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的奶奶

注:本文3000字,大概需要6分钟。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章鱼闲话」。

“成功的故事太多,章鱼闲话专心说烦事,感受最平凡生活带来的温暖与善意。”


算起来,我的奶奶过世应该有快十二个年头了,大树刚好长出一圈年轮。我还是常常想起她,印象也越来越深刻。

真实的梦

最后一次梦见奶奶是在我刚怀上女儿时,受孕还未足一个月,我自己也未知此事。

那一日是清晨,她坐在我出租屋的卧室床头,我在睡梦中。

奶奶穿着去幺幺家时常穿的碎花衬衫,里面穿着一件棉质背心,黛色西装长裤,银丝装点的头发上箍一个大背梳把头发整齐的固定在脑后,这是她去女儿家才会穿上的行头。

奶奶看着我咧开了嘴,笑容也从生动的皱纹里满溢出来,美的像一朵木棉花。她用一双竹枝般的手像儿时一样细细在我身上摩挲,一寸一寸。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岁,我和奶奶躺在夏日星空下的竹床上,她一只手用蒲扇轻轻的帮我拍着背,另一只手一点点的从头摸到我的脚丫子,一遍遍总是不够。知了声、狗吠声、嘻笑声甚至是水牛甩尾驱赶蚊虫的声音驳杂在夜空里,听到我渐渐睡着……

我在抚摸中渐渐苏醒,像任何一个暑假平常的清晨一样,笑容满面的看着她。一大片的沉默中,她用眼睛告诉我,儿啊,你长大了。

后来,奶奶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了。

村头的网

从我开始记事起,她就已是七十多岁的垂暮老人,仅能认几个字,但这不影响我觉得她是一个伟大的人。

小时候,觉得她很伟大是因为很喜欢听她讲以前的故事,躲日本鬼子、文化大革命、三年自然灾害、生产队搞建设……我总是事无巨细、反反复复、探根究底的问,奶奶耳朵有点聋但也不知疲倦的跟我讲,也常常会有她讲她的、我问我的有趣局面发生,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最要好的聊天伙伴。

写给我的奶奶

长大了,我仍旧会觉得她很伟大。她生育了十三个子女,存活下来七个,每一个都勤劳可爱,家族里每一后辈都谦逊有礼,我活了三十二年,从来没看任何人吵架、顶撞长辈。

记得八九十年代,爸爸开着东风大货车拜年,后车厢里铺着稻草,三四辈人坐满满一车厢,轰隆隆开到哪个村头都知道“大户人家”又来了,主人家忙着借凳子、借桌子、借被子,拜年饭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两桌,晚上堂屋里两边各铺一个大地铺,女人们家长里短,孩子们嘻嘻闹闹,男人们在耳房麻将扑克,然后就是欢声笑语一天一夜。真是一个太美好的童年。

奶奶像一张大网,常年坐在村头,默不作声的网住我们所有人。

树与石头

以前,我只觉得奶奶给我亲切、安心。后来在社会上闯荡才渐渐明白,岁月的公平和奶奶的美丽。

原来,时间,把最好的生活哲学和智慧给了她。

记忆中的奶奶像一颗大树深扎在土壤里,暴雨冲刷、烈日曝晒、微风和煦、阳光辐照她都照单全收,岁月把她风化成温柔的石头,没有自卑、抱怨、委屈、愤恨、羡慕、惋惜……以一种从容、优雅和几近顽固的姿态站在那里,慢慢开花结果,润泽子孙一个世纪。我想那个时代的老人,都是一本厚重的书,深埋在黄土里,待人细细翻阅,感动地泪流满面。可这些书,也快一点点消失殆尽了。

记得爷爷过世第二天,奶奶便把爷爷的东西全拉到道场上烧掉了,我问她为什么,奶奶说死老头子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与以前奶奶站在村头喊爷爷砍脑壳的态度如出一辙。

后来我结婚在娘家摆酒,那时大姑妈也在,听大姑妈说奶奶年轻时很疼爷爷,爷爷是孤儿流浪到奶奶那里,然后当了上门女婿互换了名字,还让爷爷认了字当了村里的出纳,一米八几的爷爷穿着蓝襟大褂跳舞也很是风流倜傥,有一次盘点时多了几十块银元也连夜给人送回去。爷爷的脾气也出奇的好,我没见过他对奶奶蹬鼻子上脸,笑起来都很任劳任怨。

爷爷过世的那个夏天,我从镇上回村里,一整个暑假都呆在老家。过世的那天,我趴在老屋外的窗户上看着爷爷,干瘦的只剩肋骨,喘着粗气,我问他想不想吃雪糕,七十多岁的爷爷艰难的点头。挑着担子的货郎每天都会来村里,我给爷爷买了支冰棍,他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到了晚上爷爷就支持不住过世了。

自始终,奶奶也未曾来看过爷爷最后一眼,葬礼也未见她出现,第二天她就把爷爷的东西烧的一干二净,没有一滴眼泪。爷爷过世的前一年冬天,家里买了一部傻瓜相机,她还愿意和爷爷开心的合照。往后的日子里,我几乎未曾听奶奶讲起过爷爷的一点一滴。至于那些照片,她肯定是不看的。

奶奶也未曾说过爱我,叫过我宝贝,她总是说我像个苕(傻瓜的意思),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蹦跶,她每次这样说我都面带微笑。以前奶奶站在村头骂爷爷,爷爷也总是远远的姗姗一笑,露出像奶奶说我是苕时一样的笑容。幼时的我总觉得爷爷像老屋旁槐树上系着的牛一般悄无声息。

或许,隐忍是岁月给她沉甸甸的壳,包裹了苦难,也包裹了爱。

村里也有人说她是个奇怪的老太婆。但,她也怪的可爱。

走过的路

后来,我们全家搬到镇上,我每年都会回老家过暑假。

小学时,老家有爷爷、奶奶和一只猫。初中时,老家里只有奶奶和一只老猫。

写给我的奶奶

夏日的夜晚,我就在村子里到处蹭电视、风扇和西瓜,晚上摸黑走回奶奶家睡觉。卧房里厚厚的纱帐像口闷锅,晚上睡觉全靠奶奶用扇子给我扇凉。

奶奶总是边扇边念叨“你不要跟我睡呀,我老了,要是我死在床上怎么办呀!”。

每次我都会很认真的回答她“没关系的,如果你真死了,我就出门帮你喊人,让他们来把你收走。

你不怕吗?

我不怕的!

这个对话几乎每一年我和她一起睡都会一遍遍的重复。

后来她年纪更大了,每年都会来我家小住半年。冬天妈妈给她买个热水袋,奶奶一转身就扔到马路上,她说人老了,不值得再花钱。但她对我的孝敬却很乐意,每日为她点蚊香、罩罩子、铺床、盛饭、夹菜这些出出力的杂活,她反倒也会指指点点,显得固执又任性。我想她是拿我当朋友的。

奶奶是坐板车都会晕的人,出门全都靠走。印象里我和她一起走过很多的路。

很小的时候,我会和她一起走路去幺幺家做客,两个幺幺嫁在另外一个村,在童年的记忆里路途很遥远。我脚力出奇的差,在路上每走三步都要坐一坐,边休息边抱怨说不想走路,要去幺幺家长大了再回家。这个笑话奶奶一直讲到我上大学,每次都露出同样宠溺的笑容。

小学的暑假,我每日清晨都会陪她徒步到隔壁镇上卖鸡蛋,随便在菜贩子间找个缝隙摆摊,常常不一会儿就有人围观,一老一小卖鸡蛋,老的负责打包称称,小的负责算账收钱,似乎很新鲜,所以鸡蛋也比别家好卖。卖完鸡蛋奶奶总会用卖鸡蛋的钱给我买一个不大不小的西瓜,七十多岁的老人和不足十岁的小孩,抱着个大西瓜走十几里才能走回村里,都是追着着日出出门,顶着烈日回家。现在突然觉得奶奶好像是我人生路上的第一个生意合伙人。

写给我的奶奶

奶奶年纪更大些,就不愿意走动了,每年只愿意来我家过一次年,她说年纪大了,就要在原来的地方等死。我听着也不觉得悲凉,反倒觉得她的口气里透着某种志向。

每次来我家团年,她都是穿戴整齐清早出发,我都会忍不住多走几里地去和她碰头,然后两人在冬日的暖阳里慢慢的走回家,我扶着她的胳膊,摸着她的手,八十多岁了,手愈发柔软了,还挺温暖。

我上了高中,就基本不愿意回老家住了,学业任务重,而且青春期的女孩子对睡觉上厕所这种事情也莫名挑剔起来,每年见奶奶的时间就更少了。

每次回老家,奶奶就像个孩子拿着小板凳凑到我旁边,握着我的手正看反看,像捻灯绳一样慢慢搓慢慢揉,怎么都看不够。我们两人傻愣愣地坐在屋檐下一坐就是半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她慵懒的像前些年总是陪着她的老猫。

到了晚上要回家,奶奶总是会看着我上车,眼神里充满期待和不舍,但她从来未开口让我留下来过夜。也对,她那时都不愿意上主桌吃饭,总是要人三拉四请。与其说是骨气和自律,倒不如说是生怕自己麻烦到人。

这一生,和奶奶一起走过很多路,路上聊过很多天。她从来没有长辈的姿态,对人对事没有酸腔怪调,总像一个平等的朋友,不经意间讲着一些道理,怪是深刻。

她说过对不起大姑妈和二姑妈,没有让她们上过学堂……

她说过表弟脸上痣太多,要点掉,以后进社会找姑娘才更顺利……

未达成的心愿

奶奶是在我大三那年没的,快九十岁了,前一天摔了一跤但头脑还清晰,睡了一觉,第二天就没了。那个时候我在学校,始终没像小时候说的那样在最后的时刻和她待在一起,送她最后一程。我到现在都没什么遗憾之事,唯独这件。

写给我的奶奶

我和她相处快二十年的记忆里,她好像从没有什么愿望,唯独有一次和我说起说她这辈子的愿望就是想去大城市看看。我当时信誓旦旦的说,等我长大了赚钱了,我要接她坐飞机到大城市看看。

我这个小镇姑娘在大城市已十年了,年少时说的话,再也没机会实现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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