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的憂鬱》:寄情山水只能暫解煩憂,徹底解脫仍需自己努力

前兩篇已經將永井荷風和谷崎潤一郎都寫過了,日本唯美派也就只剩下最後一個大家——佐藤春夫了。

與谷崎潤一郎相同的是,佐藤春夫本人也深受永井荷風的唯美文學影響,才最終選擇了這一條路。

1918年,受永井荷風影響的佐藤春夫發表了短篇小說《田園的憂鬱》,在當時一舉成名。《田園的憂鬱》講的故事很簡單,一個不堪忍受都市喧囂的青年攜妻子前往偏遠鄉村,以求獲得自我的解脫。

《田園的憂鬱》:寄情山水只能暫解煩憂,徹底解脫仍需自己努力


從小說的名字便可看出,佐藤春夫對美的理解與永井荷風和谷崎潤一郎皆不相同,他強調的更偏向於自然美。但與此同時,佐藤春夫也不是“美”的盲目崇拜者。因為在《田園的憂鬱》中,自然之美與性格缺陷的個人激烈交鋒。但很遺憾的是,這場交鋒以自然美最終敗下陣來而收尾。


1、用散文式的寫法展現田園之美


如果把唯美派三位代表作家加以比較,會發現永井荷風跟佐藤春夫風格是比較相近的。這二人都喜歡通過描述自然景緻的誘人來展現美,但永井荷風的自然美更多時候是一種陪襯,他突出強調的還是人性的聖潔之美。佐藤春夫則不同,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田園美的追隨者。

①動人的田園景緻,迴歸自然美的唯美派大家

佐藤春夫對田園美的熱愛,從這篇小說的一些設置便能略知一二。

男青年居住的鄉村地理位置很有趣。處於三個大都市的中間,但卻不歸任何一個繁華的城市統治,是一個真空地帶。這樣一個三不管的地方本應該是十分偏僻落後的,然而在男青年看來卻是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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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生活方式則更加古怪。在第二次工業革命都已經拉開序幕已久的情況下,他偏偏選擇了一間帶有厚重年代感和落後感的茅草房,哪怕是挑一間青瓦房,也不至於讓人感到如此的不合常理。但他們偏偏就這麼選了,而且還不通水電,照亮靠煤油燈,喝水要從井中取,在生活方式上可以說是完全迴歸原始狀態。

如果單從讀者的角度來看,男青年的選擇是難以理解的。但從作者的設定來看,生活方式的原始化,也許是迴歸自然,清楚體會到自然之美的首要準備。唯有心靜如水,才能真正在大自然盛開的懷抱中找尋到那一抹天然的詩意。

心境上的準備工作完成了,接下來便是大篇幅的對於田園景緻的描寫。

佐藤春夫的描寫十分具有代入感,他選取的意象都十分能勾起在鄉下居住過的,比如我這樣的讀者的回憶。潺潺流動的渠水,隨處開著的野薔薇、百合花、葵花,在明淨渠水上振翅掠過的蜻蜓,高聲鳴叫的夏蟬,以及院子周圍栽滿的泡梧桐樹和生意盎然的竹林。

他所抓取的意象本身就十分常見,很容易激起讀者的想象力,而且大多數自然意象自身色彩十分鮮明。比如渠水的清淨明澈,薔薇花的嬌豔似火,以及竹子那帶有淡雅氣息的青綠。一旦把這些意象排列到一起,不用什麼繁雜的修辭,鋪陳的排比,簡簡單單幾句話便能道出田園風光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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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正是佐藤春夫筆下美感最大的特點——自然。他對自然美的刻畫本身就極其自然,即便偶用修辭,也只是如蘇子所言的“淡妝濃抹”那樣輕輕一筆。因此讀起來顯得清新淡雅,純樸自然,頗有一點陶淵明的感覺。

②散文化的寫法,展現美的極佳方式

在寫法上,佐藤春夫採取了偏散文化的寫法,力圖較好地展示出田園之美。


“我寫的東西,很難說成是所謂的小說....至今所寫的幾乎都是散文詩狀的,或許可以稱為是敘事散文詩。”


佐藤春夫認為詩和散文都是展現美感極好的工具,但二者相較起來,詩多了嚴格的限制規範,而散文則更加隨性、自在,更適合用來表現自然之美。因此在《田園的憂鬱中》,佐藤春夫採取了偏散文化的寫法,這一點對同時代的中國作家郁達夫影響較深。

其實這種觀念不是他在文外才說出的,而是早已在文中表現了出來。


“眼前這有著綿亙的山丘、天空、雜木樹林、田地和雲雀的鄉村,就像是一首小小的散文詩。”


在故事的開篇,佐藤春夫便已借主人公之口,說出了自己對於田園風光的看法。而本身便像是散文詩的動人景緻,自然最適合採用散文化的寫法來展現其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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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偏散文化的寫法也意味著一種取捨,一旦寫的偏散文化,對於景緻的大篇幅描寫便顯得十分冗長,很容易令讀者心生枯燥之感,從而喪失閱讀下去的慾望。在《田園的憂鬱》中,小說本應該具有的,佔主要地位的情節衝突、敘事推進被大大地弱化了。

簡單舉個例子,從青年到達鄉村,遠遠望見破敗的茅草屋,到他們走到茅草屋的庭院這兩個節點之間,佐藤春夫花了七八段的篇幅去描寫周圍的景緻。

對風景美的特寫過多,嚴重影響故事的可讀性,使得整篇小說在前後過渡上有一些跳躍,主題也略顯混亂。儘管佐藤春夫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了田園恬淡之美,但物極必反,過多的景色特寫很容易令讀者昏昏欲睡,使得讀者往往半途而廢。

因此,雖然《田園的憂鬱》是唯美主義中的佳作,但實際的可讀性並不是很高。


2、陰晴下的兩極反轉,何處是逃避現實的溫柔鄉?


如前文所言,無論是在描寫的內容,還是行文的方式上,佐藤春夫都儘量向田園的美感靠近。但頗值得玩味的是,佐藤春夫如此熱衷於自然之美,他筆下的人物卻沒能被田園拯救。

《田園的憂鬱》:寄情山水只能暫解煩憂,徹底解脫仍需自己努力


①為逃脫都市喧囂而歸於田園

對於追崇自然美的佐藤春夫來說,風景秀麗的田園是助人解脫的絕佳場所。

他本人深受我國古代田園派詩人的影響,在《田園的憂鬱》中,他不止一次引用了我國詩人的名句。陶淵明的“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被他借來作人物初入荒廢庭院時的感慨;裴說的“一架長條萬朵春”也被他悄悄挪用,藉以形容薔薇花的美豔。

而佐藤春夫受到田園詩人的影響不是淺顯的、表面的,他也把田園詩人那一套寄情山水來排憂解愁的方法摻入了自己的思想中。因此在《田園的憂鬱》中,他直截了當地坦言,男青年就是受不了都市生活的喧囂瑣碎,才選了一個偏僻的鄉村來靜養。


“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個“回頭的浪子”,他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大都會中心,心裡早就渴望著能有皈依溫情而平凡的自然界的一天。”


在男青年看來,擠滿人群,排滿工作的都市生活令自己感到窒息。為了緩解難以呼吸帶來的痛苦而煩憂,他決定逃到大自然最純樸的懷抱中,求得一片清靜,以達到精神上的自我解脫,為此,他甚至稱這偏僻的鄉村是他最溫情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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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青年對鄉村的熱愛看似十分明顯,但並非出自真心,這也導致了動機不純的他即便逃到了田園中,也依舊避免不了自我壓抑的結局。

②陰雨下的自我封閉

在剛到鄉下的時候,青年對於清麗的自然風光還是頗為滿意的。豔陽高照的晴天呈現出來的湛藍的天空,在庭院周圍開放著的薔薇花,以及傍晚便如約而至的彩霞都令青年沉醉其中,但好景不長,沒過多久青年便膩了。

黃昏的晚霞變得千篇一律,曾經精心呵護過的薔薇花也被青年拋到腦後。他又陷入了漫無邊際的遐想,被封鎖在自己思維打造出來的狹窄世界中,因把握不到某種虛無縹緲的生命的意義而煩惱。

他一開始對於鄉村的熱愛已經消散地差不多了,而等到每年一次的梅雨季節來臨,他便覺得更加煩躁,甚至對鄉村生活產生了厭倦和排斥感。


“雨下小了,某天,下了一整天的小雨。不料第二天卻下起大雨來,而且比以前更大。第三天倒是轉小了,但是第四天又變得大而密了...這雨時大時小,就是不....天天下,天天....簡直要使他的身心腐朽了...簡直要使這世界本身腐朽了......”


纏綿不斷的落雨讓青年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地腐爛,從細雨孵化出的泥濘中摸爬滾打的貓咪和寵物狗帶著一身髒水回到家中,更是令青年心生煩躁。而因為雨下個不停,在家裡沒有熱水的情況下,洗澡也成了奢侈,青年便感覺自己的身上爬滿了跳蚤,甚至都要鑽進了五臟六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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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層疊疊的不適感如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湧來,幾乎要把青年淹沒了。此時的鄉村已經不再是他排遣憂愁的溫柔鄉,反而成了讓他脫身不得的泥沼。本想掙脫束縛,反而落得個自我封閉的下場,這大概是最令人感到可笑的。


3、自我性格的缺陷,是導致悲劇的根源


為什麼佐藤春夫看好的美感十足的自然沒有戰勝青年心中的苦悶,為什麼在田園派詩人那裡行之有效的寄情山水在青年這裡就變得徒勞無用?青年沒有靠自然美戰勝內心的夢魘,我想並不是因為佐藤春夫覺得自然美毫無益處,他大概是在警醒讀者。寄情山水只能暫解煩憂,徹底解脫仍需自己努力。

①人物性格的缺陷

青年之所以不能戰勝自我,並非是由於鄉村生活的不堪,在我看來,是青年自身性格的缺陷導致了悲劇的發生。

閱讀完全書,我可以很明顯地感知到青年的特點,他這個人沒有找到生活的意義,一直處於摸索所謂“意義”的階段。簡單來說,就是做得太少而想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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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這點顯而易見,他搬到鄉下時帶了很多書。什麼《浮士德》《神曲》,反正鼎鼎有名的世界名著在文中出現了很多次。這足以說明男青年是一個頗有學識的人,但正是這種學識的豐富造就了他的不幸。

坦率地說,他懂得確實很多,博覽群書的他經常能在生活的某個瞬間聯想到那些傳世名著中的某一句話,某一個情節。但遺憾的是,他混淆了現實與書本的界限,他將書中的虛幻情節搬到現實中,力圖在現實中找到書中描述出來的意義。四處碰壁之後他便覺得興味索然,陷入了感到生活沒有意義的苦惱之中。

誠然,讀書確實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發,但這些啟發決不能成為構築我們三觀的全部。我們對於書本展現出的理念應該是有選擇的吸收,坦率地說,我們應該是先有了自己的想法,然後才是在讀書的過程中,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來修正我們固有的認知,而不是讓書中的理念喧賓奪主,從而喪失自己的個性。

對青年來說,他就是沒有自己的看法,所以讀到什麼就成了他認知的全部。他也因此活得十分茫然,從而造就了他變異思遷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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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對都市生活的厭倦,真的是因為都市生活不好嗎?或許未必吧。他可能只是在不斷地進入全新的環境,通過每一次進入新環境帶來的新鮮感來暫時抵禦自身的迷茫。而等到新鮮感褪去,那麼無論是在鄉村,還是在都市,其實結果都一個樣。他還是會對現實感到煩躁,從而鬱郁不安。

陶淵明之類的田園派詩人為什麼能夠在寄情山水後樂得其中?因為他們有著明確的認知。放下了心中的包袱,才能體會到田園生活的淡然,倘若他們一心還是想著升官發財,哪裡又能樂的起來?這道理對青年同樣適用,動機不純,自然難以求得解脫。

除了喜歡無意義的空想,男青年還十分軟弱、多疑。

在酒瘋子吵上門來,揚言要把自家的狗殺了吃肉時,男青年心裡感到火氣直冒,想要把眼前的男人狠狠地揍一頓,但舉起的柺杖卻不偏不倚地打到了狗身上,足以見出其軟弱。鄰家小女孩來家中偷柴火時,他雖撞見了,卻也是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沒多幹涉。

青年的軟弱也註定了他的悲哀,因為寄情山水在他這裡只是一種可恥的逃避行為,他永遠不會有正面現實的勇氣,自然也就只有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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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病薔薇的隱喻,暗示了最後的結局

其實《田園的憂鬱》還有一個名字,叫《病了的薔薇》。薔薇是文中反覆出現的一個意象,也十分具有研究價值。


“薔薇是他心愛的物件之一,他有時稱它為“我自己的花”。”


薔薇花一出場,佐藤春夫便強調了這種花在男青年心中的地位。儘管從原文的描述看,男青年只是認為薔薇是我自己的花,但在我看來,佐藤春夫更是在指薔薇花就是男青年自己。

很有意思的一點就是薔薇花和男青年的命運軌跡十分相似。

薔薇花在一開始便和男青年一樣病了。

在薔薇花的四周長著很多十分高大的植株,這些植株遮住了從天空傾瀉而下的陽光,從而讓薔薇花得不到應有的養料。而在地下,別的生物也搶奪著地中殘存的肥料,使得薔薇花一開始便顯得弱不禁風,連一朵花都沒開出來。而性格有缺陷的男青年,在來到鄉村之前顯得十分憂鬱,不正好與之相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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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花心切的男青年在目睹了薔薇花遭遇的不公正的待遇後,人為地祛除了周邊的植株,讓陽光照射到了這嬌弱的花兒。儘管薔薇花最終開出花來了,但很明顯不是通過自己努力得來的結果,青年的干涉才是薔薇花能夠開花的主因。本質上薔薇一直沒有戰勝自我,而只是靠著外界環境的改變才勉強能夠苟延殘喘。

男青年也正是如此,他也是一直在改變自己居住的環境,以求來到鄉村之後能夠寄情山水,排憂解愁,餘生都不再為此困擾,這樣的逃避行為無疑是沒辦法根除內心夢魘的。所以即便男青年在鄉村獲得了短暫的放鬆,最後仍舊陷入了自我封閉,精神崩潰的尷尬局面。

在故事的最後,薔薇花被小蟲子蠶食,看似豔麗的花瓣上充滿了蟲蛀,直延伸到花心。而男青年見到這一幕後,也徹底精神失常,不斷地重複“哦!薔薇,你病了

”這一句話。

可以說,病了的不只是薔薇,還有精神失常的男青年。二者的狀態變化是同步的,最後沒有迎來美好結局的原因也是相同的。

薔薇雖然開出了花,但受外界干預太多,完全不是憑藉著自己的努力才綻放出了美麗的花朵。所以即便開出了花,也難以逃脫被蟲子蠶食的悲慘結局。男青年也是一樣,他雖然逃到了田園,但他不敢直面的內心卻一直如影隨形,他一天不解決心魔,無論逃到何方都是枉然。所以他最後精神失常,其實也是意料之中。

自我在精神上不能獨立,無論時運如何眷顧,環境如何有利,最終也難以避免自我毀滅的結局。寄情山水縱然可以排解憂愁,但你千萬不要覺得這是大自然的魔力。真正發揮作用的還是你調整心態的能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唯有心中清澈明淨,才能在自然的清新中脫去一身的疲憊與不適。否則縱使身處世外桃源,也不過是揚湯止沸,自我欺騙罷了。

《田園的憂鬱》:寄情山水只能暫解煩憂,徹底解脫仍需自己努力


三島由紀夫認為“佐藤春夫在作品中進行的青春的自我表達,已經達到了一種完美的境界”。

單從《田園的憂鬱》來看,我個人感覺有一點點過譽了。憂鬱是佐藤春夫小說難以逃脫的基調,他書中的人物也常常在青春期的迷茫中掙扎,找不到逃離的方向。他確實將青年受不知未來該去向何處,人生的意義究竟何為等問題困擾而產生的彷徨不安的感受詳盡透徹地體現了出來。

但他筆下的人物還是太過脆弱了,那顆搖搖欲墜的心是如此的弱不禁風,即便是他追崇不已的自然美,在這樣的“脆弱”面前也變得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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