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傻子,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其實,我對你的印象已經不是很深了。

二年級的某個早讀課,校門口的花壇那傳出來T老師的大吼:“你不好好上課?站在這裡幹什麼?”我放下書,撇過頭看到站在女貞樹旁邊的你,橘黃色的上衣,頭髮很短,灰蓬蓬的感覺,像極了冬季裡松樹上掛的松針,你垂著頭,左手正在滴血,嘴裡不停地發出:“嘶—嘶—”的聲音,你告訴T老師:“手,手,手劃破了···”他絲毫沒有顧忌到你受傷的手指,對著你說:“讓你不要亂跑,你在這裡做什麼?你這個小孬子,還不快回家!”

早讀課下課,我走到你旁邊,只是看著你,不說話,你看著我憨憨地笑:“手,手破了,流血,這個樹劃破的,你要小心,離它遠點,”你善意地提醒我,我看著地上滴的血,試探性的問你:“疼嗎?”你傻兮兮的點了點頭,我從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衛生紙遞給你,你把它裹在手上,跑去一邊玩了。

學校裡的小孩都知道你是個傻子,用老家的方言叫就是“孬子”,“孬”是個比“傻”程度更深的形容字。放學的時候,家長來接孩子,都會叮囑一句:“不要和那個小孬子玩,要不然你也會變孬的。”

後來,我才知道你是姑姑的侄孫女,你爸媽兩邊的兄弟姐妹成家後,生的都是男娃,好不容易盼來了你,全家當成寶貝寵,生怕磕著碰著,在那個農村還重男輕女的年代裡,你父母卻因為自己生了個女兒而感到驕傲,望著你粉撲撲的小臉蛋,喜歡都要從眼睛裡溢出來,逢人就誇:“這孩子不僅長得漂亮,還聰明!”我想那段時光大概是你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吧!

然而,天不遂人願,生活的不幸往往來得都很突然。三歲那年你染上了腦膜炎,全家人到處求醫問藥,好不容易在連續幾次高燒之後,治好了你的病,可是卻留下了後遺症,你的腦子出現了問題,理解能力出現了障礙,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你會從地上撿東西吃,不管是不是食物,撿起來就往嘴巴里塞,每次出門你媽媽都會給你收拾的乾乾淨淨,可是回去的時候身上總是髒兮兮的,光著腳,你弄丟了不知道多少雙鞋子,我見到的你總是光腳走路的。我聽大人說,最初的時候你父母帶著你輾轉去往各大醫院,希望能治好你的後遺症,但所有醫生的結論都差不多。慢慢地,他們開始接受這個事實,接受他們的寶貝女兒是個實實在在的傻子,在認清並接受這個事實之後,他們給你生了個弟弟,把從前對你的愛轉到了弟弟身上。

印象中,你又黑又瘦,經常在垃圾堆附近看到你,你會扒拉人家沒喝完的汽水袋,然後塞進嘴裡吸完,也會揀出別人吃剩的薯片袋,或者別人掉在地上的方便麵,一邊吃,一邊傻呵呵地笑。每次看到我,你都會很熱情地跑過來,跟我說:“我們是親戚。”

大家都叫你“小孬子”,哪怕是很多年後,再提起你,開場白都是“當年那個小孬子···”,好像你沒有名字一樣。我也跟著別人叫你“小孬子”,但實際上,我覺得你並不傻,你認識我,你知道我們是親戚,你認識學校,出門了不會走丟,哪裡傻呢?只是比正常人老好一點,當每個人都喊你“孬子”,圍在一起欺負你,故意把方便麵丟在地上讓你撿起來吃,或者是將沒有喝完的汽水扔在地上,再踩上幾腳,讓你撿起來喝,你都照做,並且一直傻傻地笑,我對你更多的是同情,可能你不需要。也許你知道他們是故意欺負你,你只是想討好別人,想跟他們一起玩耍,所以才照做,也許你不知道···

每次我去姑姑家,你都會跑來找我玩,會把你在垃圾堆裡撿到的好東西給我看,有卡片,有彈珠···有時也會牽著你的弟弟一起玩。你弟弟拿著七個小矮人的雪糕,跑得快了點,不小心掉在地上,他伸出小手去撿,你一把把他拉過去,說“髒,不要,我們不要”,待弟弟走遠以後,你把它撿起來塞進嘴裡,傻傻地笑。弟弟的風箏掛在了樹上,你媽媽坐在門口大聲嚷著:“那個小孬子又去哪玩了?弟弟的風箏都掛到了樹上還不回家?”不停地嚷,我跟著你一起到了樹下,你媽媽指揮你爬樹,你仰頭看了看風箏,又摸了摸樹,開始爬,那麼高的樹,我是不敢爬的,我想你可能不知道什麼是害怕吧?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只要是別人叫你做的,你從來不會拒絕。雖然動作不夠利落,但還是爬上了樹,拿到了風箏,可是你卻遲遲不肯下來,你媽又對你喊:“你怎麼還不下來?下來啊,孬子!”你死死地抱著樹,說:“我怕,怕,要抱,要抱···”樹下的一群看熱鬧的大人都望著你笑,卻沒人伸手,包括你自己的媽媽,後來你抱著樹就開始哭,你媽媽數落你:“你怎麼那麼孬?跳下來就可以了啊。”你死活不願意,只是哭,最後看熱鬧的人可能是都累了,人群散了,沒人再去理你,你從樹上跳下來,因為光著腳,腳受傷了,那年你才十歲。

讀完一年級,家裡就不再讓你去學校了。最後一次見你,我已經上五年級了。星期天,爸爸帶我去姑姑家吃午飯,記得那天天氣很熱,午後,到處是青蛙的聒噪聲,我拿著個釣竿,去池塘裡找龍蝦,你看到我,很開心地跑過來,依舊是光著腳,“龍蝦,我知道哪裡有,我帶你去”,我跟著你走,來到一個池塘邊,水很髒,有股淤泥的臭味,但確實看到了龍蝦。釣龍蝦的誘餌是田螺肉,我看著臭水裡的田螺,下不去手,你說:“髒,水髒,我來”,你趴在地上,探著身子用手在淤泥裡摸索···後來的事我不記得了,這麼多年過去,腦海裡清晰存在的是那個午後你趴在地上幫我抓田螺的背影,毒辣的太陽光照在你瘦小的背上,周圍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

長大後,因為學業的各種緣故,我很少去姑姑家,也再沒見過你。大一的時候,去姑姑家拜年,我問姑姑:“那個小娟怎麼樣了,還是待在家裡亂跑嗎?”“不了,嫁人了,嫁給了後村的一個泥瓦工,那個泥瓦工三十多歲,人很老實,這麼多年了,也沒成個家,給了小孬子兩千塊錢彩禮呢!不錯啦,小孬子這輩子好歹有個著落啦,”姑姑一邊說一邊笑,似乎小孬子還能結婚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

那天回家的路上,腦子裡想了很多關於你的事,莫名的就感覺很悲哀,你嫁人的那一年,你虛歲才十八,對方三十多,我的嗓子裡卡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悲哀。

十幾年的時間一下就過去了,總會因為某個細節想起你,想起站在樹下手指滴血的你,想起光著腳爬在樹上,因為下不來而害怕大哭的你,想起午後為我摸田螺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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