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丨疫情之下,何以安身立命

許紀霖丨疫情之下,何以安身立命

許紀霖,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系教授、紫江學者,著有《中國知識分子十論》《迴歸公共空間》《讀書人站起來》《安身立命》《另一種理想主義》《家國天下》等。


疫情之下,何以安身立命

許紀霖對話《新京報》


01


新京報:在這場疫情的防控過程中,有沒有什麼人給你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

許紀霖: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的感染科主任張文宏。張文宏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醫生“網紅”,他被許多網友親切地稱為“張爸”,成為許多人、特別是上海市民心目中的“定海神針”。“華山感染”公眾號發的元宵節漫畫就很有意思,畫著張文宏煮湯圓的形象,配文說:“讓我們一起聽‘張爸’的話,再多悶一會兒!”

這其實反映了一種社會心理。當我們面對從未經歷過的未知病毒,許多通常的制度、手段和認知都已失靈,很多人陷入恐慌之中。在這種時刻,普通人都需要尋找值得信賴的人作為心靈的支撐。過去,通常是具有某種神魅性的人物來充當這樣的角色,比如說耶穌、穆罕默德,他們一開始都有一種非凡人的神魅能力,癱瘓的人到他們面前,一聲“站起來”,能夠立顯神蹟,於是眾人就成為了神魅人物的信徒,追隨而去。

你發現沒有,歷史上許多神魅人物都是最早的醫生,具有某種巫術、法術。在今天這個世俗化的社會,古代的神魅人物已經不再有了,但一旦遭遇類似今天這種災難性的大疫情,各種一般的科學常識、人文啟蒙和道德教育都失靈了。一般公眾所恐慌的,是如何活下去。於是,有專業知識、且具有某種李佳琦式世俗魅力的醫生,就輪到他們出場了,扮演了“救世主”的角色。

很多人非常敬佩張文宏的口才,但其實最重要的不在於口才,而在於他心靈的透明和開放。他非常自信,也敢於表達、善於表達。許多在關鍵崗位上的專家,一旦到公眾面前,說話吞吞吐吐、含糊其辭,和官員打官腔沒什麼兩樣。也有的專業人士可能水平很高,但只會說一些行業黑話,公眾也不知道他們想說什麼,抓不到要領。但是,張文宏面對公眾時,既是專業的,也是坦然的。

他思維清楚,敢於下結論,下判斷,帶著那種自信、風趣和幽默,能對自己的研究和思考結果負責任,所以一下子就抓住了人心。現在這種有擔當的專家和官員太少了,能夠在危機時刻面對公眾從容表現自己的更少。張文宏就像《鼠疫》中的那個醫生,不僅在技術層面治病救人,更可以拯救人心,給恐慌中的人們以信心。


02


新京報:張文宏最開始在網絡爆紅,是因為那段“一線崗位全部換上黨員”的視頻,這段視頻引起了多元解讀。後來,他在接受央視採訪時回應說,之所以這樣要求是基於契約精神,這是“大家講好的”。你如何看待他的這種解讀?

許紀霖:這很有意思。因為一般會把入黨宣誓看作信仰,但張文宏把它作了世俗性的解釋,就是所謂的“承諾”和“契約精神”——無論是作為黨員,還是作為醫務工作者,既然是曾經承諾過的東西,在危機時刻就必須兌現。

馬克思·韋伯把人的日常行為倫理分為兩種:一種是信念倫理,即按照信念或信仰去做事,不管結果;另一種是責任倫理,即要對事情的結果負責。他認為,在中世紀,人們只信仰上帝是唯一的神,所以秉持的都是信念倫理,做好該做的,將結果交給上帝。而在祛魅的世俗社會,人們的信念各不相同,不再有共同的上帝,也不再有天國。當信徒所依恃的信念倫理隕落之際,另一種對現在擔當、對此刻負責的責任倫理,就成為了嚴肅生活的價值尺度。責任倫理,是建立在契約精神和個人信用之上。

其實,在這次抗疫之中,這種責任倫理,不只體現在醫務工作者身上,還體現在那些堅守崗位的保安、清潔工、快遞小哥、超市營業員身上。我們每個普通人都對病毒懷有恐懼,儘量不出門,但這些“逆行者”的責任感和勇氣讓人尊敬。可能,他們中的許多人是為了養家餬口,但其背後還有一種職業倫理和契約精神支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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