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累陈力;王洁实 - 红楼梦 电视连续剧歌曲集原声带
协理宁国府前后,大概是王熙凤人生的高光时刻——大家族中,权柄在手,威重令行。小家庭里,长辈疼爱,夫妻恩爱,同辈和睦。若看那时的她,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生赢家。而怪异甚至可怖的一点就在于,一切看似都没有变化,凤姐还是那个凤姐,贾府似乎也还是那个贾府。
可一转眼,到了五十回前后,她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样子——大家族中,奴仆怨恨,隐患丛生。小家庭中,夫妻离心,婆婆厌弃,孩子流产之际已是五六个月大的男胎,自己崩漏之症已成,再不能生育。四面楚歌的凤姐,就这样走上了末路。有时候我会想,这样一个强大而优秀的女人,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曹公云:凡鸟偏从末世来。而我却要说,她的难处,并不仅仅来源于末世。而是在这原本就大厦倾颓的家族末世里,她承担的压力实在是太多太复杂。巨大的压力,使得这只高傲的金凤,被压弯了脊梁。毕竟,再强势的女子,在那样的时代里,终究也只是弱者而已。
凤姐的风光,来源于大家族管家的身份。可她的压力,也是来源于这样的身份——毕竟,这个行将就木的大家族,实在是管不得。
纵观全书,黛玉也好,探春也罢。其实不止一人认识到了贾府应该开源节流的道理。但是对于贾府真实的财政状况有细致精准把握的,只有两个人——冷子兴和王熙凤。
早在第二回,冷子兴就已经做出精准的判断——贾府的内囊已经尽了。这实在不是危言耸听,因为他不仅是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婿,更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古董商。
小时候看《乔家大院》,里面提到大家族王家,在鼎盛之际,将家里花不完的银子,融成了一个个巨大的银冬瓜。可后来,王家败落,原本打算代代珍藏的银冬瓜也就流落到了各地。
实际上,从七十二回我们不难发现,实在因为没钱想不出法子的时候,无论是凤姐还是王夫人,都会把家里暂时用不着的值钱物件,拿出去典当。而对于古董敏感的冷子兴,自然不难察觉到这一点。而早在第二回,冷子兴就已经如此判断,在一定程度上是不是说明,早在凤姐接手这个大家族管家权之初,贾府就已经入不敷出甚至寅吃卯粮呢?会否已经有过典当一类的事情呢?
但是,这样艰难的处境,一味高乐的老爷太太们是根本不可能了解的,所以,贾府依旧心安理得地维持着光鲜亮丽的外表。未必有人知道,也未必有人明白——凤姐的才干,决定了她可以用一千种方式,将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族管理的井井有条,但唯独有一个问题,她解决不了——她生不出银子。
对于贾府这样的家庭而言,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是起势的根源。实际上,全书开篇之际,虽说贾府声势煊赫与往日并无不同,但实际上,权势早已今非昔比——世袭虽说还在,但那并非是真正意义上代代相传的世袭罔替,到了贾蓉那一代,已经是靠买官来维持声威。即使是爵位在身的贾赦和贾珍,也并不受皇帝器重,只是贵戚,并无实权。
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时代的更迭中实现转型——爵位没了,还可以走科举之路,林如海就是个好例子。而随着两府中唯一一个两榜进士贾敬潜心成为一名并不优秀的道士,贾府这一代里唯一的一个相对“有实权”的官员,居然是五品工部员外郎贾政。皇帝赐官,自然圣恩浩荡,可却使得贾政再无参加科举的机会。没有进士出身的他,只能甘于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业绩。自然了,工部任职,也注定是不会有什么业绩的。
而到了下一代,贾珍贾琏纨绔已成,随着希望之星贾珠的陨落,贾府这一代所有的希望都倾注于宝玉身上——可他偏偏最不爱读书。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没权意味着没钱。虽说在四王八公的老圈子里依旧吃得开,可如今,就连贾雨村起复之事,都要交由实权派王子腾处理,可见今时不同往日了。
此时,贾府的全部收入,几乎都来自于田产和庄子,可是仅仅靠这些,怎能维持日常巨大的开支?未免寅吃卯粮,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是“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 更有贾赦大放厥词:“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家道中落至此,连银钱都无以为继,居然还以为做官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实在是昏聩到了让人笑掉牙的份上。
那么,既然男人们已经不能指望,就只能指望女人了。尤其是凤姐这样精明强干的女人。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慢说是一个凤姐,就是十个百个,也无法在既要好看又要省钱的困局中找到答案,不能开源,便只能节流。可是这样的节流,只会把众人的抱怨和怒火全部归于己身。
“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况且,我向来不喜欢一句话,能者多劳。在我看来,这与道德绑架并无区别。
每个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有与生俱来的责任。因为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可是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权利,再强的人也终究是人,也有权利说累了想要休息。可当同为女人的我看到了似乎永远不会说累的凤姐像陀螺一样飞速的处理着一切,典当着嫁妆维持这个家族的所谓的体面,我每每心疼不已,她太难了。无非也是个与我年龄相当的女孩子,怎地就走进了这样的死局?
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每个人关心的都是这只金凤飞的多高,却没想过,这只金凤累不累,冷不冷。
生不出银子便罢了,或许自己想开一些,便能退步抽身。可是,实际上,在大管家这个身份的前提下,每个可以影响凤姐命运的人,又对她都有着不同的要求。
贾琏想要一个温柔可人的妻子,可却从未想过,他原本才是最应该保护凤姐的人。他既想把担子一甩,做一个听戏吃酒的富贵闲人,又想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有时候,我很想问一问这位琏二爷,你在妻子生日之际搂着卑贱仆妇咒你的妻子去死之际,可曾想过,这个曾经在他外出归来说上一大篇管家难处的话撒娇示弱的女人是谁?又是谁将她变成这样一个夜叉星的?凤姐再强势也好,终究是个女人,如若可以,谁不愿回身就郎抱?若有那撒泼的功夫,谁不愿撒个娇?她原本是你的女人,正因你无半点责任担当,才使她独自一人面对这样一摊烂账,她越是强势,越是说明了你的无能。
某天在与崔先生闲聊的过程中,他无意间说的话反而触动了我。他比我年长五岁,加上原本就是极其温柔坚定之人,因此,我时常觉得,我并非已经二十五岁,更像是幼儿园大班的孩子。那天的饭桌上,说起一些工作上的琐事。我随口说了一句,我还年轻,很多事都不懂。他一边往我盘里添菜,一边很认真的告诉我,其实宝宝已经是同龄人里最棒的了,你还小,有些事做不太好是正常的,我一点点教你就好。彼时腮帮鼓鼓的我,并未细究深意。
现在想想,实际两个人在一起,是互相成就的。一个人的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遇见了另外一个好人,自己的好才会被珍惜,才会有更好的发挥。逐渐地,一些弱点就会被更正。古人常说,家有贤妻,丈夫不行横事,也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这个道理贾琏是不懂的。十余年前,在第一次看到平儿拿香菱撒谎掩饰凤姐放高利贷的时候,我最初以为,凤姐或许很害怕贾琏发现她放高利贷——这是法律和道德都不允许的。但是,后来平儿说出的理由让人瞠目结舌:“那项利银早不送来,晚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偏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碰见了,不然他走了来回奶奶,叫二爷要是知道了,咱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还要捞出来花呢,知道奶奶有了体己,他还不大着胆子花么?”
看来,这位贾母口中“大家子念书的子弟”,并不会去纠正妻子这个致命的错误。贾琏并没有可以用来维持家用的收入,他要的是钱,他并不在意这是妻子的体己,更不在意这是带血的印子钱。而即使是花了这样的钱,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自然可以休妻了事,不担半点干系。
但是,凤姐终究是个要强的人。她不能允许这个曾经用心经营的小家在自己手上败落。放高利贷,是绝对不能原谅的过错,但是,凤姐获得的利钱,却也终究不是自己花了。而是以一种杯水车薪的方式维持着家用。
“我真个还等钱做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使用的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就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没件,白填在里头。”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她始终不肯看破,不肯退步抽身,于是,为了并不值得的要强二字,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邢夫人想要一个顺服听话的儿媳,在这个过程中,她往往忽视了一个事实:她本人从未将贾琏或者迎春视作儿女。虽然从亲情的角度上说。这个公开宣扬自己:“无儿无女,一生干净”的中年妇人,在凤姐抱病之际,没有给过任何关怀和照顾,但她却始终是封建礼法里,占有绝对优势的婆婆,因此她可以明目张胆的问本身捉襟见肘的贾琏夫妇要钱;“你没有钱就有地方挪移,我白和你商量,
你就搪塞我!你就没地方儿!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二百银子你就这样难。亏我没和别人说去!’
虽然只有在要钱的时候,邢夫人才想起自己是一位母亲,是一位婆婆,但礼教之下,贾琏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慨叹:“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又寻事奈何人!”邢夫人自然是要寻事的,因为长久的大权旁落已经她对于凤姐姑侄二人充满了不满:“雀儿捡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这种露骨的愤恨连小厮都知道。
随着贾母八十大寿之际矛盾的爆发,有朝一日,宝玉娶妻,凤姐回到公婆身边的日子,只怕是如履薄冰,异常艰难。或许正像凤姐对平儿所说:“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不如且自家养养病。就是病好了,我也会做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
但是所谓的“得罪了太太”,实在是无从说起的,凤姐从未仗着自己豪门闺秀的身份不敬婆婆。可按照邢夫人的性子,即使换了个秦可卿一般温柔恭顺的儿媳,也决计不能关系融洽,平安无事。
王夫人想要一个能代替自己履行职责的管家。这个侄女儿对于她而言实在是合适。既可以省去自己诸多麻烦,又可以将权柄握在自己人的手中,待宝玉娶妻,自己的儿媳管家,自然对自己更加有利——这样的便宜,远比侄女的健康和前途重要得多。同为豪门媳妇的王夫人不会不懂,其实对于凤姐来说,当务之急是善自保养,生下一个巩固地位的男孩。她绝非真心庇护这个侄女儿,因此,在贾母这棵大树倒下之后,在凤姐失去管家权之后,回到公婆身边究竟会过怎样的日子,根本不在王夫人的考虑范围内。她的世界只有宝玉一人而已。
其实,真正一直默默陪在凤姐身边的,到最后,还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鬟平儿。虽说平儿的赤诚难能可贵,但或许,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夫妻,婆媳,骨肉,这些本身听起来温馨的字眼,对于这个本身就以一己之力,撑起就要崩坏的山陵的女人,都是一种折磨与痛苦。说到底,哭向金陵事更哀,何尝不是其实是一个女子在注定弱势的时代里,最深刻的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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