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會發光,就不必害怕黑暗

今天是王小波逝世23週年。1997年4月26日,是王小波的追悼會,來了三百多人,據說其中沒有一個小說家。當時的文壇,對這個後來名聲大噪的小說家還沒有什麼反應。

提到王小波,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自由”和“詩性”。他曾說:“聽說有一個文學圈,我不知道它在哪裡。”像個雲遊世間的俠客,倚天仗劍,來去無影,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不羈,灑脫,帶著那麼點兒倔勁兒。

當我們回溯王小波的閱讀史,就會發現他的幽默、瀟灑、天馬行空都是有據可依的,有根可源的。這些小說,有的對他的寫作產生過深遠影響,有些是他的精神和記憶的殿堂,有些能在他的小說裡找到蛛絲馬跡。

撰文 | 張暢

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

“我把杜拉斯看作我的老師”

《我對小說的看法》《蓋茨的緊身衣》中,王小波表達了對杜拉斯《情人》的讚賞:“我對現代小說的看法,就是被《情人》固定下來的……現代小說的名篇總是包含了極多的信息,而且極端精美,讓讀小說的人狂喜,讓打算寫小說的人害怕。”“這本書

(《情人》)

的絕頂美好之處在於,它寫出一種人生的韻律。書中的性愛和別的事,都按一種韻律來組織,這使我滿意了。”

(隨筆集《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

《情人》,(法)瑪格麗特·杜拉斯著,王道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7月版

王小波推崇的《情人》是王道乾先生的譯本。可以想見,當他讀著其中對渡河場景的回憶時:“這個形象,我是時常想到的,這個形象,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這個形象,我卻從來不曾說起……”想必對這種娓娓而來的詞句中迴環往復的節奏,產生了某種精神上的感召。杜拉斯慵懶緩慢的敘事,拋卻了篤定、鏗鏘、颯爽,而是曲折迂迴,始終縈繞在主線周圍,在邊緣遊走,卻始終沒有偏離。

王小波在《似水流年》中寫:“流年似水,轉眼到了不惑之年。我和大家一樣,對周圍的事逐漸司空見慣。過去的事過去了,未過去的事也不能叫我驚訝……”“文革”中,正直不阿的李先生面對羞辱自殺了;賀先生從樓上墜下,腦漿塗地,只剩下直挺挺的“小和尚”;裝糊塗的劉老頭其實太明白,只是不願意像賀先生那樣死去。如若生命如此輕易便可虛度,那麼人之為人究竟何意?王小波憂傷愴然的字句間,彷彿可以窺得杜拉斯筆下的獨特韻律與哀傷情緒。

與《似水流年》裡用性慾暗指生存渴望類似,在《黃金時代》裡,性愛與革命糾纏不清,互相廝磨,在宣揚破除一切的革命中沒能得到的激情與快活,卻在性愛裡得到了補償,隨之而來的是對革命年代裡作為人的思考:“陳清揚說,在章風山她騎在我身上一上一下,極目四野,都是灰濛濛的水霧。忽然間覺得非常寂寞,非常孤獨。雖然我的一部分在她身體裡磨擦,她還是非常寂寞,非常孤獨⋯⋯”王小波寫性,寫王二和陳清揚“偉大的革命友誼”,通透澄明,乾淨利落,絲毫不拖沓,也沒半點甜膩,更不會叫人覺得腌臢。

和杜拉斯《情人》中寫一個十五歲的法國少女與一箇中國男人的虐戀類似,看起來冰冷至極、寡淡至極,背後卻涵藏著一場洶湧的情緒。

無論是《情人》的韻律、樂感、情感控制,還是結構、密度、精緻,抑或是不厭其煩的寫作方式,都受到了王小波的推崇,被他認作“現代經典的一種標準”。他更是在《沉默的大多數》裡坦言:“我把杜拉斯看作我的老師。”

《看不見的城市》《我們的祖先》

《未來千年備忘錄》

“我恐怕主要還是以卡爾維諾的小說為摹本吧!”

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

伊塔洛·卡爾維諾(1923年10月15日—1985年9月19日),意大利作家,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積極參加反法西斯鬥爭。戰後開始文學創作。1947年發表第一部長篇《通向蜘蛛巢的小路》。20世紀50年代起以幻想和離奇的手法寫作小說,或反映現實中人的異化,或諷刺現實的種種荒謬滑稽。

除杜拉斯之外,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是王小波談得最多、認同度較高的作家。由李銀河和艾曉明撰寫的《浪漫騎士——記憶王小波》一書中提到,王小波曾多次說:“我一直喜歡卡爾維諾。”有記者問誰對他影響相對大一些,他也回答:“我恐怕主要還是以卡爾維諾的小說為摹本吧!”

縱觀《卡爾維諾文集》,會發現每一部小說都和前一部完全不同,天馬行空,難以琢磨:子爵被一顆炮彈分成兩半,代表善與惡會分別影響世界,最終又合二為一;男爵一輩子都在樹上生活,既與地面的世界保持聯絡,又踐行了樹上全新的生活方式。

旅行中的馬可·波羅向大汗講述每座城市,看不見的城市構成了一部世界史……無論是60年代創作的幻想小說《我們的祖先》,還是在想象與隱喻的空間裡言說城市的《看不見的城市》

(1972年)

,無論是將繪畫與造型的藝術方法引入文學的《命運交叉的城堡》

(1968年)

,還是被稱為“連環套小說”的《寒冬夜行人》

(1979年)

,都是通過在虛擬時空中發揮想象,探索小說的虛構性。從王小波時空交錯、架構複雜、秩序混亂的《萬壽寺》裡,隱約能看到卡爾維諾倒置時空的影子。

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

《新千年文學備忘錄》,(意)伊塔洛·卡爾維諾著,黃燦然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12月版

正是無拘無束的想象,讓王小波頻頻表白卡爾維諾——它們正印證了卡爾維諾對“小說藝術的無限可能性”的樂觀和探索。在《美國講稿》中,卡爾維諾寫道:“我對文學的未來是有信心的,因為我知道有些東西只能靠文學及其特殊的手段提供給我們。”

小說《茫茫黑夜漫遊》

(與法國小說家路易·費迪南·塞利納的小說同名)

裡,王小波似在回應:“卡爾維諾從中年開始,一直在探討小說藝術的無限可能。小說和計算機科學一樣,確實有無限的可能。”一直以來,卡爾維諾都主張以想象的藝術世界的“輕”,來抗衡現實的日常經驗世界的“重”。這和王小波的寫作主張不謀而合,後者的寫作理念和風格也是“舉重若輕”。

王小波筆下充滿喜劇色彩的情節、莫名滑稽好笑的場景、黑色幽默的打趣逗樂,與卡爾維諾的童話故事、輕盈明快的風格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這種自我放縱的、為遊戲而遊戲的寫作,在《青銅時代》中尤為明顯,也因而備受爭議。

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

《看不見的城市》 ,(意)伊塔洛·卡爾維諾著, 張密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4月版

此外,《東宮西宮》《綠毛水怪》《紅拂夜奔》《黃金時代》……他筆下的人物或滑稽或潑皮或嬉笑怒罵,常是一副無所畏懼、吊兒郎當的浪蕩子模樣,時不時需要通過回憶童年獲得現世的安穩感。讀過笑過之後,卻總能從餘味裡咂出一點淒涼,這份淒涼來源於“人生奈何”的滄桑況味,也來源於天真與世俗、情與欲、肉身與靈魂的激烈碰撞。

如果說卡爾維諾是借寫作開拓和探索小說的無限可能,那麼王小波則用寫作來對抗虛無,如他在《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中表達的那樣,在有限的生命中以自己的創造來對抗無限的虛無。他對抗虛無的方法之一就是撕開虛偽的假面具,讓生命和思想的陽光照進來。難怪李銀河和周國平都評價王小波:他就是那個說出了“皇帝其實沒穿衣服”的孩子。

其它

“我總覺得文學的使命

就是制止整個社會變得無趣。”

以法國當代作家尤瑟納爾、圖尼埃爾和莫迪亞諾為代表的“新寓言派”作家對他影響頗深。所謂“新寓言派”,就是強調作品的象徵性和寓言性,故事富於童話色彩,經常改寫古代神話、傳說、文學名著等,語言淺顯易懂。王小波認為他們的探索,對於小說技藝的開拓意義重大。

王小波早期的《唐人故事》就有向尤瑟納爾的《東方奇觀》致敬的意思。莫迪亞諾的《暗店街》開頭是:“我的過去一片朦朧……”王小波就在《萬壽寺》裡以此作為故事的開始,並延續了莫迪亞諾對鏡頭的靈活運用。從《歌仙》《這輩子》《舅舅情人》《尋找無雙》《夜行記》等作品可以看出,從法國“新寓言派”那裡,王小波借鑑了將歷史與現實結合的寫法。

蕭伯納《巴巴拉少校》、馬克·吐溫《一個美國人在亞瑟王朝》《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也是王小波的黑色幽默之源。他聲稱自己“小學四五年級就能看懂馬克·吐溫的黑色幽默了”。據他的一位好友說,王小波對蕭伯納的熟悉程度堪稱半個專家。他在《沉默的大多數》序言裡寫,自己二十來歲時讀到蕭伯納的《巴巴拉少校》:“登時痛下決心,說這輩子我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個一無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因為這個緣故,我成了沉默的大多數的一員。”

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

《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瑞士)弗·迪倫馬特著, 張佩芬譯,群眾出版社2012年8月版

而《黃金時代》從王小波二十歲開始寫,將近四十歲才完稿,其中的敘事手法就受到瑞士德語作家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的啟發。他在《我對小說的看法》一文中寫:“這個長中篇耗去了他好幾年的光陰,而且說,今後他不準備這樣寫下去了。此後他寫了很多長篇,雖然都很好看,但不如《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精粹。”他希望自己的小說也能達到《情人》和《法官和他的劊子手》這樣的水平。

王小波在《黑鐵時代》裡寫:“如果我會發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麼美好,那麼一切恐懼就可以煙消雲散。於是我開始存下了一點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麼我就戰勝了寂寞的命運。”這段話,曾陪我走過絕望。

作者 | 張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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