咲良田政制——一个虚构中的自治国度


咲良田政制——一个虚构中的自治国度

作者君↑

本文将尝试从动画《重启咲良田》文本中重构咲良田政治框架的嬗变。咲良田在动画中是位于日本的一座小城市,然而整部动画中日本官方并不(不仅仅是所指,并且是能指意义上的)在场,因此本文将咲良田作为一个虚构中的自治国度而加以处理。

政治哲学的建构常以人的原初状态开始,这不是因为历史上确实存在一个社会尚未建立的时代(事实上,霍布斯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么认为的,但在当代这种观点早已被抛弃);更重要的是,政治哲学建基于人的本性之上,澄清人的本性的方式之一是将人从社会中抽离出来进而以伦理学的维度考察个体,而后我们才可能回答在最为理想的情况下政治社会应当如何被建立,再决定是否以此为标准对现有秩序进行评判。因此,对原初的人的分析便是本文的一个恰当的开始。

一、堕入凡间的至善

第一次明确将原初状态确立为政治哲学论证始基的是霍布斯。但我们可以在基督教中找到其根源。按照托马斯·阿奎纳的理解,原初的人性应该从两种方式来考虑,第一种是伊甸园中

亚当夏娃的纯真自然本性;第二种则是偷食禁果被逐出乐园后,人们的败坏的本性

处于第一种的原初状态的人本不可能存在于人世中,但其例示在本动画中的确可以找得到——春埼美空


咲良田政制——一个虚构中的自治国度

春埼美空

“什么事情悲伤?“

“所有一切的事情:某个人终有一死是悲伤的,所有事物终将坏灭是悲伤的,这些理所当然的法则都是悲伤的。

既然一切都会归结于悲伤,如何选择都没有区别。”

伊甸园里的生命都处在上帝的荣耀之下,人与事物以顺从上帝为前提、凭藉上帝赋予的禀赋便足以获得与自己的本性相匹配的善,没有堕落那便谈不上救赎。换言之,人以谦卑的姿态彻底地将自己投入一个绝对的他者,以期在他者中获得自身的实现。但生活在现世的春埼美空所接触到的却是有限的事物而非无限的上帝,无神的世界也不存在永恒的救赎。那么很不幸,本性尚未堕落的作为至善的她便失去了实现自身的可能,并且只能为他者感到无限的悲伤了。对她而言,既然不可能帮助它物获得永恒的拯救,那么任何有限的行动都没有意义。为了避免什么都不做,她制订了行动的规则,但规则同样没有任何意义。

政治社会显然不可能从这里开端。即使按照阿奎那的说法,人类社会的建立也是在被逐出伊甸园之后才发生的事。蛇带领夏娃偷食果实,浅井惠帮助春埼美空成为一个不那么纯粹的普通人。这些都看似是外在的诱因导致了人的转变,但若以寓言的方式看待这两则故事的话,就会发现这里的关键是人自身意识的觉醒。


“今早和惠稍微见过一面。他走时,我对他说「那你就去吧」。

不是「再会」也不是「回头见」,而是说「去吧」。

就像是在夸示自己的占有权,提醒他回到我身边是理所当然一般。我最近已经变得如此自私了。”


就如18集中的这一段所揭示的,觉醒后的意识拥有的第一属性是自私。春埼美空不再将自身的意识无差别地投向外在世界的所有事物,而是将意识转而投向自身。她不再是一个附属于外在世界的真空,而是一个能够通过意识的自我回返而实现自身的主体了。一个常见误解的典型是霍布斯:原初状态中的人仿佛“以蘑菇的方式从地里刚刚突然冒出来”,人与人之间从来不负有任何情感,通常理解的亲人、朋友在原初状态下没有现身的可能——原初状态是一个孤独状态。这样的孤悬的主体为了实现自己的权利便会陷入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而又为了自我保全便不得不设立一个绝对专制的主权者。

但至少以自然法传统来看,这样孤立的人从未存在过。即使是原初状态的人们也是通过家庭降生到世界中的。恰如春埼美空转变后的意识也一直投向浅井惠一样,斯多亚学派以οἰκείωσις作为人的行为的基本出发点:人固然最爱的是自己,但同样也会以同心圆的方式关切与自己亲近的人、其他人、最终延伸到整个共同体。在格劳秀斯看来,人的这一种必然的社会属性足以作为自然法的基石。


咲良田政制——一个虚构中的自治国度


当然,仅仅谈及对他人的关切依然是不够的,否则我们依然会遇到作为至善的春埼美空所面临的问题:终极救赎并不存在,于是无法做出任何行动。此处的关键就在于承认人的有限性,并在有限性的基础之上构建价值。

简而言之,人们对于超越性的绝对价值的追求似乎是极为自然的事情,但作为有限者的我们更应注意到我们探求世界的基石——有限的存在者本身。在春埼美空早先的视角下,有限者与世界的对立是显然的:相比世界所拥有的无尽岁月,每个个体的存在时间都只有短暂的一瞬。但是这一视角所看到的内容是清晰的,其观察的起始基点却不甚明了。而我们一旦澄清了这一基点,便不难发觉,外在世界并不与有限者对立,而恰是由于有限者的参与,物的遮蔽与敞开的过程才得以被领悟,而时间性的视域也恰是死亡所给予的,我们在与世界打交道、筹划自身的未来时,时间才得以显现。对事物的遮蔽与解蔽是一对互属的张力,世界的运作正是这生生不息的遮蔽-解蔽的过程,而有限者归属于这一过程。而如果试图强行将事物的遮蔽驱除,那么我们只会将自身和世界的有限性与丰富性遗忘,得到空洞的形式化的绝对命令。我们唯有

在有限的能力之下回应良知的呼唤(至少在阿奎那那里,善、恶并非是有待澄清的东西,而是某种来自内心的自明的概念,道德哲学应建立在它之上而非去探求它的根基)。那么,跟随良知的呼唤,我们到达了浅井惠所言的伪善者,而浅井惠本人正是此中的典范。


二、管理局曾经的治理模式

作为一个现代城市的咲良田显然能保障居民的正常生活所需的基本资源:物质资料、安全、未来发展的预期以及一定程度的消极自由。这些东西在第一个层面上,依赖于学校、医院和监狱对所有人的规训(偶尔会有不服从规训的例外,而他们如果选择重新接受规训,那自然是对所有人而言最好的结果,想一下动画的3、4集吧)。这样的一种规训是微观的,虽然管理局垄断了合法暴力,但使用这一规训权力的则是社会中的所有人,甚至可能包括不服从者自身。在另一个层面上,诸如人均寿命、出生率、死亡率、财产的社会分布等数据的统计与公共政策对其的调控,是城市正常运作的另一个基本保障。


双重保障下的咲良田秩序井然、安定和平,至少表面上如此。然而超能力的存在为之增加了一项系统性风险。或者说,人类社会本就存在各种各样的系统性风险,而超能力则可视作关于前者的隐喻,它使得24集的动画得以以简化后的方式展现人类社会所面临的共同问题。

管理局作为一个官僚体系对于风险性事件本身是极度厌恶的,它利用知识与权力的结合从而以微观权力达致治理的目的,为此大大方方地放弃了相当部分的权力,而许可了公民社会通过共同规范而完成的自治。于是,治理的落脚点就成为了作为整体的咲良田社会,它所要为之服务、保障其安全及运作的是整个社会而非个体。这一系统面对风险时所暴露的弊病,第2集中已经得到了简单但至关重要的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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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生命的能力是必须被隐瞒的东西,于是管理局选择了只需牺牲一个小女孩的方法,将更多人的幸福放在了优先位置,管理局就是如此。”

面对风险的处理方式是阿甘本所言的例外状态的开启。管理局在咲良田内部分隔出例外状态,处在例外状态的个体不再受到法律或者道德的保护,这个生命个体被驱逐到TA本应受到保护的空间之外,缩减为赤裸生命。具体而言,就是第2集中管理局为了隐匿有威胁的能力,在面对仓川真理及她的母亲的痛苦时,选择了最为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建议母亲离开咲良田。而仓川真理本人的感情,则没有得到认真的对待,她成了不被道德庇护的赤裸生命。

在这基础之上,无名系统时代管理局的治理模式已经得到了大体的揭示。可以看到,管理局的基本治理逻辑是将风险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至于少数人的不幸则无关大局。对于官僚机构来说,并不存在一套整全的关于善的道德哲学,善本身是完全退场的,重要的仅仅是社会、以及作为权力主体的管理局的稳定延续这一实用目的。在魔女最终迎来死亡之后,浦地正宗的做法(即彻底取消超能力)实际上是这一治理逻辑的延续。我们或许可以将注意力集中于他个人对于“善”的理解:每个人应当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获得幸福,不应该寄希望于超能力。然而他的做法仍然是与去政治化的管理局的一贯思路相合的,或者说,解决超能力对人类社会带来的风险,

以工具理性替代对于“奇迹”、“善”的追求,这些构想的现实产物即为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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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应然政制的建构

常见的一种对于应然政制的设想是,共同体中每一位自由平等的有理性的公民都接受“正当优先于善”这一信条,换句话说,政治生活中的根本正义原则,必须是从每个合乎情理的公民的合理性观念出发,都能予以接受的原则(这样的原则必然是

不预设整全善观念的,而仅仅作为调节善观念的二阶政治原则)。每个公民的合理性观念都具有平等的地位,人们并不能以“A的价值取向比B的更好”而拒斥B的价值取向,而必须在进行公共辩护的时候将A、B两种价值取向予以同等的考虑。

但是这种liberalistic表述在本动画中受到了严格的拷问。政治领域中权力的运用必然伴随着强制,恰如本文第二节所述,现在城市的治理一方面是温情脉脉、无微不至的、“正常化”的权力规训,另一方面则是以例外状态开启对于个别人的暴力。管理局一旦做出了某一个决定,这就意味着人们不得不遵守这一决定,同时必须忍受可能的暴力。Liberalistic的正义原则并不可能排除这种对于个体的专制,因为主权本身就是由对于司法的悬置权所构建起来的,常规状态本就是通过例外状态才得以确立自身(除非主权已经彻底远离了战争和颠覆的可能性,也毋须为了保障常规治理而垄断暴力,但这一形态的主权并不存在于现代世界,也不存在于需要应对超能力所带来的风险的咲良田)。

即使退一步说,在无涉于专断的常规状态下,以上的“应然政制”依然面临极大的困难。以动画的第3、4集为例,某一个二阶的正义原则——管理局不能以超能力干涉正常社会秩序——显然无法说服村濑阳香。这里的原因显而易见,政治领域的决定意味着涉及一个个体的所有生活事实(而非特定领域的事情)。我可以承认某些艺术品是有价值的同时我自己完全不喜欢它们;但是村濑阳香无法接受她的哥哥就这样死去,对于哥哥而言这是这个世界的所有可能性的结束,对于村濑阳香而言也是生活世界的巨大改变。而在管理局的决定下,村濑阳香不能做出任何行动来挽救这一事件,那么她自然只有从整全的善观念出发而对管理局进行彻底的否定了。因此,在政治领域中不诉诸整全的善观念是没有可能取得人们的实际同意的。

当然了,liberalist可以换一种方式为自己辩护:我们所征求的不是人们的实际同意,而是原初状态下人们的应然同意。当代这种liberalism最为典型的做法莫过于从原初状态中导出平等自由原则、与机会的公正平等原则与分配的差别原则了。然而问题在于这两个原则的设立预设了太多的当代观点,千百年前的古人对于自由、公正等概念的理解与当代是完全不同的。

事实上,关于原初状态人们的行为,本文已经在第一节中予以澄清——我们或许的确可以在人们之间的相互关切之上建立应然政治原则/自然法。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一个自然法在面临战争的时刻依然存在,换言之也许可能构建一个没有例外状态的应然共同体。但问题恰在于这是由某种对于价值(或者说“善”)的理解出发才得以完成的构建。这样构建出来的共同体要求至少对于共同体内部所有人的拯救。

咲良田政制——一个虚构中的自治国度

“我想管理超能力,加入管理局,获得各种权力,将管理系统本身改造成符合我理想的样子。”

“你的理想是什么?”

“和所有的不幸抗争,可能的话,我希望将它们全部清除。”

至于这种理想最终是否会铸就一个全能治理者,并由此缔造出最为典型的官僚机器——谁知道呢。

咲良田政制——一个虚构中的自治国度

编者按:虽然开头平淡,却是好作品。现在可以在B站观看本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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