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大家對比看金庸新修版和經典三聯版《神鵰》會有一個發現,那就是金庸在新修版中大大的加多了楊過對小龍女的情慾幻想,在活死人墓和練玉女心經的時候的性聯想:


最明顯的比如,楊過對小龍女的白腳兒的幻想,這一段在三聯經典版中是沒有的,新修版才加的。


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再對比看這一段,被李莫愁追殺,楊龍二人躲進冰棺的描寫:


新修版是:


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而三聯版是:


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對比很明顯吧。


這兩段只是很典型的例子,其餘的對比大家還可以自己找來看,《活死人墓》和《玉女心經》這兩章做了較大改動。


大家想下金庸為什麼要這麼改:


兩個原因。


第一,金庸自己從頭到尾的認為楊過愛小龍女,金庸在書裡面也一直說了楊過就是愛小龍女,而且好幾次採訪裡也說了,楊龍愛情是他理想中的愛情。


第二,之前《神鵰》的愛情戲被批判的太多了,金庸於是增加了情慾部分描寫。


然而,說實話,作為一部長篇作品來說,它已經是整體的一個結構性的東西了,你再改動一點點,增加一點點,是壓根沒什麼用的,而且這麼改,反而破壞了人物本身,楊過最初呆在古墓確實是因為他沒處可去了啊,他只能依靠小龍女啊,而且假如他早早的把小龍女當女人看了,小龍女被尹志平強暴後的反應,楊過就不會那麼茫然了,就是因為他不懂,情慾沒啟蒙,他才茫然啊。


楊龍愛情寫的有點奇怪,奇怪在哪裡呢?


楊龍之間並不是沒有“愛情”,但這種愛情不是那種生理性愛情,這讓讀者覺得很困擾。


愛情是什麼?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愛情有很多種樣子。


有的性慾成分多一點,有的依戀成分多一點,令狐沖對嶽靈珊的痴狂當然是愛情,但後期任盈盈猛追令狐沖,給他提供各種實用性幫助,令狐沖接納了任盈盈,這也是愛情啊,理智多於感性,你也不能說這就不是愛情啊?


但是,理想而完美的愛情是什麼?


這個基本就有標準答案了,靈與肉都本能的強烈的互相渴望,三觀和性格高度契合,最後合為一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當然,這也是讀者們千百年最嚮往的一種愛情。


楊龍的愛情問題主要是,他們的愛情,根本就不是理想愛情,他們倆之間其實是瑕疵性愛情,跟觀眾的想象不同,結果導致了嚴重的“貨不對版”。


為什麼說楊龍愛情是瑕疵的呢?


他們之間顯然的不是性驅動的,而是在獨特的沒得選的嚴苛狀況下,互相捆綁在一起,因為兩個人先天的缺陷,此生再也不能分離了。


是這麼一個邏輯。


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楊過初見小龍女:


孫婆婆提醒了小楊過,要叫龍姐姐,但楊過叫的是姑姑。


長輩的,親人般的感情,勝於異性的感情。


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而李莫愁擅闖古墓的時候,再次交代了楊過對小龍女是什麼感情:


依戀多於異性的感情,我對你好,是因為你對我好。


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假如最初黃蓉一開始就全方面的接納楊過,滿足楊過的這種依戀的情感需求,真正的對他好,請問還有小龍女什麼事兒嗎?


楊過是走投無路,無處可去了,才進入古墓,陪伴小龍女的。


桃花島容不得他,郭芙大小武欺負他,黃蓉提防他,郭靖顧不上他,把他送去全真教,全真教的牛鼻子又欺負他,看不慣他,他才逃往古墓,孫婆婆寵他,而小龍女雖然冷淡,但善良,小楊過一下子就識別出來了,不肯離開古墓了。


楊過進古墓是十二三歲,但是人世間的痛苦,已經嚐遍了,頑固偏執的性格已經成型了。


書裡寫郭靖送楊過去全真教學武功,有一個細節描寫:


楊過也穿上粗布大褂,頭上纏了一塊青布包頭,跨在瘦驢之上。這驢子脾氣既壞,走得又慢,楊過在道上整日就是與它拗氣。

楊過的少年時代就形成了這種性格,懷疑別人,不肯輕信他人。
郭靖對他這麼好,他對郭靖的那個懷疑啊,從桃花島上一直懷疑到襄陽鏖兵,中間經歷了多少離合,才放下對郭靖的偏見。


楊過除了小龍女,全書還有什麼真正知心的朋友嗎?

根本就沒有!


他撩的那些個姑娘們,其實都是炮灰。


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別看楊過喜歡亂撩,但是他再撩她們,跟她們也不交心,她們都無法走進楊過的內心。


最明顯的陸無雙程英,楊過就是無聊的時候就對著陸無雙“媳婦兒!媳婦兒”的亂喊,一到關鍵時刻,他就冷臉說,我要去找我姑姑了,不奉陪了,跑了。


程英呢,給他縫製了一件袍子,結果發現,楊過只是把她縫製的袍子穿在外面,裡面貼身還是穿著小龍女縫製的那件袍子,都破破爛爛了,還貼身穿著,親疏有別。


其實,小龍女願意為楊過做的事,後面愛慕他的女孩都能做到,公孫綠萼都能為了他死,郭襄也為了他跳崖,誰比小龍女愛的少啊,但是沒辦法,你們時機不對啊!


小龍女佔盡了先機,她陪伴楊過從十二三歲到十六七歲,而且小龍女當時各方面條件高於他而善待他,於是楊過認準了這個品牌,一百年不反悔!


在所有人都欺我騙我的時候,只有我姑姑愛我!
那麼就是她了!
其餘的後面的女人,都是楊過長大了,甚至功夫還不錯後才有深入接觸的,錦上添花而已。


心理創痛應激症患者的死心塌地的信任,這種東西,比什麼愛情肉慾有效一百倍,好嗎?就算小龍女不是他生理喜歡的類型,也永遠的擁有了他!


因為楊過嚴重的缺安全感啊!


他認準了就是認準了,沒認準就是沒認準,你一頭撞死在他跟前都沒用!


小龍女對楊過來說,是姐姐(小龍女被尹志平強後,楊過追出去找白衣女子,這時候被人問起,那是你什麼人,楊過還是說,是姐姐),是姑姑,是師傅,是妻子,是所有的可信任的人的統一和唯一化身!


所以,他不真正在乎任何其他人的感受的,因為你們都不重要!


明明知道公孫綠萼愛他,還要當著她的面朗聲的拒絕她母親的許婚,我楊過只要我姑姑!


明明身邊站著陸無雙程英郭襄,他也不管的,一分錢都不考慮你們的感受,為了楊龍女就要發瘋,要等16年的!


他就這麼一個人。


張無忌看到女人哭,哪怕你不夠好看,他也不怎麼愛你,他看到你哭成那樣,還有幾分鐘會心軟的。


楊過才不會!


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但是呢,就算創傷應激患者,他也有本能的性慾和情慾的嘛,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楊過一看到小龍女就情深似海,別人都不值一分錢了,但是一旦他姑姑不在,他就開始撩別的女人。


這也是一種心理補償。


他的確在小龍女那兒得不到這一塊滿足。


而且我們會發現很有意思的一點是,楊過生理上其實更喜歡撩活潑的帶有女孩兒氣質的妹妹型的姑娘,而不是沉穩姐姐型的。


比如他對程英就規矩很多,主動撩程英的部分不多,主要是敬愛(程英在文中像小龍女的鏡像人物,也是姐姐型的,也給楊過補衣服,也收穫楊過的尊重與敬意),對陸無雙就撩得厲害一些,媳婦兒,媳婦兒的叫個不停。


他對完顏萍,公孫綠萼,俏麗的郭芙這些少女型的人,更容易動情慾(非愛情):


楊過見她(郭芙)臉色嬌紅,禾眉微蹙,確是個絕美的姑娘,比之陸無雙、完顏萍、耶律燕等還都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動,說道:“我知道你為甚麼煩心。”


楊過見她(完顏萍)秋波流轉,嬌媚動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親她一親,只是此事太過大膽荒唐,咬住刀背,一張臉脹得通紅。完顏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見他神色怪異,心中微感驚奇,自覺全身痠麻,雙腿軟軟的似欲摔倒。楊過踏上一步,距她已不過尺許,正想拋去刀子,把嘴唇湊到她眼皮上去親一個吻....


...


而在這種心理補償之後,楊過會表現出一個更大的性格特點,特別喜歡自我說服,而且句式都是:


哎呀,我姑姑比她們都美,楊過啊楊過,為什麼你還要這麼花心呢?


...


這是楊過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靈與肉不統一”的瑕疵,所以他才有這種情感體現。


所以,楊過愛小龍女,而且非常愛非常愛,這毫無疑問是對的,只是這種愛情,並不是大眾想象中的那種理想靈魂伴侶而已。


它更接近一種寧可自我束縛的對完全安全的渴求。


說完楊過,再說小龍女。


她對楊過是性驅動嗎?


顯然同樣不是。


小龍女的性慾滿足書裡面寫的很明顯,是尹志平完成的。劉亦菲版本的《神鵰》這一段還用了一個象徵鏡頭,小龍女的主觀感受是在海底暢遊,也就是非常爽非常舒服的意思。


楊過微感驚訝,解開了她眼上青布,但見她眼中神色極是異樣,暈生雙頰,嬌羞無限。楊過問道:“姑姑,誰給你包上了這塊布兒?”小龍女不答,眼中微露責備之意。楊過見她身子軟癱,似乎被人點中了穴道,伸手拉她一下,果然她動彈不得。楊過念頭一轉,已明原委:“定是我義父用逆勁點穴法點中了她,否則任他再厲害的點穴功夫,姑姑也能自行通解。”於是依照歐陽鋒適才所授之法,給她解開了穴道。
不料小龍女穴道被點之時,固然全身軟癱,但楊過替她通解了,她仍是軟綿綿的倚在楊過身上,似乎周身骨骼盡皆熔化了一般。


這一段是絕無僅有的小龍女性慾滿足的描寫,後來就再也沒有提起過了,跟楊過在一起後,也再沒有寫過了,甚至在一起後,跟楊過還一直保持著純潔關係,從黃蓉視角和李莫愁視角都可證。


而後來小龍女知道這件事是尹志平所為,一路跟了尹志平很久很久,卻沒有直接下手把他殺死,女性心理寫的是相當出色的,只是一路恍惚一路跟著他。


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但是,這是不是說明,小龍女愛的是尹志平,不是楊過呢?

當然不是。


她愛的是楊過,只是同樣不是生理性喜歡,而是必須喜歡的喜歡,也是一種心理需求。


因為小龍女根本就怕人,跟整個世俗格格不入,她原本的歸屬就是在古墓裡。


如果不是楊過陰錯陽差的闖了進來,那麼小龍女根本就不會出來的,怎奈楊過闖了進去,打亂了她清心寡慾的生活。


兩個人彼此依戀彼此相依為命,是兒子也好,是弟弟也好,是丈夫也好,都好,總之,就是楊龍兩個人相依為命,彼此最重要,最親愛。


小龍女本來就不肯出古墓,是李莫愁逼迫,為了逃命,跑了出來,但是即使出了古墓,小龍女還是時時刻刻的想回去。


書中很明顯的寫了這點:


這一日練武已畢,兩人均覺大有進境。楊過跳上跳下的十分開心,小龍女卻愀然不樂。楊過不住說笑話給她解悶。小龍女只是不聲不響。楊過知道此時重陽遺刻上的功夫已然學會,若說要融會貫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訣竅奧妙卻已盡數知曉,只要日後繼續修習,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強。料想小龍女不願下山,卻無藉口相留,是以煩惱,便道:“姑姑,你不願下山,咱們就永遠在這裡便是。”
小龍女喜道:“好極啦……”只說了三個字,便即住口,明知楊過縱然勉強為己而留,心中也難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兒再說罷。”晚飯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


楊過和小龍女的先天性格迥異,這裡也體現出來了。


楊過愛熱鬧,愛入世,十六年後給郭襄的三份大禮,還讓郭靖暗自的不太贊同,覺得沒必要搞這麼大陣仗,太高調了,而小龍女則剛好相反。


這兩個人的愛情,本來就有很多迫不得已的成分,但是這種迫不得已模式不是客觀環境的壓迫,有臉譜化的壞人破壞什麼的,這種迫不得已,是來源於男女主人公內心模式的啟動,是兩個人不安全的情感模式的啟動,導致了他們的天長地久。


其實《神鵰》一書,寫得最好的部分就是被大眾罵的最厲害的兩部分:


一部分是,郭芙這個蠢貨砍掉了楊過的右臂。

一部分是,小龍女被尹志平姦汙。


當日在絕情谷,公孫止讓這兩人挑選寶劍比武,楊過挑的寶劍,叫做君子劍,小龍女挑的寶劍叫做淑女劍。


多麼的意味深長啊。


君子斷腕,淑女失貞,都是生命的遺憾啊。


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到底奇怪在哪裡?

《神鵰》一書的愛情,就是這種遺憾的表現啊。


我們本來不是彼此的第一選項,但是因為生活無常的調度,我們成了彼此的唯一選項。


這也是愛情的一種啊。


只是它看起來不是那麼理想化罷了,但是卻更深刻了,濃度更濃郁了。


就像生活中的普通人的愛情一樣,你與我的愛情,也許都不是初心,是不得已的退讓後的彼此相守,但是最後也開出了壯麗的花朵,不是嗎?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神鵰》實在是一本夠特別的書。


金庸真的不用新修整,沒必要。


當然,《神鵰》的文本處理有問題,問題在哪兒呢?


金庸不會處理這種戀情,這種骨子裡根本不浪漫的,甚至有點悲壯的愛情,而且這種也確實很不好寫。


因為一般的普通的本能性愛情怎麼寫的呢,就是男的有了新人,女的吃醋啊,女的再嫁,男的吃醋啊,都是這樣處理文本的,這樣才有戲劇衝突,反而像楊過和小龍女這種彼此互為血肉,卻又不是男女本能激發的愛情,不知道該怎麼寫了。


於是,我們就感覺《神鵰》裡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戲都非常的概念化,停留在表面上,沒有一個真正的感動人的戲劇細節。


這麼說吧,生活中其實有很多的楊龍的這種愛情,瑕疵的,深刻的,但是通俗的武俠小說裡卻很難作為主愛情戲而存在,頂多作為一個穿插的副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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