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淡風輕(9)

我一次一次來往的縱谷,火車窗外是多麼奢侈的風景,銀亮的新紅,大概維持十天,金屬光的銀穗開始散成飛絮,白茫茫的,到處亂飄,在風裡搖擺、摧折、翻滾、飄零、飛揚、散落—那是島嶼的芒花,很卑微,很輕賤,彷彿沒有一點堅持,也絕不剛硬堅強,隨著四野的風吹去天涯海角。它隨處生根,在最不能生長的地方怒放怒生,沒有一點猶疑,沒有一點自怨自艾。據說農人燒田燒山都燒不盡菅芒,它仍然是每一個秋天島嶼最浩大壯麗的風景。

我讀過比較專業的論文,最終還是想丟掉論述,跟隨一名長年在古道上行走的旅人。在寒涼的季節,望著撲面而來的白花花的芒草,彷彿遠遠近近,都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美麗歌聲。

是蘆,是葦,是菅,是蒲,好像已經不重要了。在兩岸蒹葭蒼蒼或蒹葭萋萋的河之中流,彷彿看見,彷彿看不見,可以溯洄,可以溯游,迂曲蜿蜒,原來思念牽掛是這麼近,又那麼遠,咫尺竟真的可以是天涯。

“葭”是蘆葦,也是樂器,讓我想到初民的蘆笛,他們學會了在中空的管上鑿孔,手指按著孔,讓肺腑的氣流在管中流動,悠揚出不同音階調性的旋律。

“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歌唱的人其實沒有太多話要說,所以反反覆覆,只是改動一個字,在水中、在水岸、在沙洲,到處都是蒹葭蒼蒼萋萋,搖舟的人重複唱了三次。好可惜,我們現在只能看到文字,聽不到悠揚的聲音了。

《詩經》是多麼莊嚴的“經典”,但我寧可回到《蒹葭》只是歌聲的時代,“詩”還沒有被文人尊奉為“經”,“詩”甚至還不是文字,還是人民用聲音口口相傳的“歌”,還可以吟唱,可以詠歎,可以有愛恨,可以憂愁,也可以喜悅,是用蘆笛吹奏,是在河岸蘆葦叢中唱出的肺腑深處的聲音。

《蒹葭》裡重複三次“所謂伊人”,一個字都沒有更動,“就是那個人”,就是那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的日思夜想的“所謂伊人”吧。

沒有“所謂伊人”,自然不會有歌聲。

常常會念著念著“蒹葭蒼蒼”,想象兩千多年前的歌聲,像今天在卑南許多部落裡還聽得到的歌聲,婉轉嘹亮,有那麼多的牽掛思念,一個秋天就讓卑南溪兩岸溯洄溯游開滿了白蒼蒼的芒花。

《蒹葭》一定可以唱起來的。如果是鄧麗君,會用多麼甜美的嗓音輕柔地唱“宛在水中央”;如果是鳳飛飛,會用怎樣顫動的聲腔唱出纏綿感傷的“溯洄從之”“溯游從之”;如果是江蕙,會把“蒹葭萋萋,白露未晞”兩個閉口韻的“萋”與“晞”唱得多麼荒涼憂苦。

想在島嶼各個角落聽到更多好的歌聲,聽到更多可以流傳久遠的歌聲。

歌聲並不遙遠,可以傳唱的歌,可以感動廣大人民的歌,一定不會只是口舌上的玩弄。動人的歌聲,能夠一代一代傳承的歌聲,必然是肺腑深處的震動,像陽光,像長風幾萬裡,像滋潤大地的雨露,傳唱在廣漠的原野上,傳唱在蜿蜒的河流上,傳唱在高山之巔,在大海之濱。數千年後會變成文字,會被尊奉為“經”,但是,我一直嚮往的只是那歌聲,兩千年前,或近在卑南部落,都只是美麗的歌聲,並不遙遠的歌聲。(連載完。)

(蔣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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