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仕忠:學問本是冷門事,但從文獻築根基

黃仕忠:學問本是冷門事,但從文獻築根基

黃仕忠:學問本是冷門事,但從文獻築根基

黃仕忠

1960年11月出生,浙江諸暨人。1985年在杭州大學師從徐朔方教授獲碩士學位;1989年6月於中山大學中文系師從王季思、黃天驥教授獲博士學位。現為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古文獻研究所所長。主要著作有《〈琵琶記〉研究》《中國戲曲史研究》《戲曲文獻研究叢稿》《日本所藏中國戲曲文獻研究》《婚變、道德與文學:負心婚變母題研究》等,並在古籍整理、目錄編纂、珍稀文獻影印方面有系列成果;所推動創刊並主持的《戲曲與俗文學研究》集刊已成為戲曲與俗文學研究成果發佈的重要學術渠道。

南都訊 記者朱蓉婷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古文獻研究所所長黃仕忠,近日推出了散文集《書的誘惑》,所收文章涉及黃仕忠求學與探索學術道路上的感悟與思考、對師輩學者的追記,以及在海內外尋訪稀見戲曲類文獻的經歷與整理出版過程、日本學人近代以來在中國蒐集尋訪文獻的故實等。

黃仕忠的治學初從於徐朔方先生,再從於王季思、黃天驥先生,以戲曲研究為志業,研究範圍涉及戲曲名著專題研究、戲曲史、戲曲文獻的研究及整理、圖書館學、古文獻學等。多年來,他對中國古典戲曲文獻資料窮搜博採,細大不捐,步步深入。

回顧他的學術經歷,早期以《〈琵琶記〉研究》出道,窮搜《琵琶記》的存世版本,“比勘異同,論斷得失,顯出偏重文獻的作風”,後來東渡日本,訪書顧曲,專注於日藏戲曲文獻,成就了《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明清孤本稀見戲曲彙刊》《日本所藏稀見中國戲曲文獻叢刊》《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雙紅堂文庫藏稀見中國鈔本曲本彙刊》《日本所藏中國戲曲文獻研究》等一系列著作,碩果累累。這樣的學術取徑,在學者胡文輝看來,堪稱“中國戲曲史研究界的樸實楷模”。

如今,黃仕忠和中山大學的戲曲研究團隊,正在黃天驥教授的帶領下進行《全明戲曲》編撰的收尾工作,這是一項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攻關項目,也是一部鴻篇鉅製,黃仕忠埋頭蒐羅海外文獻、整理各地說唱資料,他認為,這些工作和王國維當年對中國戲曲的研究方法是類似的。

“學術真正要有進展,先得知道我們到底有多少遺產。”這樣的工作繁瑣艱鉅,但是正如他在《中國戲曲史研究》後記中所言:學問本是冷門事,原不宜作趨勢之想,真正的學術,亦不在勢眾。 倘能去其虛飾,認真地做些基礎工作,解決些具體問題,集腋成裘,戲曲研究的進展,仍當有可觀者。

“夢想看完全世界所有的戲曲書”

南都:書名《書的誘惑》出自1985年你寫的一篇文章,在你的個人成長和求學過程中,書籍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你與書的緣分是如何結下的?

黃仕忠:1985年,我剛剛碩士畢業留校,杭州大學有本研究生自己的內部刊物,它的負責人是我的同學,向我約稿,剛好我也有所感觸,就寫了這篇同題文章。對我們77、78級高考的這一代人來講,能上大學那是一種幸運。我們這代人對於書有一種“飢餓感”。那時能看到的書很少,凡是家中尚存、可供閱讀的書刊,統統翻出來,一本一本,反覆品嚐。我讀過枯燥的語法書、成語詞典,有時也背字典。到了本科和研究生階段,可以說是更加投入,不僅搭進去了伙食費開支外的所有收入,而且好像除了書之外,很少想別的事情。可以說,在書的誘惑下,讓我忘記別的事情,漸漸地我自己也變成了書的一頁。

但我不是藏書家,我只是個讀書、用書、研究書的人。年輕的時候沒有藏書的條件,後來也沒有這個意識,只是買了很多和我專業領域、研究領域相關的書,或者為了拓展視野而買的書。

南都:作為學者,你的藏書與藏書家相比會有何不同?

黃仕忠:我想我和專業藏書家最大的不同,就是因為我不藏書。所以,這讓我養成一個習慣:抓緊時間把手頭上現在能讀的書都讀完。讀大學的時候,班上有些同學是帶薪上學的,條件比較好,可以買新書,買好了包起來,簽上名,蓋上印章以後慢慢讀。我沒這個條件,我拿到書,立馬就要讀,所以做學生的時候,亂七八糟地讀了很多書,無意中也拓展了視野,對我後面的工作來說很有必要。

之所以沒有成為藏家書,是因為我認為,個人的收藏總是有限的,無限的是圖書館的資料。當我成為學者,有了專業的領域以後,更是如此。所以我和韋力先生他們不一樣,我的夢想是把全世界所有的戲曲文獻全部看完,至少那些圖書館收藏的孤本、善本都能找到、看到,我想這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南都:在中國古代戲曲研究領域,你與日本的因緣是如何產生的?在日本有哪些難忘的淘書經歷?

黃仕忠:我去日本訪書也充滿了偶然。首先,我是去日本的一所大學做交流。中山大學在王季思、黃天驥老師的帶領下,組成了一支以戲曲研究為中心的團隊。此前王先生主編了《全元戲曲》,隨後我們一直有個想法,就是給明代的戲曲也編一部全集,但是做這樣的工作難度非常大,因為資料很分散,其中有很多資料就保存在日本。其中的一些文獻,日本學者曾經介紹過,但是我們看不到。如果要編《全明戲曲》,就一定要到日本,找到那些我們已經知道、但是又拿不到的資料。

我首先到圖書館去查,利用他們圖書館編好的目錄,看看有多少關於中國戲曲的資料,把它們彙集起來,但是各家圖書館的編目水平有高低,光看目錄不看原書,會有問題。再進一步去看,發現還有非常多沒有被學者關注過的文獻,於是慢慢就有一個想法:如果完整地把日本收藏的戲曲書全都調查清楚,編一個目錄,那就是很有意義的事。

1930年代,孫楷第先生專門去日本東京尋訪中國通俗小說,出了《日本東京所見通俗小說提要》,這是小說研究史上非常重要的一本書,著錄很多我們以為失傳,其實在東瀛還保存著的書,所以對小說研究產生了很大影響。孫楷第之後,有個別學者對這些小說、戲曲做過尋訪,其中有一位叫大冢秀高的日本學者,他對中國小說做了一個全面的調查,編寫了一部很好的目錄。但是戲曲還沒人做過。後來我把這個想法和京都大學的學者交流了,他們也很高興,大家都覺得做這件事情很有意義,所以我在訪學的時候得到了很多日本學者的幫助。

在20世紀,日本學者對中國文化和文獻做了大量的基礎工作,包括他們幫我們編過許多目錄,到了我們這一代,隨著改革開放,國際交流更加便利,我們可以經常去日本,如果我們也能幫他們收藏的文獻編制一個目錄,意味著我們也可以幫回他們。像我這樣能夠跑遍全日本四處找書,有這個時間和精力的學者,其實很少。日本的學者每個人都有工作,要上課,很難騰出大段的時間,而我在日本那段時期不需要上課,剛好有這個條件。

南都:就你的觀察,日本的中國戲曲文獻情況大致如何?

黃仕忠:首先,收藏古籍最多的,肯定是在本土,所以我們中國本身要比日本多;其二,古代日本對中國傳統文化非常仰慕,買了很多中國的文獻,日本人非常尊重傳統,對這些文獻一直保存得很好,其中有很多明清時期的戲曲刊本,在中國本土已經失傳了,在日本則保存完好,所以日本會有一些很珍貴的、很難得的資料。

但是,你也不要想象成遍地都是,需要機遇,也需要慢慢調查。其實只是在幾千種文獻裡,找出幾十幾種特別珍貴的,這些工作你不到現場,不一本本去翻,是很難發現的。

反過來說,也正因為這樣,我的工作就有了意義,因為我到現場,逐冊翻看了,知道哪些是有價值的。我的想法是:我來看一次很不容易,我希望我看過以後,編好目錄,別的學者就不用那麼麻煩,可以通過我的書知道日本的藏書情況。我的編目會把每座圖書館收藏的書名、作者,在哪個文庫,索書號是多少,都記得很詳細,可以直接拿著我的索書號到圖書館去借書。這些索書號很容易出差錯,所以我要記錄得非常小心,這樣的話也給後面的學者提供方便吧。

南都:你認為文獻方面的蒐羅彙整,對中國戲曲研究本身的影響如何體現?你有哪些獨特的發現?

黃仕忠:其中發現的一些難得的珍貴資料,可能會影響到我們對戲曲發展史的理解。例如明代著名學者焦竑,他曾經以“龍洞山農”的筆名,批校過《西廂記》和《琵琶記》,把這兩部劇作合起來刻印出版,這是明代最早的戲曲評點本,而這種完整的合刻本,只有日本還保存著。“龍洞山農”在序文中提出了關於“童心”的問題。他把這套書送給了李卓吾。李卓吾的《童心說》就是針對焦竑的說法而提出來的。這篇《童心說》,是古代文論裡很重要的一篇文章,它開篇稱“龍洞山農”怎麼說,然後提出自己的反對意見。以往學者不知道這“龍洞山農”是誰,所以通行的解釋,是李卓吾假託了一個人的名字,現在我們發現這不是託名,而是真實的故事。李卓吾因為得到焦竑所贈刻本而作評點,並加以發揮,遂開戲曲、小說評點之盛景,這樣,中國戲曲史、批評史相關的章節便需要改寫。

又比方說,我在東京大學發現了一本薄薄的戲曲稿本,作者名字叫“雲槎外史”,一開始不知道是誰,結果我經過檢索發現,這是清代有名的女詞人顧太清的號。關於清代詞人,有“男有容若,女有太清”之說,這位和納蘭性德齊名的女詞人就是顧太清,大家都知道她是一個傑出詞人,晚清及民初的詞學評論家對她評價非常高。到上世紀80年代,國內學者還發現她寫過《紅樓夢》的續書,叫《紅樓夢影》,從而知道她還是一個小說家。再後來,我在日本看到了她的這個戲曲稿本,發現她同時還是一個戲曲家。我印象中“雲槎外史”這個名字,好像在國內的哪本目錄裡看到過,所以後來在河南省圖書館又發現她另外一部戲曲稿本《梅花引》,等於說,我發現了她的兩個戲曲稿本。更重要的是這兩個劇本又和她的人生經歷、和她早年的婚戀經歷有關。就這樣,對於一位非常重要的詞人,我們發掘了她的新作品,並且發現了她具有更寬廣的創作面貌,其中還涉及晚清一些文人,如與龔自珍的關聯,你順著這樣的線索和別的文獻結合起來看,我們的文學研究就會有很多新的東西出現。

誰是中國戲曲研究的開創者?

南都:書中你特別指出一些近代中日學者之間的學術來往,如王國維旅日期間受到日本學人的影響,其中包括森槐南,你認為現代意義上的中國戲曲研究,真正發跡於日本而非中國,你的依據是什麼?

黃仕忠:我在日本的時候發現,戲曲藏書非常集中,往往都在某個文庫裡,這是因為日本早期的中國文學研究者,他們專門研究戲曲,所以收集了很多戲曲書,晚年就把這些書賣給或者捐贈給工作的單位。其中,我發現日本很多圖書館都收藏了王國維的作品,凡是重要的學者,幾乎每個人都有王國維的書,我很好奇,這些書為什麼會到了日本去?後來我發現,內藤湖南在他收藏的明刊《西廂記》裡,有一個跋語,大意是王國維去世時,上海朋友出售王氏的書,以救恤其家人,他也選了一本,9月份寄到,他就在書中做了一個記錄。所以我知道這批書是通過羅振玉的弟弟羅振常賣到日本去,這就是一個很重要的信息,涉及現代中日學者之間的交往。

由於戲曲書主要集中在學者的文庫,所以我需要了解這些學者是哪個時代的,他們做了哪些戲曲研究,他們是在什麼背景下做的戲曲研究,以及為什麼會買那麼多戲曲書。因此我必須要知道日本的戲曲研究是怎麼發源的。再往前走,我就發現早在明治時期,日本學者就開始以現代學術眼光來研究戲曲小說。

在古代中國,戲曲小說不登大雅之堂,雖然有個別學者關注,但不能進入學術的主流。但是在日本,因為明治維新,倡導學習西方,而以西方的文學觀念,戲劇、小說是文學史的主流,所以早在1890年代,日本學者在研討中國文學時,就設了一個“小說戲曲門”,開始了專門的研究。1891年3月14日,東京專門學校(早稻田大學的前身)講師森槐南,在東京文學會上,以“中國戲曲一斑”為題,作了專題演講,兩天後,《報知新聞》以《中國戲曲的沿革》為題,概述了森槐南的演講內容,從而拉開日本的中國戲曲研究序幕。森槐南的《〈西廂記〉的讀法》(1891)一文,是近代第一篇戲曲譯文,也堪稱現代學術意義上中國戲曲研究的發軔之作。

同時,這也讓我看到了學術轉變與“西學東漸”的關係。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甲午戰爭中國的失敗,讓一批中國學者開始主動了解西方和日本,很多學者希望借用日本模式來改變中國。在這樣的背景下,我發現從現代學術的層面上,從戲曲小說研究的層面上,其實是日本學者開創的,我們是沿著這條線下來的。我們以前都認為王國維是這一項研究領域的開創者,但是如果放到一個國際視野,其實日本學者早期所做的工作,對後來的中國學界起到了很大的影響,包括王國維。當然,王國維是這個過程中做得最好的一個。

我們現代的學術其實是受西方影響而建立起來的,而直接的影響,是學習日本過來的,我們需要重新理解清末、民國初年日本學術對中國學術的影響。在中國本土,王國維的工作具有開創意義,但放在國際視野下,他只是整個過程中的一個環節。這樣,就讓我們的學術視野更加開闊了,看到東西方文明的碰撞、衝突、互相之間的關係。

我從單純找文獻,最後做到了探究近代西學東漸背景下,東方如何應對西方的挑戰,主動學習西方來重新構建新的思想文化體系的問題,我個人的學術也開拓了一個新的領地。

南都:中國和日本的學者在這方面的關注側重點有何不同?回到當下,中國戲曲研究領域有哪些發展趨勢和潮流?

黃仕忠:日本東京大學教授田仲一成,在上世紀80年代有一批非常有分量的書,在國際上有很大影響。他就是研究中國戲劇的,但是他的關注點是祭祀和中國戲劇之間的關係,這實際上是跨文化的觀點。他非常注意田野調查,把祭祀和戲曲放到文化學的背景下來看。戲劇,我們一般只考慮它作為一種娛樂所產生的影響,而他這方面的研究,對我們上世紀80年代之後戲曲研究的學術轉型是有影響的。當然,不能說都是他的影響,因為這也是一個國際的潮流,所以上世紀80年代以後我們開始注重田野,例如對中國傳統儺戲的關注,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開始出現的。這說明日本學界對中國本土的研究有啟發。當然,學界對他的具體結論一定會有分歧意見,有些學者不太贊同,也有些人明確反對,但是這種視野和思路,無疑對國內學者產生了正面的影響。

除此之外,日本學者在跨學科方面也做得很出色,比如早稻田大學有個叫“都市藝能”的研究,他們關注城市化過程中藝能和社會的關聯。我們很多時候單純是在文學和藝術的範疇內研究,他們更多注意到社會民眾的接受、影響,放到整個社會系統裡,在他們的研究中,文學依然是裡面重要的一部分,但不是最重要的。

嚴格來講,日本的古代戲劇遠遠不能和我們的元雜劇、明傳奇比較,但是明治以後,日本學習西方過程中開始注意到,戲劇和小說是教育民眾、喚醒民智最好的工具,普通老百姓受教育程度較低,不識字,戲劇是最好的傳播手段,所以明治初期就開始建設新的日本戲劇。我們在20世紀初,梁啟超講的文學革命,陳獨秀講的戲曲改良,他們開的藥方就是學習日本,認為戲劇和小說是能夠向大眾傳播思想的有力武器。

明治維新,對於日本民族來講,他們需要學習西方來重建他們的文化,所以一方面向西方學習,一方面向中國傳統學習,加上本土的傳統,三者結合起來,才能真正建立日本的新文明。所以當時他們研究中國,研究中國文藝,不單純像我們現在這樣做學問,對他們來說,做這些學問,也是出於當時思想文化建設的需要,因此他們抱著很大的熱忱。

國內方面,戲曲小說在中國古代並不受重視,在我們中國的傳統文學觀念裡,散文和詩歌是主流,戲曲小說不登大雅之堂,但是按照西方的文學觀念,文學史就是戲劇、小說、散文、詩歌,古希臘戲劇就是西方文明的源頭之一。所以王國維先生他們重視戲劇,也希望按照西方的方式,重新給中國的戲曲一個新的定位。他們希望開拓一些新的領域,在以西方思想文化為標準的情況下,來發掘中國傳統文化裡的一些要素,希望最後能看到我們的東西並不比西方弱,所以王國維先生在《宋元戲曲史》裡提出關於“悲劇”的問題,他認為中國元代就有悲劇,像《趙氏孤兒》《竇娥冤》放到世界戲劇史上毫無愧色,他開始有這樣的世界眼光。日本學者更早地擁有了這樣的世界眼光,王國維吸納之後,繼續思考如何讓我們的文明、文化,放到世界的潮流當中,能夠找到它的位置。

“學術的發展總要有人願意坐冷板凳”

南都:在胡文輝先生撰寫的序言裡引用了浦江清的一段話,大意是戲曲史目錄考訂之學,有書本文獻足以傳世,而戲曲家的內部研究,必有絕學不傳於世。你怎麼看待戲曲研究的這兩條路徑?

黃仕忠:在學術發展的不同階段,不同的學者有不同責任和使命。如果基礎文獻都沒有掌握,深入研究就更談不上了。我對日本藏的戲曲文獻前後做了20年,第一部分的成果差不多用了10年完成的,我編了一個目錄,同時選擇孤本和稀見的文獻影印出版,但影印出版,還需要收藏一方同意,中間有各種條件,所以前後也花了十幾年時間才做成,最後則是寫了一本書,叫《日本所藏中國戲曲文獻研究》。這樣,先作調查,編制目錄,精選資料,彙集研討,十年時間的積累與消化,然後才能出一本研究專著。我想,我們學術研究工作,大概需要這樣一個比較長的過程,才能出現一個較好的具有系列性的成果,急不得。就像我們現在做的《全明戲曲》,已經展開了將近二十年,還處在一個發掘新的文獻資料、編新的目錄的階段,隨著工作的深入,後面就會逐漸產生很多的研究專著出來。學術是一個共同體,我們在用我們的特長、機會和條件,做我們最擅長的事情,然後讓這些工作成為學術的一個部分,不能奢求一個學者把所有階段的事情都一起做完。比如,先定一個小目標,把中間的某一個環節做好。

學術的發展有它自己的軌跡,但總體上和社會發展的軌跡緊密相連。王國維的戲曲研究,我們都關注的是最後他完成的《宋元戲曲史》,而很少人注意到,他決定從事戲曲研究之後,首先是編纂了一個目錄,叫《曲錄》,先要知道古代到底有多少戲曲作品,有多少劇本,接著要研究音樂從哪裡來,從詞牌到曲牌是什麼關係,腳色如何設置,生旦淨末醜是怎麼來的,把這些都解決了,才能進入到下一個階段。我們學術研究都是這樣,先要了解和掌握基礎文獻,然後才能慢慢深入。我們現在的文獻工作,很多都是1950年代打下的基礎,所以現在問題是,學術真正要有進展,必須知道我們到底有多少遺產。

我們現在做《全明戲曲》就是這個道理。因為沒有人編集整理出版的話,要找到這些書很難,我們最多隻能看看最優秀的有幾個,但是真正的研究,應當建立在全面掌握文獻資料的基礎之上,我們需要知道整個明代到底有多少作品,你看過全部,和只看過一部分,做出來的判斷是完全不同的。需要有人來做這樣的工作。但是,這樣的工作在上世紀90年代是完全不可能的。現在我們國力強盛了,我們高校經費投入多了,隨著我們國門開放,我們可以到全世界去尋找材料,有大量的資料可以公開,可以拍照、複製。所以,我認為應該要有人來做這麼大的工程,既然社會的發展、國家的發展,給我們提供了這麼好的條件和可能,那麼,做這樣的事,也應當是我們這一代學者應有的擔當與責任。

這樣的工作成果,其他學科的人都會從中得益,別人也可以拿我們的成果去做研究,不論是做社會學的、做文化史的學者都可以看,它會是面對全領域開放的資源。

我在十年前完成了清代北京的一種說唱藝術“子弟書”的全集,大概500萬字,因為這套書,後面出現了大量碩士論文、博士論文和若干專著,我們可以看到不僅是文學界,社會學、民族學、語言學的人都可以使用它。現在的考核體系是強調發文章,但是我們的學術發展總要有人願意花那麼長的時間,坐在冷板凳上為別人提供一些幫助。我們就是做這樣的事情。在這個時代,我們的責任就是來做這樣的事,為未來的學術打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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