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一个孤独痛苦的灵魂和简单粗暴的叙述美学

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读卡夫卡的作品,就是他著名的短篇小说《变形记》:

“一天早晨,格里高利·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这个开头就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的内心,惊惶之中我有一种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这家伙怎么可以这样简单粗暴,没有任何铺垫就把“人变成虫”这样荒诞的“事实”告诉读者?就好比你去一家餐厅吃饭,服务员并不问你想吃什么就把一盆菜端了上来,而且还是血淋淋的牛排?

卡夫卡:一个孤独痛苦的灵魂和简单粗暴的叙述美学

卡夫卡:《变形记》

正常的人都知道,“人变成虫”这样的事件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当然,在小说中可以——小说中什么样的事情不可以发生呢?但是,最起码,一位作家在写“人变成虫”这样荒诞的事件之前,要交代一下这个人为什么会变成一只虫吧,或者是他变成虫的过程,哪怕是给个暗示也好啊,但卡夫卡一点也不“尊重”读者,他一上来就直截了当告诉你结果:

“一天早晨,格里高利·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后来我才发现,这样的叙述方式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其实司空见惯。

再后来,我读到了另外一位著名作家——马尔克斯对卡夫卡的评价:当被问到自己是如何开始小说创作的时候,马尔克斯对《巴黎评论》的记者说:“这一切起源于卡夫卡的《变形记》。第一行字几乎要使我从床上跳下来,它太令人震惊了!卡夫卡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利·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对自己说,我还不知道,竟然有人能用这种方式写作,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的话,我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开始写东西了。”

正如人们熟知的那样,马尔克斯的小说叙述方式也是十分独特的,例如他最著名的小说《百年孤独》的开头:

“很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一定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从卡夫卡到马尔克斯,文学向我们表明了叙述方式的创新会产生多么奇特的魅力。

在这里,我只想谈论一下卡夫卡小说的叙述方式。

我把那样的叙述方式称之为“简单粗暴的叙述美学”,虽然,看起来这个名称与现代主义文学的那种前卫和精致有点不相称,但我以为它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不敢说全部,体现了卡夫卡小说独特的叙述魅力。

卡夫卡:一个孤独痛苦的灵魂和简单粗暴的叙述美学

卡夫卡

卡夫卡为什么喜欢这样的叙述方式?现在,几乎世人皆知卡夫卡小说创作的中心主题就是“荒诞”,也许,在卡夫卡看来,这样的叙述方式用来呈现荒诞是再好不过了。

1.荒诞,在卡夫卡那里,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一位小说家采取哪种叙述方式,首先来自于他对待生活的观念和态度。

荒诞,在卡夫卡那里,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或者说就是现实的真相。卡夫卡想做的,或者说他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荒诞的事实告诉你——当然,大部分是你未曾经历或者未曾想到的。

《审判》中的K在30岁生日那天突然被捕,他想要证明自己的无罪,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最后被杀死在采石场。

《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K一心想要进入城堡,但他所做的努力却一次次使得他更加远离城堡。城堡虽然近在眼前,但对于K来说却像是海市蜃楼,他无法证实自己的身份,也永远无法进入城堡。

《饥饿的艺术家》中,那位艺术家以饥饿作为表演的手段,妄图实现自我超越;《判决》中的儿子试图反抗父亲,但最后竟因为父亲的一句“判决”而自杀身亡。

可以说,卡夫卡的小说,满纸都是“荒诞言”。

卡夫卡:一个孤独痛苦的灵魂和简单粗暴的叙述美学

城堡

2.一个孤独痛苦的灵魂

41岁就因肺病不幸去世的卡夫卡在36岁时给父亲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信中说:“我写的书都与您有关,我在书里无非是倾诉了我当着您的面无法倾诉的话……”

许多人据此认为,卡夫卡的孤独和痛苦都来源他的父亲,是他的父亲一手制造了儿子生活的不幸。这样来理解卡夫卡当然是片面的,对于他的父亲来说也未免有失公允。

的确,卡夫卡的孤独和痛苦,很大程度上和他父亲有关。

卡夫卡的父亲是一位犹太商人,做生意很成功,1883年7月3日出生的卡夫卡是家中独子,而且是老大,父亲希望儿子从商,继承家业,但卡夫卡并不遵从父亲的意愿,而选择了文学——这条至死也不会被父亲认可和接受的道路。

父亲对儿子的鄙视,还来自于卡夫卡的瘦小羸弱,以及那看起来忧郁胆怯的性格,这也许比卡夫卡爱上文学更让父亲愤怒。

这就注定了他们一辈子的关系都总是紧张无比,无法和解。自然,作为父亲的一方,代表着强权和威严,任何时候都是居高临下,卡夫卡只能在“狭小的夹缝中”紧张地呼吸。

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卡夫卡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所以他在信中写到:“我始终想不明白,您怎么丝毫感觉不到您的话和您的评价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和耻辱……”

卡夫卡:一个孤独痛苦的灵魂和简单粗暴的叙述美学

卡夫卡的父亲

但卡夫卡的孤独和痛苦,还来自于除了父亲之外的别人。比如女人,卡夫卡三次订婚又三次退婚,对女人的渴望与恐惧也许就像天使与魔鬼一般同时驻扎在他的内心;比如尼采和克尔凯郭尔,尼采说“上帝死了”,克尔凯郭尔说“孤独个体是世界上唯一真实的存在”,卡夫卡深受尼采和克尔凯郭尔的思想影响,卡夫卡研究专家叶廷芳先生曾说“荒诞是上帝死后的一种生存状况”。

荒诞的生活与孤独痛苦的灵魂相碰撞,卡夫卡选择了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来构建他的小说世界。

卡夫卡:一个孤独痛苦的灵魂和简单粗暴的叙述美学

恋爱中的卡夫卡

3. “简单粗暴”比任何华丽的手法更接近真相

卡夫卡有一篇只写了一行的日记,常被人提及:上午世界大战爆发,下午我去游泳

从汉语的角度来看,没有形容词,只是简单直率地叙述事实,也没有任何情感和道德上的判断,但卡夫卡却将“世界大战爆发”和“我去游泳”这样看似毫无因果关系的两件事情粗暴地扯到一起,并且使得这两件事情具有了一种时间链条上的先后承续,用这种方式完成了他对荒诞的叙述。

马尔克斯说:“一个小说家可以在创作中为所欲为,只要人们相信他笔下的世界。”

马尔克斯的话其实可以作为卡夫卡小说中“简单粗暴”式叙述方式的注脚。

“‘这是一架奇特的机器。’军官用带有几分赞赏的目光看着那架自己十分熟悉的机器对科考旅行家说。”《在流放地》的开头,军官就已经开始向那位旅行家介绍起那架杀人的机器。

在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那里,这样的小说开头简直是横冲直撞,毫不讲理的。试想一下,如果是巴尔扎克来写这篇小说,也许开头首先要描绘一下处在一个小山坳里的流放地是有着多么与众不同的风景吧。

但卡夫卡更喜欢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呈现事实,正因如此,他的叙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容易戳中这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真相和本质。

卡夫卡:一个孤独痛苦的灵魂和简单粗暴的叙述美学

卡夫卡小说全集

中国著名作家沈从文先生有一句名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我想,这句话对于卡夫卡这位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的奠基人来说,也是适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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