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之路|无问西东


都说清明是一个向后看的日子,那就不妨向后看得远一点,顺道祭一下我们曾有的文化、精神和学者。


哲学之路|无问西东


(陈丹青作品《清华国学院》,左起:讲师李济,教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

往事已过去百年,如今重述,一是重示王国维先生“学无中西”之论,二是重温陈寅恪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意,三是再次体会梁任公“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的勇气和坦荡。


蓦然回首

1925年,二月的北京依然寒冷。骤然成名的留美归国青年学者胡适,当时已是北京大学文学院哲学教授、文科学长。

这天他受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筹备处的委托,将一封聘书送到赫赫有名的前清帝师、学者王国维的家中。胡适担心王国维会犹豫,又将其拉上自己的专车,一路驶往清华园。

在清华园转了一圈,王国维见园内风景优美,校内颇具规模与秩序,遂有进清华的念头。两个月后,王国维举家迁入清华园古月堂居住,就任国学院教授之职。以王国维当时学界的显赫名声,此举立时引起不小的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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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清华,被称为清华园的“园中之园”)

清华学堂始建于1911年,1912年更名为清华学校,它一直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主要学习英文和欧美文化知识,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学相对薄弱。

1924年,清华学校正式启动改办大学计划。1925年设立大学部,同年设立大学的第一个研究院——国学研究院。国学院一开,一时风云际会,使得中国近代学术史上四位学术大家齐聚清华园。

他们就是被后世誉为“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的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

与王国维不同,时年五十三岁的梁启超,接到清华大学的聘书后,极其痛快地答应了。

此时的梁任公已不复当年“公车上书”的书生血气,且在革命的青年人看来思想已有保守之嫌。但他凭借那明快畅达、开一代学风的《饮冰室文集》和中国现代史学的奠基之作《中国历史研究》等文史著作,已经奠定了其不可撼动的学术大家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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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

梁启超,广东新会人,生于1873年,字卓如,号任公。17岁中举,人称神童。时康有为在广州办万木草堂,“讲中外之故,救中国之法”。梁听了康“大海潮音,作狮子吼”的讲学,幡然改弦更张,以康为师,倡言维新。当时康只是个秀才,于是出现了举人拜秀才为师的历史场景。

1896年梁启超23岁,在上海创办《时务报》,任总主笔。报纸每期三四万字,先后出版69期,鼓吹变法,一纸风行,高峰时每期销1.7万份,成为当时国内最受欢迎的报纸。

梁启超拜会湖广总督张之洞,张大开总督衙门中门欢迎,规格直追迎朝廷钦差之礼。可见梁当时名气之大。

1898年,百日维新败后,康梁逃亡海外。作为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大儒康有为,终生在古、今文经学中打转。而梁则“善变”,放眼世界后,文化、政治主张屡次改辙,自谓“不惜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

进入民国,经历了张勋复辟,康有为的名字已然臭不可闻,但作为康门弟子,梁启超却在风起云涌的新文化运动中,仍能别开生面,自成一家。梁文观点新颖,条理清晰,笔锋常带感情,别有一分魔力。

当时中国学界曾称“太炎为南方学术界之泰山,任公为北方学界之北斗”。任公即梁启超,太炎就是人称“章疯子”的国学大师章炳麟。在王、梁两位学术大家应聘之后,清华当然也想到了这位名盖当时的国学大师。

然而章太炎素来与梁启超有笔墨官司,而且曾公开反对甲骨文研究,而王国维正是以甲骨文研究闻名于世。因此得此礼聘,目空一切的章太炎“疯”劲顿起,当场将聘书摔在地上,以表决绝。“章疯子”失去了在清华园一展风采的机会,清华园也失去了一位儒林宗师。

但国学研究院第一届招收了三十八名学生,仅王、梁二位导师显然难以应付。清华教务长张彭春积极推举与自己同期留美,时年三十四岁的哈佛大学哲学系博士赵元任前来任教。赵元任才情超群、知识广博,有“汉语言学之父”之称,校长曹云祥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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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三为赵元任)

其实在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中,只有赵元任有博士学位。赵元任1910年赴美留学,先后获得康奈尔大学学士学位和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王国维、梁启超虽然没有学位,但其学术地位早已为学界认同。因此这三位导师入园还算顺利。

而最后登场的陈寅恪,入住清华园就颇费周折了。因为陈寅恪游学欧美十几载,竟没有取得一个学位!但是他却得到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三位导师的联合推荐。尤其是梁启超,不遗余力向曹云祥举荐陈寅恪。

校长曹云祥问:“他是哪一国博士?”梁答:“他既不是学士,也不是博士。”曹又问:“他有没有著作?”梁答:“没有。”曹说:“这就难了!”梁启超生气了,说:“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也算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

以梁启超的学术地位说出这样对话,曹云祥只好同意向陈寅恪发出邀请,然而陈寅恪此刻还在德国游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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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时务学堂故址)

陈寅恪1890年生于湖南长沙,祖父陈宝箴,在清光绪年间曾任湖南巡抚,积极倡议新政,开办时务学堂,推动新学。梁启超正是时务学堂的中文总教习,他与陈家世交,深知陈寅恪家学渊源。

1902年,陈寅恪随兄陈衡恪东渡日本,入日本巢鸭弘文学院。1905年,因疾辍学回国,就读上海复旦公学。从1910年开始,陈寅恪开始他长达十六年的海外游学生涯。

陈寅恪先后就读于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美国哈佛大学等世界著名学府。但陈寅恪一心求学,却并不注重学位。十几年竟然没有取得一顶学士帽,更别说博士帽了。于是才发生了前面著名的“梁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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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与家人)

1926年,游学归来的陈寅恪正式接受清华国学院教授之职,参加第二学年的教学。从王、梁、赵三位导师联袂举荐,到以导师身份从容登上清华大学的讲坛,这位没有博士帽、没有著作的青年教授的出场就预示其不凡的历程。


光辉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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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清华国学院第一届毕业生合影,研究院规定一年毕业。)

四大导师集齐,如今回想,得遇四位导师,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生真是得到天大机缘。清华国学院导师的阵容在整个中国近代学术史上都是少有的盛况。

据国学院学生蓝文征回忆,陈寅恪私下非常幽默,有天兴致上来,送了副对联给同学们,“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大清皇帝同学少年。”众人听了,先是一愣,待解其意,哄堂大笑。

原来“南海圣人”是指出身广东南海的康有为,梁启超是康有为的弟子,因此说大家是南海圣人的再传弟子。而王国维当过清朝最后一个皇帝溥仪的老师,所以国学院的同学们就成了大清皇帝的“同学少年”。

陈寅恪的课堂却很不轻松,国学院的同学回忆,陈先生精通梵文、巴利文、波斯、突厥、西夏、英、法、德等八种文字,讲课每至入神处,便闭目而谈,滔滔不绝,史料信手拈来,往往列举几十条史料,大家如坠雾里,待先生突然抛出结论,大家回味良久,才大呼推论精妙。

陈寅恪的学术特质是极其重视史料的对比辩伪,在辨明史料的基础上,往往发前人所未发,以观点和史识取胜,其研究方法之扎实精深、史识之精妙新颖,令许多学者为之折服。这一特质在后来奠定其学术地位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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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藏《陈寅恪全集》)

每当陈寅恪讲课,听讲的不但有国学院的学生,还有教授。研究院主任吴宓风雨不误,清华中文系教授朱自清也来,连北大的教授都来听讲。因此一时陈寅恪有“教授中的教授”之誉。

陈寅恪虽然是梁启超极力推荐,但在四位导师中与其最谈得来的还是王囯维,两人经常促膝长谈。王国维死后,陈寅恪诗中回忆两人谈古论今的场景,“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

两人可算是清华园的一幅奇景,王囯维不变的是前朝遗老的装扮,而陈寅恪永远是一袭蓝布长衫,带着厚厚的眼镜,腋下夹着一个蓝布大包袱,里面是上课的讲义和资料。

王国维虽是一副前朝遗老的打扮,但其实他可是中国现代蜚声国际的杰出学者,在文史哲领域均有重大建树,其学术生涯可谓跌宕起伏、光辉灿烂。

王国维,浙江海宁人,生于1877年,字静安,号观堂。自幼受旧式教育,喜史、诗、古文辞。年十六,举秀才。甲午战后,受时事刺激,向慕新学,1901年、1912年曾两次东渡日本求学。1923年,为前清皇帝溥仪“南书房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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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

王国维一生治学重点屡次改变,历经哲学、教育、文学、史学、考古,在每一领域都建立起现代的治学方法,开辟出新的学术境界。其考据之缜密、史识之高明、境界之恢宏,为学界立起一座座里程碑。

究其原因,一是他对现代学术方法的自觉吸收和应用,他曾向学界呼吁:“今日最亟者,在援世界最进步之学问大略,使知研究之方法。”并身体力行,翻译了大量西方哲学、逻辑学、心理学、伦理学、教育学的著作和知识,这使得他的治学方法通达而恢弘。

二是其学术视野宽广,具有自觉融入国际学术潮流的意识,王国维认为:“异日发扬广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兼通世界学术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

王国维通德文、英文、日文,深受康德、叔本华影响。把西方哲学、美学思想与中国古典哲学、美学相融合,形成了独特的美学思想体系。

《红楼梦评论》是我国第一篇吸收西方美学观点的红楼梦研究文章,它突破了点评、索引、考证等传统形式,从美学价值这一角度对红楼梦进行了深刻的阐述。

《人间词话》更是中国诗学和美学的一部总结性著作,其自成体系的“境界说”深受学界的赞誉,也深深影响着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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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手稿,国家图书馆藏)

王国维可谓一颗耀目的钻石,每一面都闪烁着令人心旌摇曳的光彩。连曾经“公车上书”、游历欧美、笑傲一世的梁启超也忍不住赞之曰“不独为中国所有而为全世界之所有之学人”。

自清末东学西渐,中国就有中学、西学之争,维新大臣张之洞就曾提出“中体西用”的说法。简而言之就是思想还是坚持中国传统的思想,但是科技可以学习西方的科技。

而后来从北京大学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则打出用“重新评估,整理国故”的口号。可以说中西之争从未中断过。

王国维在1911年发表的《国学丛刊序》中大呼,“今之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无用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余谓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相互推进。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中国今日实无学之患,而非中学、西学偏重之患。”


昨夜西风,独上高楼。

王国维在清华执教的两年中,尽管生活趋于平静,但“仍时时以津园为念”,每至春节都要去天津觐见“皇帝”,还常为中国“有君无臣”而忧虑。

1927年,国民党北伐节节胜利,势如破竹,已经抵达河南,即将北渡黄河。湖南名儒叶德辉、王葆心被北伐军杀害。王国维甚为忧惧,常与陈寅恪、吴宓议论应变之事。

6月1日,清华国学院第二届学生毕业。在师生叙别会上,王、梁、陈、赵四位导师各入一席,新任清华校长梅贻琦等作陪,师生畅谈别情。

梁启超起立致辞,“吾院苟继续努力,必成国学重镇无疑。”众人纷纷赞同。会后,王国维虽陈寅恪至陈宅畅谈至傍晚。

是晚,王国维还在家中批阅完了第三届研究生的试卷,并会见了来访的谢国桢等同学,相谈甚欢。

六月二日早晨,王国维像往常一样到研究院办公,料理事务,还与同仁谈及下一学期招生事宜。

随后王国维独自走出清华园,在校门口雇了一辆洋车,径赴只有几里地远的颐和园。中午十一点时分,王国维跃入园内的昆明湖。

巡警与园丁闻声驰救,但救起时王国维已气绝身亡,身上只有一张写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简短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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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自沉处:颐和园鱼藻轩)

一代大儒王国维沉湖而死,引起了清华师生和学界的巨大悲痛。同时,其自杀的谜团也引起各界猜测和议论。有悲观哀时之说,有罗振玉逼债之说,一时传闻四起。

王国维的遗体入葬后,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中,对其死因做了解释和评价,成为众说纷纭中最有说服力的论断,为天下士林所为瞩目和重视。陈寅恪认为,王国维的自杀绝非起于私人恩怨或者经济困窘,而是殉文化而死。

陈寅恪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痛苦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则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陈认为,王国维是不忍看到即将衰亡的文化那令人心酸的悲剧结局,也是对当时混乱无序的时局的一种抗争。


衣带渐宽终不悔

王国维的离去,好像给刚刚建立两年的清华国学院带来了不详的预兆。研究院四大支柱的另一根也岌岌可危——梁启超的病情也越来越重。

1926年初梁患尿血症,不顾亲友反对,毅然住进北京协和医院,做了肾脏切除手术。不幸的是,由于医生的疏忽,却将原本健康的那颗肾脏当做有问题的切除了。

为梁启超做手术的是毕业于哈佛大学的医学博士,此时西医在中国立足未稳,由此更是大受质疑。梁启超的学生陈源、徐志摩忍不住透过媒体向协和医院替师问罪,梁启超问讯立即加以制止。

梁启超认为西医就是科学的代表,认为维护西医就是维护科学,他禁止徐志摩等人上诉法庭,不求任何赔偿,不要任何道歉,并支撑病体写下《我的病与协和医院》一文——“我盼望社会上,不要借我这回事,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

1928年6月底,梁任公将学生论文评阅完毕,身体不支,即回天津养病。

6月8日,北伐军击溃奉军,攻占北京,北洋政府彻底宣告覆灭,国民政府改北京为北平。8月,政府议决,清华学校改为国立清华大学。

1929年1月19日,一代豪杰梁启超与世长辞,享年五十六岁。

1929年7月,盛极一时的清华国学研究院也宣告结束,四大导师只剩下陈寅恪坚守清华园,成为清华大学历史系、中文系的合聘教授。


望尽天涯路

王国维死后,清华国学院师生为纪念这位导师,募款修造了一座纪念碑,1929年6月,王国维纪念碑在清华园落成,碑文是陈寅恪教授所撰,语意深长,为一时之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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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园内王国维纪念碑)

其文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其实陈寅恪一生的著述和研究的视野,都“系于民族的盛衰、学术的兴亡”,并一生不失其学统和风骨。陈寅恪曾说,“我一生的思想,我的主张,都在王国维纪念碑的碑文中。”


1.《傅斯年与陈寅恪》,岳南著。

2.《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陆建东著。

3.《重返五四现场》,叶曙明著。

4.《王国维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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