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歷朝士大夫們對柳永既欣賞又鄙薄?

歷代文人對柳永詞品的評價莫衷一是。既有極力揄揚

者,如江陵病叟項平齋稱"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永詞"(張端義《貴耳集》),也有橫加貶斥者,如王灼《碧雞漫志》雲:"惟是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可憎。"前者多稱讚柳詞的"音律甚協"(沈義父《樂府指迷》)、"詞意妥帖"(《詞評》上卷)、"以平敘見長"(賙濟《宋四家詞選眉批》),對承平氣象以及羈旅形狀的描繪可上埒唐人,後者則抨擊柳詞的"俗",稱之為"骫骳從俗"(陳師道《後山詩話》)、"韻終不勝"(李之儀《跋吳師道小詞》)、"辭語塵下"(李清照《詞論》),再由詞及人,謂其"涼薄無行"(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有趣的是,詞史上這兩類評價常常出自一人之口,連言語激烈的王灼在斥罵柳詞"可憎"之前,也寫了幾句"間出佳語"、"聲律諧美"這樣的溢美之語,雖然這大概率是欲抑先揚,但也折射出文人對待柳詞的複雜態度。

為什麼歷朝士大夫們對柳永既欣賞又鄙薄?

這種態度在晚清夏敬觀頗具總結性的詞評裡更為明顯,其《吷庵詞評》雲:

耆卿詞當分雅、俚二類。雅詞用六朝小品文賦作法,層層鋪敘,情景兼融,一筆到底,始終不懈。俚詞襲五代淫詖之風氣,開金元曲子之先聲,比於里巷歌謠,亦復自成一格。其鄙陋過甚者,不無樂工歌兒所竄改,可斷言也。唯人品放蕩,幾於篇篇,學者尤當慎擇也。"

夏敬觀將柳詞分為兩大類別,揚雅而不抑俗,甚至對其"鄙陋過甚"處予以開脫,態度看似相當通達,但是細察就會發現問題。首先,何為雅、俚,他並沒有講述清楚,"以賦為詞"只是一種手法,這種手法也常用於"襲五代風氣"的"俚詞"中,而"雅俗"一直是圍繞柳詞的爭議核心,如果要分類,還是應當釐清;其次,柳詞中世俗語頗多,如果合乎他"引市井語入詞"的詞學主張,便是"自成一格",如果超出可行範疇,便是他人所改,這恐怕會遠離柳詞的真實面目;最後,迴歸柳永的人品,依然以"放蕩"二字了結,所謂"慎擇",大概是希望學者學習柳詞"雅"的一面,這裡應該是指"以賦為詞"的手法,摒棄鄙陋不堪的一面,適當引俗語入詞。相較於前人,夏氏的確展現了不辭細壤、不捐細流的兼容幷包態度,也因此,其中根深蒂固的偏見也愈發明顯:

其一,柳詞中的某些淫詖語是令士大夫無法忍受的,極為不堪;其二,柳永人品是令士大夫恥於為伍的,非常無行。兩者"相輔相成",彼此合力,將批判從北宋一直延續到近代。

為什麼歷朝士大夫們對柳永既欣賞又鄙薄?

關於柳永的人品,以及他遊走於官宦、市井之間的複雜心理結構,前人論著已然廓清,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文人們對柳永不依不饒的指摘究竟從何而來,其背後的心理動因是什麼。據我理解,大體有三:

一為爭勝心理。柳詞盛時,已經達到"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的盛況(葉夢得《避暑錄話》),這樣的轟動效應從平民上升到貴族,甚至還誕生了柳永因《鶴沖天》為仁宗所知而被斥去的坊間傳聞,就作詞知名度而言,柳永在群眾中是空前的。面對風靡大江南北的"柳七風味",不乏有文人心中不平,蘇軾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人物。所謂"爭勝",前提是認為對方是一個值得較量的對手,客觀上,柳永聲名遠揚,主觀上,蘇軾誠心認為柳詞"不減唐人高處"。於是,蘇軾懷著對詞壇風氣的不滿,明裡暗裡與柳永較勁,常常問身邊人 "我詞比柳永詞何如",並自得道:"雖無柳七風味,亦自是一家"。因此,當他斥責秦觀學習柳詞,就有了一層爭強好勝的意味。適當的競爭無疑會促進文壇發展,於是坦率與柳永相爭,且本身才氣橫放的蘇子瞻,"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將清疏超邁的雄風宕入詞林,一舉促進了詞體的詩化、雅化。

再為痛惜心理。詞的最初樣貌是民間曲子詞,本就樸拙直白,在柳永那個時代,詞依然是與民眾密切聯繫的音樂文學,俗詞必然盛行於世,那麼士大夫們為何對柳永窮追不捨?我想柳永的出身也是一大原因。柳永出生於儒學仕宦之家,官僚輩出,與兩個哥哥並稱為"柳氏三絕",接受的是與士大夫們全然一致的儒家教育。但這樣一個頗有才學的人,卻與市井歌姬過從甚密,不僅為其寫詞,情感表達露骨直白,而且還以此為營生,形成了商業合作關係,這與正統禮教極為相悖。因此,那些看到柳永才華,且無意與之爭勝的詞評家,往往表露出"惡其不爭"的痛惜之情。如賙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耆卿為世訾謷久矣,然其鋪敘委宛,言近意遠,森秀幽淡之趣在骨。耆卿樂府多,故惡濫可笑者多,使能珍重下筆,則北宋高手也。" "珍重"二字正是嘆息柳永浪費才學、不惜羽毛。然而倘若他"珍重下筆",他還會受到市民階層的推崇嗎?失去民間的廣泛傳播,他的雅詞真的還能卓然立於詞史,為人傳頌嗎?但士大夫階層並不在意這些,他們向來是寧願曲高和寡,如馮煦《蒿庵論詞》稱"蓋與其千夫競聲,毋寧《白雪》之寡和也",便是在痛惜柳詞過於迎合俗眾、耽溺於享樂。

除了爭勝與痛惜,士大夫們還有一種微妙的心理。這種心理表面上是特權階層的傲慢,但實際蘊含著某種急於劃清界限的疏遠、排擠。試想,倘若一個出身市井、不事功名的人寫作了大量俗詞,為民眾所追捧,恐怕就不會遭受士大夫們如此酷烈的詰難。柳永的行為庶幾是一種背叛,面對陣營內部的倒戈,士大夫階層自然為其樹起門檻。因此,晏殊與柳永的對話就值得玩味,倘若柳永真的聲名狼藉,晏殊為什麼不直接將其拒之門外?也許他也看見了柳永的才華,對其人亦有好奇,但是見面後,不問政事,不問經義,反而明知故問了一句"賢俊作曲子麼",這也許是譏誚,但也是在給予柳永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然而柳永不卑不亢,認為自己與晏殊並無區別。他自作主張地取締了門檻,就像他自稱"白衣卿相"一樣,在他看來理所應當,但是在達官貴人們看來就是一種無禮的冒犯。而晏殊鄙薄的也並非是那一句詞,他點明兩人作詞態度、環境的不同,鄙薄的是柳永"浪子"、"無形文人"的身份。因此,士大夫們對柳永的指摘與譏誚,也是一種劃清界限、維護自身權力地位的方式。

為什麼歷朝士大夫們對柳永既欣賞又鄙薄?

無論哪種心理動因,最後呈現出的都是傲慢的攻訐。柳永寫俗詞,他的定位的受眾便是普通市民,因此風格淺近,雜以俚俗之語,"不知書者尤好之",這是事實,並不需要特意地開脫和鄙薄。因為作詞成就斐然且身份特殊,柳永引起了達官貴人乃至執政者的注意,年少疏狂便成了一生無法擺脫的罪愆,這是個人的悲劇。而歷來對柳永的抨擊,都促使詞體一步步走向高雅、脫離民間,這是批判柳詞的詞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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