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屆矛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主角》中,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形象,然而,我獨為一人灑下熱淚,感佩萬千。他就是秦腔老藝人苟存忠。 ——陳彥作品《主角》中人物
北山地區匯演的舞臺上,正在上演秦腔《遊西湖·殺生》一折。
李慧娘從死牢裡救出裴瑞卿,賈似道帶人在後面追殺不止。
滿臺刀光閃閃,鬼火粼粼。
那火,是扮演李慧孃的演員一口口吹出來的。
秦腔吹火,那個苦不是人能幹的事。
“李慧娘”一連吹了三十六口“連珠火”。
一口、兩口、三口……由慢到快,由弱到強,直到“連珠火”將賈似道、賈府全部變成一片火海。
天地澄淨,紅梅綻開。
扮演李慧孃的秦腔演員——苟存忠,使完了他人生中最後一點力氣。
苟存忠,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他走了。
團長說:演員累死臺上,也算善終。
苟存忠,他是第十屆矛盾文學獎作品《主角》中的一個配角;他是舞臺上活躍的無數演員中的一個縮影;他是傳統戲曲長河中的一朵浪花。
苟存忠,像浪花一樣,變成泡沫,歸於大海……
01.學藝
八歲時的苟存忠,還在街上要飯。
偶然一次,戲班子裡一個好心的演員給了一碗飯,他在後院看到花團錦簇的戲服,在院子裡排開的一臺臺衣箱,著魔了。
唱戲,能有飯吃。
小叫花子,就動了心眼,戲班子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班主見他長得眉清目秀,又是個要飯的乞兒,心生憐憫,就收下他學戲。
長相乖巧,下得苦力,捨得流汗的苟存忠,學唱的是男旦。
每天天不亮就劈腿練功,開嗓練唱。他要對得起班主,對得起自己。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練圓場。一早跑一百多圈,雙腿還要夾上掃帚,練習步態和腰身。
人小腿無力,步子一大,掃帚掉了,師傅隨手就是一鞭子。
不知道捱了多少鞭子。
十三歲,練吹火,苟存忠差點兒把自己燒死。
師傅說“吹火”是旦角的“絕門獨活”,總說教給他,可就是不教。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師傅演《遊西湖》時,他一眼不眨地在側臺看,感覺看出了門道。
性急的跑去河邊偷練。夏天,不捨得穿衣服,光著身子練。
松香粉漏的到處都是,吹第三口,火一下子把松香粉引燃,小小的孩子,只顧著拍打前胸的火,後背的皮肉燒得滋滋響,至今還有好幾處疤。
遇心誠之人,天地皆感動;下苦功之人,好運自隨之。
也許他的精神感動了師傅,才有幸學到這手絕活。
02.成名
十八歲,第一次挑大樑,也是在北山,演《遊西湖》。
一身素白衣服,一件飄逸的白斗篷,飄飄蕩蕩地來到人間,她是面對悽風苦雨,上天不得入地無門的李慧娘;美豔的妝容,柔軟的腰身,哀怨地傾訴,急切地尋找,他是男旦苟存忠;兩分鐘的臥魚,三十六口噴火,他是主角苟存忠。
舞臺上的苟存忠,雙腳凌波,如舟行水上,波瀾不現;蛾眉婉轉,似梨花春雨,含情帶嬌;素手纖纖,蘭花指持帕嗔笑:我把你個賊呀——
一戲成名,苟存忠在北山地區唱紅了,像年時綻放的焰火,照亮天際。
連唱三個月,場場票罄,場場座滿。
三天不沾一粒糧,也要買票看慧娘。
苟存忠,為班主賺得盆滿缽滿。
主角,是當牛做馬,吃苦扛硬掙來的。
“青衣兩手交,閨門目下敲,武旦風擺柳,搖旦手叉腰”。
小旦、小花旦、閨閣旦、武旦、刀馬旦,他都能唱,以“文武不擋的大男旦”之稱,揚名附近二十幾個區縣。
要飯的小乞丐成了,挑大樑演主角兒;
唱戲的苟存忠火了,紅透北山一片天。
紅火映照下,他結了婚,娶了親,新娘是同班師妹。
後來,他作為“毒草“被關“牛棚“,老婆也跑了。
真真戲如人生,你方唱罷我登場,亂紛紛大廈忽傾。
後來的後來,進了寧州劇團打雜看門。
原本唱戲的主角,現在只能看戲。
03.傳藝
老年已至。老眼已昏。老腰已粗。
唯有唱戲的一顆老心,不老。
僻靜的棺材鋪裡,日漸衰老的苟存忠,化了妝,勾上臉,一個美嬌娘復現,悄聲嘆,低聲吟。唯一的觀眾,是棺材鋪老闆。
十三載光陰,眼一睜,看門;眼一閉,睡覺。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件不見顏色的棉大衣裡,冷眼看戲,如一條冬眠的白蛇。
當他褪去一身臃腫,穿上彩褲、彩鞋,剃出兩道柳葉眉,扯細了嗓子開腔,才發現,身子內裡也沉重了,往日飄搖的風采,已經不屬於他了。
他要收徒弟,他要把戲傳下去。
伙房裡,他偶然發現易青娥居然能做“朝天蹬”,大為驚訝,他執意收徒,易青娥勉強應承。從此,每天早晨檢查易青娥壓腿、踢腿、拿大頂,成了他的要務。
要爭,得拿真功夫真本事爭。
易青娥聽話,有潛力,能吃苦,尚屬可教之徒,更多的人,是嘲笑他的妖冶,輕視他的說教。
時不待我,他憋著一口氣,更期待易青娥的成就,用事實教訓那些瞧不起男旦的人。
易青娥錐處囊中,脫穎而出只待時機。
花枝爛漫,鳳眼如炬的易青娥在下鄉慰問中得到機會,一出《打焦贊》,燒火丫頭楊排風一炮而紅。
《楊排風》的整本戲在寧州推出,戲票遭到瘋搶,一票難求,易青娥唱出來了。
角兒就是能拿捏住戲的人。要拿捏住戲,就要分析角色,就要演活人物。
苟存忠說,易青娥這個徒弟,成角兒了。
04.絕唱
有了角兒的寧州劇團要參加全區匯演,排練《白蛇傳》《遊西湖》兩本大戲。
“公子落難後花園,小姐搭救得團圓”,白娘子和許仙的愛情戲,讓易青娥演成了路人戲。
苟存忠給易青娥說戲,一個眼神一個眼神地教,滴溜溜的妙目在許仙身上一瞟,就像火摺子引著了火……
他的愛情表達,他的春情似火,讓易青娥終於開竅了。
苟存忠還在偷偷練吹火,這是廢弛已久的功夫。
排練後的餘暇,苟存忠也叫易青娥去棺材庫“開小灶”練習。
水袖功,毫無保留地教給她:看似水袖飄飄,其實是手部關節在暗處用力。
吹火功,也督促她勤加練習,時間不等人。
北山匯演,苟存忠要演《鬼怨》和《殺生》兩折戲裡的李慧娘。
李慧娘是個文武全才的角色,不僅要唱、要翻、要打,還要耍水袖、吹火。
好鋼用在刀刃上,好戲開場才亮相。
開場前,苟存忠又練了好幾次吹火,他要在當年自己輝煌的地方,再一次重塑聲名。
他說:“這次,就是師傅告別舞臺的演出了。力氣不夠,真的演不動了。”
又說:“這次出來,突然有些著急了。怕給我娃教慢了,把好多戲都爛在肚子裡,傳不下去了。”
他莫名地緊迫,無來由地焦慮。
一整天,他喋喋不休地說著、教著:
這連珠火,關鍵還在氣息。……
師父今晚吹火,你在側臺好好看。主要看師父的氣息。……
吹火,看著是技巧,其實是《遊西湖》的核心。把鬼的怨恨、情仇都體現在鬼火裡邊了。……最高的技巧,都要藏在人物的感情裡面。
化妝也是,一遍遍不滿意。他卸了化,化了卸。
為這次演出,他節制飲食,吃大黃拉肚子,腰圍從二尺七八猛減到二尺二。
他對自己的形象嘆息:這老臉,對不起李慧娘,對不起關注觀眾,尤其對不起當年看過戲的老觀眾。
苟存忠又演李慧娘了。
在一聲長長的鬼的嘆息中,他出場了。
“李慧娘”舞著水袖,還吹了三十六口“連珠火”。
在喧囂如潮湧的掌聲中,苟存忠吐了血。
被抬上舞臺謝幕,苟存忠靜靜地靠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
他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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