作品。他曾指著自己創作的一幅裸體畫侃侃而談:“這幅畫象徵地表現了紅軍在我們國家最近進行的這場鬥爭中的重要性……瞧,這些(他依次指著其他女人)象徵著自由、勝利和平等……這裡(他指著那位展示臀部的軍官的妻子)表現的是資產階級正在退出歷史舞臺……”而最終退出歷史舞臺的卻是塞勒克自己,在那個年代裡,像塞勒克這麼不懂政治的藝術家只“配”在懲戒營裡洗心革面……

亞歷克夏是一位新近被捕的高官兒子,但他似乎在真誠“懺悔”:

同志們,隨你們高興幹什麼,

把我在泥漿裡拖,還朝我啐唾沫。

可是同志們,儘管粘著泥漿和唾液

我還是堅定不移地站在你們的行列

亞歷克夏一個剛剛20歲的年輕人,在那樣的制度薰陶下,就把自己主動“改造”成一個受虐狂,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我們與人世生活和女人隔離得愈久,女人在我們談話中佔的話題就愈多。每一個單項,每一個細節,都是意味深長的:我們回憶胎記,描出乳房和屁股的輪廓;我們爭論哪一個不在場的軀體曲線最美;我們惟妙惟肖地表演性交過程中吐出的話和呻吟聲;然後我們又重新來一遍,每一遍都要更加添油加醋……)

第四章的敘事主角是雅羅斯拉夫。他和盧德維克是同窗好友,在學校的同一條板凳上坐了八年。他的敘事內容非常豐富,即可以看成是盧德維克的前傳,也可以看出是捷克這個國家的前傳。

根據雅羅斯拉夫的敘述,盧德維克的父親是一名砌磚工人,盧德維克13歲的時候,其被抓進了集中營,從此盧德維克再也沒見過父親。盧德維克與母親相依為命,靠建築商太太的姑媽幫助完成學業。但姑媽蔑視盧德維克的母親,家境貧寒的盧德維克一忍再忍。盧德維克喜愛讀書和爵士樂,與雅羅斯拉夫親密的像雙胞胎。而在書中米蘭·昆德拉交代,爵士樂雖然征服了整個西方世界,但由於起源於黑人民間音樂,因此,在那種歷史環境下,可以在捷克流行,是因為可以把它作為民間音樂具有神奇力量的確證。這在同時代的中國是斷然不可想象的。

而米蘭·昆德拉對捷克的歷史和文化認識得更是一針見血:“在十七世紀至十八世紀,捷克國家已經幾乎不復存在。事實上它在十九世紀才獲得新生,是歐洲古老國家中的一個孩子。的確,它有著自己偉大的過去,可是兩個世紀的鴻溝把它與自己的過去隔斷了,在這兩個世紀中,捷克語言退卻到了鄉村,成了文盲們獨佔的財富。但即使在那段時期,捷克仍然繼續創造著自己的文化。這是一個樸實的文化,絲毫沒有引起歐洲的注意。這是一個民歌、童話、古代風俗和儀式,諺語和格言的文化,一座橫跨兩百年鴻溝的狹窄的小橋……”

這就是為什麼最初的捷克詩人和音樂家們花費大量時間去收集民間故事和歌曲……

而民歌的產生很像鐘乳石,一點一點地形成新的花紋和新的變化。它們一代一代地流傳下去,每個歌手都為它們增加一點新的東西……”米蘭·昆德拉還深入分析了捷克大作曲家雅那切克和匈牙利大作曲家巴托克對波西米亞民間音樂的貢獻。這些看似與主題並不密切相關的文字,卻草灰蛇線,伏筆千里……

根據雅羅斯拉夫的回憶,盧德維克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已被關進懲戒營,被剝奪了參加自己母親葬禮的權利。而其母的訃告是由其姑母姑父署名的,上面根本沒有提到勞改犯盧德維克的名字。盧德維克的母親被葬在姑父家龐大、豪華的家族的墓地裡,但其時這位富裕的建築商家裡的財產已被沒收,只能靠微薄的收入生活,當局給他們留下來的只有這座墓地了……

第五章還是盧德維克的自述,可以看做第二章海倫娜自述在故事情節上的一個繼續。

“我無法擺脫海倫娜肌肉鬆弛的形象,它不僅顯露出她的母性和她年齡的特徵,而且更顯露出她真實的慾望特徵;性愛的犧牲品……”

“她愈來愈成為我夢想中的那個海倫娜:毫不防備,任我擺佈……”雖然海倫娜是為了尋求真愛而投入盧德維克的懷抱,而盧德維克則完全是為了報復澤曼尼克而玩弄甚至是性虐他的妻子海倫娜。但澤曼尼克正準備拋棄妻子,妻子的出軌正成為最名正言順的理由。盧德維克的命運再一次被一個玩笑所捉弄,但被捉弄的遠遠不止盧德維克一個人。明白事情真相的海倫娜絕望中吞食了大量的止痛藥,但這一回事死神跟她開了個玩笑,她服下去的不過是助手裝在止痛藥裡的輕瀉藥而已……

盧德維克捫心自問似乎發人深省:“那麼當我的肉體在同海倫娜做愛時,我的精神在做什麼?”

第六章是科斯特卡的自述。

“人世間凡屬於上帝的一切也可以屬於魔鬼。甚至做愛時情人們的激情。”書中這些閃爍智慧和哲理光芒的名言警句俯拾皆是,令人美不勝收。

在這一章中,科斯特卡主要回憶了露西這15年的生活:“她的婚姻並不幸福,她的丈夫是一個野獸。他公開對她不忠,據說還經常打她。露西從未對我提起一個字。她知道這會引起我的痛苦。她把她的生活說成非常幸福,但是我們住在同一個城鎮,在這裡沒有什麼秘密能保護很久……”

露西年幼時遭受輪姦使其對性充滿了畏懼,以至於都無法面對自己深愛得盧德維克的情慾。但正是科斯特卡的已婚男人讓她體會到了遲到的靈肉合一的愛情。

科斯特卡的內心獨白,充滿了痛苦和無奈:“十五年前我自願從大學辭職的真實原因是什麼呢?我不愛我的妻子。她比我大六歲。我無法再忍受她的聲音,她的面孔,以及家裡那個單調的、滴答滴答的鐘。我無法跟她生活在一起,可是我也不能使她遭受離婚的打擊,因為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在此章節的最後,科斯特卡痛心疾首,仰天長嘯:“對我講話,上帝!再大聲點!在這片嘈雜的聲音中我似乎聽不見你的聲音。”

被評反對斯大林,米蘭·昆德拉:開玩笑,它就是部愛情小說而已

第七章交匯了盧德維克、雅羅拉斯夫和海倫娜的三個人的自述。雖然該小說的敘述方式對於習慣於章回體順序閱讀的中國讀者可能初讀起來有些不適應,但小說最主要的功能之一就是塑造人物,《玩笑》通過一些主要人物的自述,使每個人物形象都更加鮮活、立體和生動。而最關鍵的是這些人物的心理活動都被抽絲剝繭,展現的淋漓盡致……

“我好像看見露西就在我面前,露西和那些古代事件,多麼像那首節奏拖得很長的歌,直接對著我的心講話……

“我以為她是個處女,而她拼命搏鬥就因為她不是處女,害怕突然暴露真相。但是還有另一個解釋(與科斯特卡對她的看法一致):她最初的性經驗是那樣的殘酷,他們使她充滿了對性行為的厭惡……”這是盧德維克的內心獨白,是他15年之後,與露西不期而遇後的所思所想……

“窗戶開著,汝等聽著,汝等聽著,從山嶺到溪谷,從近處到遠處的聲音還在遠處的某個地方飄蕩,不過這聲音同小汽車,卡車和那些可怕的摩托車的喧囂聲混雜在一起,它們把所有美好的東西,所有我一直信任的東西,為之而活著的東西都淹沒了……我關上窗戶,又一次感受到心靈那久久持續的疼痛……”海倫娜的內心獨白感情細膩、脆弱,有幾分怨婦的味道,這個一直在追求真愛的女人,命運也一次一次地在跟她開著玩笑。

迄今為止,歷史不過是還未遺忘的事物的涓涓細流,被引向已被遺忘事物的汪洋大海;然後時間繼續在流逝,新的時代將產生……數百年,數千年將因此而湮沒,數百年的繪畫和音樂,數百年的發明、戰爭、書籍和結果將是悲慘的:人將失去一切洞察自己的能力,他的歷史——深不可測,不可思議——將退縮成一些毫無意義的圖示符號……

很難想象這些文字是出於三十幾歲的作家的手筆,昆德拉的這部處女作充滿對歷史和文化的深刻反思,讓人在泛讀中能找到很多玩笑,而精讀中,又有著仰望星空的感覺……

“這是一個遙遠而古老的世界,在那裡騎手們偕同他們戴面罩的國王繞村莊行進,在那裡人們穿著白色的百褶裙在街上唱歌,這個世界使我和我的家,我的母親(我被綁架的母親),我的青春意象融合在一起;一整天,愛一直在我內心默默生長,現在它突然爆發出來,險些化作眼淚;我愛那個失去的世界,懇求它給我提供避難所。”既然現實讓人絕望,未來更加迷茫,那麼從遙遠的古代找回精神上的些許安慰。

但結局無疑還是痛苦的:“我這趟回家本來是為了向我的敵人澤曼尼克報仇,可結果卻以我的朋友雅羅斯拉夫受到打擊而結束……儘管他又大又重,抱著我自己隱匿的罪過;我可以想見自己抱著他穿過冷漠的人群,一邊走一邊哭)。

小說的最後是這樣的:“……我們扶著他穿過那群酒醉喧鬧的年輕人,來到街上,一輛亮著前燈的白色救護車已等在那裡。”“一輛亮著前燈的白色救護車已等在那裡。”這樣的結尾太絕妙了,這是我看過的所有的文學名著中最絕妙的結尾之一,原因就不用我多說了,每個讀者心中都明白……

在那樣的環境下,現實是個玩笑,未來是個玩笑,每個人也都是玩笑,《玩笑》裡其實沒有玩笑,《玩笑》是個真實的悲劇……

“1980年,在一次關於我的作品的電視研討會上,有人把《玩笑》說成是“對斯大林主義的有力控訴”,我當即打斷他,“請別拿您的斯大林主義來煩我了。《玩笑》是個愛情故事!”這是米蘭·昆德拉《玩笑》自序中的開篇詞,讀完這篇小說後,我相信他說得是真話。

用米蘭·昆德拉的話說:“《玩笑》的情節本身就是一個玩笑。不僅是情節,還有它所表達的哲學也是一個玩笑。”

而《玩笑》這部小說的本身似乎也是個玩笑。但好景不長,1968年,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玩笑》就被列為禁書,在所有的公共圖書館下架,從捷克文學史抹除,昆德拉也因此失去了教職。1975年,昆德拉離開祖國,來到法國定居。而隨後《玩笑》在巴黎出版,法國大文豪阿拉貢盛讚該書為“本世紀最偉大的小說之一”。而該書譯成了英文後,卻讓昆德拉大吃一驚。章節數變了,章節順序也變了,還有一些段落刪掉了。米蘭·昆德拉只能無奈地表示:“《玩笑》的命運就是遇上了這樣一個時代:意識形態的審查(在共產黨國家)和報刊的過度簡化(在西方)一起聯合起來,愚蠢地妨礙一部藝術作品通過自己的聲音來講述自己的真實。布拉格的理論家們把《玩笑》看成一本反意識形態的一本小冊子,予以禁止;在該書國外出版幾周後,外國的出版商就把它當成現實的政治幻想作品,因而改寫它……”

《玩笑》這本書,我十幾年前看過一遍,現在又用七八個多小時重讀了兩遍,但我不得不承認,《玩笑》這本書雖然只有二十萬字,但其實我讀懂得可能連十分之一都不到。本來原計劃一兩天寫完的文章,我卻寫了將近半個月,真是深陷《玩笑》的“泥潭”。在我看來,《玩笑》不止是一部小說,還是一部哲學筆記,心靈日記,還是一部音樂史,一部民間舞蹈史,一部區域文化史,真要徹底讀懂這本貌似薄薄的小書,需要巨大的知識儲備和高深的觀察力,我所寫下的可能都是對這本書的曲解和誤解,誰知道呢?真正希望讀者們斧正,炮轟……

1、《玩笑》,米蘭·昆德拉 著,景黎明、景凱旋 譯,作家出版社1993年8月北京第一版

2、米蘭昆德拉《玩笑》:蘇共模式下的人性,呂寧思講述,來源:鳳凰網

3、我讀昆德拉的《玩笑》,nikita0401 文,來源:網易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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