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之花》:人只有正視慾望本身,才能不被其束縛

1902年,日本小說家永井荷風發表了中篇小說《地獄之花》,在日本文壇一舉成名。

《地獄之花》以女教師園子的視角展開,通過園子的經歷與心理活動,側面反映出了永井荷風本人對於人的自然慾望這一大命題的探究。

《地獄之花》:人只有正視慾望本身,才能不被其束縛


早期的永井荷風受到了左拉自然主義的影響,因此在日本封建殘餘因素尚未徹底消除的情況下,他大膽地選擇把慾望作為探究對象。今天,我將分析一下永井荷風是如何一環扣一環,引出他本人在文中透露出來的對於人慾的思考。


1、唯美派與自然主義的相遇,用清麗的文風解剖人慾


永井荷風作為日本唯美派文學的代表作家,文筆優美,文風清麗,而他早年又深受法拉自然主義思潮的影響。《地獄之花》作為永井荷風早年的作品,自然而然地將自然主義與唯美描寫融在了一起。

①對人的“慾望”的大膽探究

自然主義文學思潮起源於法國,從誕生起,便旗幟鮮明地對早先存在著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提出了反抗。

自然主義認為不應該像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那樣帶著強烈的個人主觀感情去寫作。無論是讚美亦或是批判都是不允許的,他們注重對客觀規律的直接書寫,強調作者應該拋去個人感情,而單純、冷靜地記敘自己觀察到的想象。因此,自然主義作家在選題上往往十分大膽。而永井荷風早年深受法國作家左拉的影響,因此在《地獄之花》中的後言中,他開誠佈公地談起了自己的寫作初衷。


“我要毫無顧忌地忠實地描寫伴隨祖先遺傳和境遇而產生的眾多的情慾、手腕、暴行等事實。這篇《地獄之花》 就企望達到此目的。”


但事實上,永井荷風也只是受到了自然主義的影響,而不是一個純粹的自然主義作家。

在《地獄之花》中,永井荷風確實大膽地陳述現實社會中的某些反常現象,借筆下人物之口對某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作出了嚴厲的批判。無論是凌辱婦女的政治家,貪汙受賄的教育家,亦或是那些熱衷於挖掘他人醜事,並以報道這類事為樂的媒體,都被永井荷風暴露在了讀者面前。但因為在閱讀時,讀者可以輕而易舉感知到這位年輕作家的憤慨之情,所以永井荷風在這一點上就與自然主義背道而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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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如何,永井荷風所展露出來的種種現象,皆都是圍繞著同一個話題,那就是慾望。什麼樣的慾望是合理的,什麼樣的慾望是應該被壓制的,人應該怎樣戰勝慾望,這是永井荷風在文中不斷提出的追問。

②唯美文風下的旖旎景緻,暗含著作者對“慾望”的思考

作為唯美派作家,美是永井荷風的作品慣有的特點。而展現文字美的最佳方式,就是去大段落地描寫旖旎的景緻。

景色描寫可以說是《地獄之花》中的常客。小說的開篇,便是一大段地對自然風光的描寫。而隨著敘述的逐漸推進,景色描寫也一直緊隨其後,從未缺席。


“寬闊的隅田川,宛如一條閃光的淺黃色緞帶,上面處處繡上了細小的波紋和白色的水鳥。在比絲綢更加柔和的太空中,初夏的太陽給這一切豔麗的色彩灑上了一層金黃色的、美妙親切的光輝。”


永井荷風筆下的景緻總體上來說是清麗淡雅,飽含柔情的。他所描述的景色都很淡,淺黃、細小、如絲綢般柔和,即便是本應該十分強烈的太陽光,都要用親切來形容。總而言之,他所展現出來的的自然風貌總是如三月的春風一般,溫柔恬淡,令我感到親切,沉醉,彷彿置身於大自然寬鬆懷抱構成的溫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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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井荷風大篇幅地描寫自然風光,固然是受到了自然主義的影響,但在我看來,這也與他所探討的主題“慾望”是重合的,因為《地獄之花》中的自然景色是隨著人物對慾望的態度而不斷變化的。

當園子忘卻慾望,不因其煩惱時,她所看見的是充滿活力的早春景緻,或者是浪漫氣息十足的海灘風光,此時的風景始終如園子的心一樣平和。而在水澤校長過分被壓制的“慾望”得到徹底釋放,使得他強行玷汙了園子身體時,則是驚雷大作,狂風呼嘯,與水澤內心躁動的慾望十分合拍。

所以永井荷風對景物細緻入微的描寫,並不只是單純地試圖增加文章的美感,其實也是對人物內心狀態的一種襯托。


2、過分克制與肆意放縱,都是被慾望俘虜的表現


盧梭曾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地獄之花》中的人物也大都如此,他們都深陷慾望的泥沼中,被沉重的枷鎖束縛著,找尋不到生活的自由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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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純粹慾望的化身

縞子夫人在小說中象徵著純粹的慾望。

縞子夫人起先嫁給了一位英國貴族,在英國貴族因病逝世後,她繼承了這位富可敵國的英國富豪大半的遺產併火速改嫁,與黑淵先生結了婚。縞子夫人與英國貴族有沒有真正的感情,其實不好判斷,但根據她後來的表現來看,我個人認為縞子夫人與英國貴族結婚,可能是貪圖他的財富。

但與此同時,我認為夫人後來嫁給黑淵,是出於喜愛,因為彼時她是繼承千萬遺產的富翁,而黑淵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翻譯家,並無過人之處。夫人是一個有著真正感情的人,這並不是什麼過錯,但她錯就錯在她的感情多變,流動性強,十分不穩固,成就了她水性楊花的性格。

因此在她已然五十多歲時,卻對丈夫黑淵年老的軀體產生了厭惡,從而偷偷與年輕的文學家笹村交歡。

縞子夫人可以說是被慾望矇蔽了雙眼。在愛情上她始終渴求年輕肉體的滋養,因此在年老時也絲毫不加以檢點。而嫁入豪門只為繼承千萬遺產,平時始終將自己打扮成貴婦人,追求奢侈生活,則更不必多說了。

可能有人會說,縞子夫人大膽地與年輕人談戀愛,出於真心實意,為什麼就不是自由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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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自由須有限度,縞子夫人沒有正視慾望,對慾望的認知是錯誤的,從而過分放縱自己體內的慾望。而等到慾望肆無忌憚地野蠻生長,將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都佔領時,人不就成了慾望的化身,完全由慾望支配了嗎?此時的縞子夫人看似在自由地作出選擇,但其實她本人早已經成為了慾望的寄生體,而失去了為人的資格。

②過分克制導致的惡果

而與縞子夫人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則是年輕的文學家笹村,和中年校長水澤。這二人最後雖然都由著慾望作出了令人不恥的事,但卻並非是本性使然,而是由於壓抑太久,才造成了這樣的悲劇。

笹村作為一個經過宗教禮儀洗禮的文學家,在大眾面前始終表現的有模有樣。然而一旦撕開他那虛偽的表象,就能看見那顆躁動的,渴求性愛的,被慾望緊緊纏繞的心臟。但文學家與教徒的嚴肅身份讓他難以發洩正常的慾望,因此,他內心的慾望在人為的層層封鎖之下不斷地由內向外擴張,越來越膨脹。最終,在縞子夫人的勾引下,膨脹到極點的慾望噴湧而出,不僅衝開了個人意志強加的鎖鏈,還將世俗道德的標準遠遠拋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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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水澤校長也是如此。


“然而,他的生性絕不企願擔當如此清苦的職務,一旦擺脫了這法定的束縛後,便立刻去找個對品行約束較少的其他工作,但是他的願望終究沒能實現。儘管不滿意,他還是不得不繼續永遠留在教育界裡。隨著地位的不斷升高,他的責任也越來越重了。”


在教育界擔任校長的水澤校長,平時也十分注意個人的言行。但他的本性是喜歡自由的,是不願意被這些毫無益處的條條框框所約束的。他也渴望動人的愛情,貪戀年輕女人的身體。但他自己被校長這個標籤牢牢地釘在了道義鑄成的長柱上,只得壓抑內心的慾望,而不敢輕易動彈半分。於是這慾望越積越多,到了最後,個人小小的軀體已經難以承載長久得不到釋放的慾望,水澤便如野獸一般強行糟蹋了年輕女教師園子的身體。

過分克制慾望,其實也是被慾望俘虜的表現,因為過分克制,代表不敢正視。倘若笹村和水澤敢於正視自己的慾望,擺脫各種層出不窮的標籤的束縛,及時地釋放自己的訴求,便不至於走到最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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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笹村與水澤過分克制的原因,則要歸咎於明治維新的不徹底。儘管明治維新將西方開化的思想帶入了日本,但一些封建思想仍舊根深蒂固,對個人的欲求作著嚴格的限制。正是由於腐朽的封建理念的束縛,人一旦被貼上標籤,便要處處小心,時時留意。若是看起來很嚴肅的文學家和教育家不拘小節,隨性灑脫,而不嚴格按照一板一眼的封建禮教的標準辦事,那麼他們就會成為無良媒體競相報道的對象,成為無聊愚民茶餘飯後時的消遣。


“然而,道德和宗教只是宣揚自己具有何等無邊的力量,卻迴避關顧小人物的繁雜之事而獨自悠悠然地躺在天地之間,文明的利器未必能擊斃獅子。此刻,面對著水澤以獰猛之勢衝過來的禽獸般的蠻力,園子是用某種手段去防禦呢?還是以道德為基準當面加以斥責、一露口才?可悲的是怎樣做也是徒勞的。”


永井荷風的這一段論述已經十分明顯的表現出了他本人的看法。誠然,人的慾望應該受法律和道德的約束,但在當時,所謂的道德標準是錯誤的,他迴避了人的基本訴求,而只是盲目地對人的慾望加以限制。而個人一旦無法正確認識到“道德”的錯誤,便不敢正視自己的慾望,從而釀成惡果。


3、保持一份清醒與獨立,才能在被慾望充斥的“地獄”中開出絕美的白百合花


單單只是展示出被慾望俘虜的後果是不夠的,在《地獄之花》中,永井荷風一直在找尋與慾望和平相處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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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猛烈地抨擊,或是徹底地逃避,都掙脫不開慾望的束縛

在知道世俗的標準是錯誤的,對於慾望的壓制是盲目的,身處社會的個體又該何去何從?

黑淵一家其實是比較典型的遭受這種不理性標準摧殘的受害者。黑淵在和縞子夫人結婚後,一些主流媒體便惡意揣測他們二人,甚至編造出二人攜手下毒,謀殺英國貴族,只為繼承遺產的惡毒話語。因此,黑淵一家不得不從大眾視線中退出,斷絕與外界的往來,低調的活著。

然而,即便如此也是不行的,黑淵的後代仍然揹負著莫須有的罪名,在社會上遭到不公正的對待。黑淵的女兒富子,上學時四處遭人排擠,成年後獨自居住在大別墅裡,又被媒體惡語中傷,造謠其天天接見男明星以行魚水之歡。

這樣不負責任的報道,且還是基於公眾認為的符合道德標準的報道,無疑是令人氣憤的。在我看來,這些媒體的醜惡行徑與跟被慾望支配的人沒有什麼區別。對於他們來說,報道出大家喜聞樂見,熱衷於去閱讀的“新聞”,可以帶來極大的收益與流量。因此,他們樂此不疲,用錯誤的標準去打探世上的每一個人,一旦他們發現標準與這人的行為有任何不適應的地方,他們便添油加醋,胡說一通。這樣看來,這些無良媒體才是真真正正的被慾望俘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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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群被慾望支配的行屍,富子總是表現地極為憤慨,她把自己封鎖在自家的別墅中,幾乎從不出門,而一有人來拜訪,她便對世俗社會那一套標準大肆批判。她聲稱自家的庭院是脫離骯髒現實的天堂,在這裡,自己可以自由地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然而她真的自由嗎?我覺得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憤怒也是一種關注。雖然她言語犀利,咄咄逼人,令人覺得她是一個豪爽灑脫,有自我見解的女漢子。但她對“慾望”過分的憤慨恰恰表明她還未從社會那套錯誤的標準中掙脫出來。她只是在虛張聲勢,用慷慨激昂的言辭來為自己加油打氣,僅此而已。

至於笹村,在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後,便把自己一人鎖在家裡,拒絕接見任何人。

但逃避問題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笹村對內心慾望的逃避,從側面反映了自己的恐懼。對正常慾望的恐懼,本身就是一種病態的行為,他仍舊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總而言之,無論是富子的憤世嫉俗也好,還是笹村的決絕逃避也好,這兩種方法都不是與慾望和平相處的最佳方式。

②清醒獨立,順其自然,才能超脫慾望本身

人只有正視慾望,才能不被其束縛。女教師園子正是靠著這樣的理念,才最終活出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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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子其實一開始就是被世俗標準束縛著的,但與此同時,她也一開始就抱有著掙脫錯誤標準束縛的想法。儘管她是一名女教師,但她卻對現實的婦女教育抱有很大的不滿,她認為那樣的教育是對人性的一種壓抑。在瞭解到黑淵家的具體情況後,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樣避而遠之,而是感到深深的同情。她認為即使有罪,也沒有違反法律,就算道德不允許,但又有什麼比一顆真誠悔過的心更珍貴呢?

可以說,園子一開始的心理狀態就十分矛盾,她一方面意識到了對慾望壓制的不合理,一方面又不得不按照社會的標準去束縛自己。

而等到她被水澤校長玷汙,丟失了社會極為看重的女性的貞操之後,還沒有徹底想明白的園子陷入了恐慌的狀態之中。她開始對未來的人生感到茫然,失去了婦女所應具有的貞操,她不敢想象日後丈夫的反應,也害怕社會會知道她的汙點。她害怕成為第二個黑淵,也害怕那些眼光銳利的媒體將自己的悲慘遭遇不加掩飾地刊登在報紙上。

因此,她一開始惶惶不可終日,不願意與任何人交談,將自己封閉在狹小的屋子裡,精神幾乎陷入了癲狂的地步。但好在,園子最終突圍了出來,找到了與慾望和平相處的方法。


“今後將一改過去那種只是顧慮社會上的譭譽褒貶,結果強行潔身自好的可笑做法,要在這個沒有任何束縛的、自由自治的樂園中過上真心滿意的美好生活。呵,自己完全錯了!迄今為止自己不敢有一點兒失閃,鑽入了道德的網套裡,這並不是由衷地愛好德行,而完全是因為擔心世上的誹謗之故!”


清醒且獨立的她認識到了對正常慾望加以壓制的道德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圈套,她不願意再為可笑的標準而活,而要順從自己內心的慾望,做自己樂於去做的事情。

在故事的最後,她不僅坦然地將自己失身的經歷告訴了富子和養母,還打算去拜訪曾欺騙了自己的戀人笹村。正如園子所想的那樣,如果真心悔罪,就絕不要失望。當你自認問心無愧,發現自己只是被可笑的,披著道德外衣的標準束縛時,絕不要憤然而起,也不要避之不見。你要坦然地帶著你身而為人不能捨棄的慾望,自然而然地走入這被打上了合格標籤的“慾望”充斥著的泥沼,滿懷希望地繼續活著,活成一朵盛開在地獄的白百合花。

《地獄之花》:人只有正視慾望本身,才能不被其束縛


在《地獄之花》的後言中,永井荷風如是寫道:“人類的確難免有其動物性的一面。姑且不論這是構成人體生理的誘惑所致呢,還是由動物進化成的人類祖先的遺傳。可就在當代的生活中,人類又把這一陰暗面完全斥之為罪惡。

慾望不等同於罪惡,這只是人的基本訴求,天性使然。誠然,過分放縱的慾望會帶來禍端,但過分壓抑人的慾望也絕不是什麼好事。

我們所需要做的,只是在問心無愧的前提下,在正確的“道德”與法律的規範約束下,自然而然地坦率活著。

就如園子一樣,不因失去貞潔而壓抑想要在社會上繼續正常生活的慾望,而是昂首闊步的追求自己的幸福與尊嚴,敢於渴望那一頂始終在心中熠熠生輝的讚美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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