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書辭親舊,拱手成永訣


作書辭親舊,拱手成永訣

作書遍別諸親友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遠行的時候,人們會辭親別友;前往另一個世界的時候,也應和親朋好友說聲再見。何況遠行還有歸來的時候,而前往另一個世界就一去不復還了,倘若不辭而別,也許會留下永久的遺憾。中國古人在死亡面前從容鎮定,還表現在當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如果還能自主,往往會和親朋好友打聲招呼。

北宋孫載“天資樂易,於吏治尤所長,使四路,典三大郡,鹹著循跡”。在朝議大夫任上致仕(辭官),“體素無疾,先一月,至其先人墳壠,遍謁嘗所往來者,若將別然。既,亟呼妻子與訣,屬(囑)以後事,問日早晏,盥手焚香,即寢而逝”(《中吳紀聞》)。這位孫載做人像做官一樣有章法,無災無病,也沒見什麼顯徵,卻已預感到自己不久於人世,提前一個月便開始準備,與曾經交往的人一一作別,待到一切就緒,命定的時刻也到了,訣別妻兒隨即上路,何其從容!


作書辭親舊,拱手成永訣

遍謁嘗所往來者


南宋謝方叔罷相,“燕居無他,忽報雙鶴相繼而斃,公喟然嘆曰:‘鶴既仙化,餘(我)亦從此逝矣。’於是區處家事,凡他人負欠文券,一切焚之。沐浴朝衣,焚香望闕遙拜,次詣家廟祝白,招親友從容敘別,具有條理。遂大書偈曰:‘罷相歸來十七年,燒香禮佛學神仙。今朝雙鶴催歸去,一念無慚對越天。’暝目靜坐,須臾而逝。”(《齊東野語》)雖然仙鶴與人的命運之間未必有什麼聯繫,但這位謝方叔說死就死,何其乾淨利索!且朝廷、家廟、親友順序而別,面面俱到,不愧為做過宰相。

明朝學者郝敬(著有《九經解》),崇禎己卯那年八十二歲,冬日的一天,早上還自己起床、自己穿衣服,傍晚就感到身體不適,隨即“命內外掃除,沐浴,隱几作書別友人,稱:‘郝敬頓首絕。’親朋驚愕來視,危坐木榻,拱手為別。乘綪車至西山,從容下輿,索筆題堂柱曰:‘升沉難定,但深壑藏舟,夜牛憑誰有力?來去自由,如驚風飄瓦,天公於我何心。’少頃,屬纊而絕。”(《玉光劍氣集》)

死亡之於郝敬,來得突然了點,使他來不及遍謁親友,因而隱几作書別友人。這一來,招致親友來視,無意中形成一次聚會,遂“危坐木榻,拱手為別”,時間雖短,卻來得及與親友當面訣別。可見通過聚會可以批量辭別親友,較之於上門遍謁親友,效率高了許多,而這也正是古人曾經採用的一種方式。

明朝天台人盧浚將卒,招諸親友會飲,第二天又集妻子兒孫宴於堂,痛飲盡歡,沐浴坐堂上,說:“我今復為酆都郡守矣。”遂逝。(出《涉異志》,據《玉光劍氣集》)酆都是傳說中的冥府所在地。盧浚生前曾知黃州,在人間曾任郡守,所以有“復為酆都郡守”之說。這大約是死亡的委婉說法,至於他對死亡的真實看法,已不得而知。可以認知的是,他以飲宴告別人世,頗為獨特。


作書辭親舊,拱手成永訣

集妻子兒孫宴於庭園


如果人能自主地選擇以某種方式告別人世,竊以為莫過於舉行一次飲宴或聚會。人生最值得紀念事莫過於出生和死亡,出生不能自主,而一旦出生,年幼時父母給過生日,年老時兒孫給祝壽,不小不老時自己也會紀念生辰,其中大的紀念活動如六十大壽之類,往往還要飲宴;竊以為比出生更值得紀念的是死亡,因為死亡不像出生那樣可以多次紀念,自己參與其中紀念自身的死亡,最多也只有一次,倘若不能自主也就罷了,若能自主,不紀念一下豈不遺憾?如今人們隔三岔五聚會飲宴,“酒駕”層出不窮,浪費也很嚴重,可見飲宴已成尋常事,而在真正值得飲宴的臨終之時,卻沒聽說有誰飲宴的。

古人臨終飲宴,於史可稽的雖也不多,卻並非偶然。如《玉壺清話》記道教祖師之一、北宋華山道士陳摶臨終,“山齋曉起,服道衣,聚諸生列飲,取平生文稿悉焚之,酒數行而逝。”所以“取平生文稿悉焚之”,緣於預感到這天是自己的死期;預感到死期而“聚諸生列飲”,飲宴就是他自覺地選擇的告別人世的方式。《癸辛雜識》記故都吳生,“兵火後,忽謝絕妻子,剪髮為僧,居吳門東禪寺,眾寮素與遊者邀之飲酒食肉,皆不拒也。”臨終那天,“忽置酒治具,盡招平日狎遊諸友大會,歌笑竟日。酒將闌,據坐胡床,命筆作偈,跏趺端坐。眾皆大笑而呼之,則果逝矣。”像有道者似的。


作書辭親舊,拱手成永訣

舉行一次集體告別儀式


上述諸人(除陳摶和吳生外)大多是聖人之徒,做人中規中矩,講究禮數,即便在死亡面前也不苟且。倘若換了今人,人都要死了,還管得了那麼多?其實,臨終之時辭別親友,主要的還不是顧慮如果不辭而別會對不起誰,而更多的是自己的心理需求。人活在人群之中,交往為人生所必不可少,親朋好友構成自我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一定意義上,個人擁有的人生,個人生存其中的社會,對個人來說,就表現為那些“嘗所往來者”,因而同這個世界告別,其實就是同親友告別。既然個人生活得怎樣,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自己周圍的人,既然為親為友都是一種緣分,那麼,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似乎也應該向他們告知一聲,為相交一場畫上個句號。當然,如果辭別親友純粹出於禮節,甚至成為一種負擔,則完全沒有必要勉為其難,如法國作家蒙田所說:

向朋友告別時心碎多於安慰。我很樂意忽視應酬的義務(因為在友誼的職責中應酬是唯一使人不快的職責),所以我會樂意忽視神聖的永訣。永訣儀式有百弊而只有一利。我見許多臨終之人被這種儀式糾纏得可憐:擁擠使他們窒息。這與義務背道而馳,證明來者並不怎麼愛你,也很少操心讓你安安靜靜死去:這人折磨你的眼睛,那人折磨你的耳朵,還有人折磨你的嘴;所有感官無不受到襲擊。聽見朋友的嗚咽你的心會因憐憫而痛苦,聽見假惺惺的哭泣你的心也許會因掃興而難受。(《論虛妄》)

如果像蒙田所描述的那樣,的確沒必要受那份折磨。此外,如果與人告別其實是害怕被人忘記,則不如相忘於江湖,對這個世界藕斷絲連,不如快刀斬亂麻來得痛快。但如果是出於自己的心理需求,為什麼不讓自己最後再滿足一次呢?如果臨終的飲宴能給自己帶來最後一點歡樂,就像盧浚那樣,“集妻子諸孫,宴於堂,痛飲盡歡”,又何樂而不為?而以此為樂,的確需要對死亡有一種透闢的理解,需要有一種勘破生死、直面死亡的境界,如郝敬臨終所對之句:“來去自由,如驚風飄瓦,天公於我何心”。此外,還需要對死亡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知道自己將在什麼時候告別人世,因而可以未雨綢繆,以了結人生未了之事,而不是像許多現代人,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還不甘心失去這生命,所以當死亡降臨時,即便想和人告別,已來不及了。

(作者簡介:焦加,原某報高級編輯、高級評論員。從事編輯工作34年,任評論員26年。所編欄目獲首屆中央主要新聞單位名專欄獎、首屆中國新聞名專欄獎,個人獲第二屆韜奮新聞獎提名獎。所撰評論在全國性評獎中獲獎數十次。編輯出版該報雜文系列近20種,寫作出版雜文集《親自讀書》等4種,其中《親自讀書》一文入選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張志公主編初中第六冊《語文》課本。近年致力於系列文史隨筆寫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風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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