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切骨之痛的日子裡懷想【散文】

自新年伊始,就好似做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夢,到苗嶺雲霧解封時,日子已逼近季春時節。一早一晚吹來的風,非但不再那麼令人打顫和刺骨,倒還把那些異彩紛呈的花給吹醒了,讓那些花痴們醉得樂不思蜀。

休眠了一冬的田壩裡似乎趕來了頗有格調的藝術家,在一張張極不規則的畫布上潑出了金燦燦的耀眼畫原,惹得憋壞了的人們紛紛雲集而往,盡情地沐浴在油菜花的海洋裡。

想一想,轉眼之間清明就要如期而至,我卻仍有一件家事要等待辦理。

每年清明的那一天,以往我們上坡祭拜先祖至親,都帶著一把柴刀,先將墳頭上的雜草荊棘砍掉清理如新,然後再做一系列的祭拜儀式。後來,由於家裡的勞動力日益減退,砍墳的活路就出錢交給了專門從事這行當的人去做了。

今年,毫不例外的要先行回老家一趟,把一系列的事務安排妥當才算落心。

濛濛煙雨中,急切的我帶著風披著露,一腳踏進堂弟的家門,就感覺到了一股濃濃的暖意,畢竟是家呢。

叔父和嬸嬸聽到我的聲音,便在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中從家裡走出來,看看他們幾個月不見的侄兒是否變了模樣。

看見他們,我的心都碎了。叔父那一頭飽含滄桑的白髮彷彿更加銀光閃閃,眼眸也日漸渾濁了,嬸嬸的身體機能也因各種病的侵襲而越加柔弱不堪。人們都說,土命的人就像那彎彎扁擔,捱得長。看起來,世事無常,所有的東西並不全是眾說紛紜的那麼回事。

這思親的時節,我不能不想起我人生苦短的土命父親。在我兩歲半的時候,更加苦命的母親拼盡了最後一點力,將一丁點的米湯餵給了我後,就沒能夠經得住病魔的死纏爛打,年紀輕輕的就心不甘情不願地訣別了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的婆婆。至此以後,父親就多了一個身份,兼職做一個蹩腳的母親。我漸漸走向年邁的奶奶,常常含著淚,盡力的幫著父親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沒了母親的年,每次都過得冷清之至。儘管如此,孤苦的父親還是變著法子讓我和奶奶感覺到年的存在。三五個菜,一個幹碟,一個湯,和現在的除夕盛宴比起來可謂是天壤之別。雖然清淡,但也要虔誠地焚香燃燭燒紙,讓祖宗們先行享用,然後我們三輩人才慢慢的坐在一起用餐。這個時候,父親能夠品上二兩包穀燒,就已經是無比的奢侈了,看他滿足的樣子,彷彿是嚐到了皇宮裡的瓊漿玉液。大紅燈籠、煙花炮竹,這些代表著喜慶的玩意兒,在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年代裡,我們土命家庭是根本沾不上邊的。

吃過年夜飯後,一家老少三代人在空落落的茅草屋裡,默默地圍著煤油燈靜坐,等著新年的來臨。我們這地方有個土俗的說法,就是守年老者。那時我年幼,不知道年老者為何物,不但見不著還不知是啥意思。反正老人說守就守吧,也沒什麼打發時間,不像現在的家裡,電視、冰箱、手機、電腦一應俱全。

守年老者的時候,父親因為扁擔大的一字都認不得,那些童話啊神話啊傳說啊什麼的無從說起,就將我們這一族劉家的一些宗譜淺顯的絮絮叨叨說上一通,就權當是粗陋的口耳相傳。

大約是1890年的某個時間段,我的曾祖父劉朝久用一對米籮,一頭裝物品,一頭坐我的祖父劉大利,從正安縣千里迢迢地向貴定城徒步而來,曾祖母楊氏相隨不離左右。這一路走來,全部的家當裡,最值錢的莫過於那一本與族人們依依不捨的離別時,從族長手裡接過來的嶄新族譜。或許曾祖父曾經有過一個偉大的夢想,有朝一日他拿著這本族譜輝煌地返回祖籍正安,或者更遠些的一脈劉氏之宗彭城:我劉朝久又回來了。

然而,許多年後,疲於生計的他飽嘗了事實的殘酷,早將那宏偉計劃拋到九霄雲外了。

約於1927年秋月,辛苦一年的莊稼有了些許收成,祖父劉大利便三媒六證地迎娶了當地農家賢淑之女羅素珍。次年,羅素珍生下一子,是我伯父。1933年,又生下一子,名曰劉慶和,為我父親。1943年,再生一子,取了個頗為大氣的名字,叫劉慶國,為我叔父。

在我父親十歲時,伯父在一個叫許大馬棒的地主家做長工抵債,工種就是放牛。那一年,伯父患病,還挺嚴重的。原本叫我父親去替換伯父一段時間,讓他回家養病。許大馬棒看我父親年幼,體質又單薄,不能一頂一的做事,就拒不應允。最後,伯父的病因得不到醫治而亡故。更為悽慘的是,伯父不但沒有留下他的名字,而且至今我們家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究竟葬身何處。

1957年,父親娶麻窩田顧家之女為妻。1962年農曆五月的一個上午,母親顧懷芝在這艱難時世中新增了一個微塵一樣的生命,給劉家植下了一棵營養嚴重不良的幼苗。起初,因為母親的離世,人們都為這個小老虎捏著一把汗,命運堪憂啊!風雨飄搖中,誰知他卻在父親的呵護下磕磕碰碰地長成了個人樣。

兩年後,我的叔父又組建了一個新家庭,嬸嬸肖元秀是本大隊社員之女。此後,儘管他們一直在灰暗的生活旋渦裡掙扎,依然以土命人的堅強生育了兩男兩女。兒女們又移植了父輩旺盛的生命力,竟然跑到山東和江蘇去安營紮寨。

我的父親,你只能說他土命,卻不掉渣。他的妻子應招進入天國後,那個一生中最重要的位置就一直陳列著,寧肯蒙上塵埃。實際上,曾經有不少的人為他說過媒,誰知他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絕。奶奶也勸過他,無奈他定力太深。他數十年清心寡慾,以將一個農民的看家本事做到極致為精神寄託,其根由就是害怕我會因他重組家庭後受後媽的氣這麼簡單。縱觀左右,我這般年紀的人,是獨生子女的能有幾許?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一生都是個乾淨的人。儘管一輩子的粗衣素食,卻收拾得乾乾淨淨,給人憑添了幾分鮮亮。他種的莊稼,行行壟壟錯落有致,幾乎沒有雜草叢生的現象。尤其是他烘焙烤煙,更是傾盡心血去經營,當黃窩窩的烤煙從烤棚裡拿出來時,他是一臉的幸福。

有一次,生產隊一幫人到十里外的山裡砍柴,清一色鐮刀把粗的慄木柴。我父親在捆柴的時候,就當成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把柴擔子弄得齊爽爽的,像一件藝術品。當時就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劉二王(父親的外號)捆的柴就是漂亮,哪天背兩斤米去跟他學!

的確,父親那一顆備受煎熬的心純淨如洗,來空空,去空空,以至於他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家裡仍無一件像樣的傢俱一件電器。他走的那一天,我腿似灌鉛,淚如雨下,一顆傷痕累累的心血流成河。我仰天而悲,哭他狠心,絕了我們父子在陽間的緣分。他,一個人在那黑夜茫茫的世界裡,孤寂地尋找著耀眼星河裡屬於他的那顆星。

後來我想,也許是宿命或者我生活的不努力,也許是神的無邊,也許是我孑然飄零的母親在那陰冷的世界裡頻頻召喚。父親匆匆作別我們的時候,一定帶著遺憾。那時,他的孫女蓉兒已經是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天使了。可以說,父親的離世,我是永久地不能釋懷。每每冥思,他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都會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安能不三十年痛心切骨。

我心明如鏡,父親確確實實地給我留下了一筆終身受用不盡的遺產。作為一個父親,他履行了自己的職責,給了我生命,並耗盡心血將我撫育成人。他以超強的意志力,隱忍著自己的生活嚮往,犧牲了自己本應獲得的那份幸福,讓我懂得了人間大愛的真諦。現在,我和我的妻子,乃至女兒,上街行走時,只要遇見缺胳膊瘸腿,或者弱智的乞討者,都會一元兩元的遞過去。1987年,大興安嶺火災,我與妻子兩次捐款兩百多元。2008年汶川地震,我們又兩次向四川紅十字會捐款,甚至還與之聯繫,是否可以領養一兩個孤兒。庚子年的新冠疫情,同樣使我們夫妻倆感到極為揪心,一次性地向中國紅十字會獻上了兩千元的愛心。這些愛的行為,無一不受到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

從我的思維裡開始有了讀書這個概念時,父親就用其農村人獨有的方式循序漸進地為我織下了一塊聖潔的心田,讓我窮盡一生去默默地耕耘,去用心虔敬地供奉。無論我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看書,他從不叫我做任何事,而且還搬著一棵凳子坐在離我一丈遠的地方,吧嗒吧嗒的抽著老綿煙,默默地看著我。一旦有話說,他也總是說:你看你的,不要管別人嚼舌根說哪樣,那是風吹過。多讀點書多有點知識是好事,多學點有用的東西放在肚子裡不會爛。崽呀,我吃虧就吃虧在沒有文化上,生產隊里人家會計記工分,我看著就是兩眼墨黑。只要你讀書,哪怕是上大學,爸爸沒有二話,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讀啊!

毫不誇張的說,正是因為父親在那個讀書無用論盛行的時候逆流而行,因為他以一個農民聰慧的先見之明,才有了我的今天,才有了一個雲霧山腳下終日徜徉在書海里以文字為樂的草根作家,才有了漫天下可以交流可以學習的朋友讓我一一結識,幸甚之極。

大雁歸來兮,春去春又回。在時光如溪澗的流水悄悄溜走的轉眼間,父親作別我們已是近三十年了。在清明的那一天,或許會因為時令的安排而淫雨霏霏,冷風習習。彷彿老朋友如約而聚,我依舊會在父親的墳塋前徘徊、小坐,與之把盞,與之低吟絮語,與之交心。

我會說,親人們早已為您點亮了一盞盞通往天國的心燈。

我會問他,您是否已經尋找到我的母親......


作者簡介:劉發祥,貴州省貴定縣人。系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散見於《散文百家》《散文選刊》《西部散文選刊》《精短小說》《小小說大世界》《作家報》《文化藝術報》《貴州日報》等刊物。2013年出版散文集《鳳凰棲居的地方》。


審核:吉慶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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