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漫憶之一:穀雨

作為春季最後一個節氣,穀雨有兩種敘事。首先是“雨生百穀”,雨水充足,稻穀生長時心情舒暢,幸福感滿滿。其次,則與倉頡造字的傳說有關。倉頡是黃帝的史官,因工作之需,遂依照星斗、山川的走勢以及鳥獸的足跡,造出了文字。“天雨谷,鬼夜哭”——上天降下漫天的穀子為生民賀喜,鬼卻因為再不能愚弄和奴役百姓而在暗中銜恨哭泣,這聽起來很喜劇哦。

往事漫憶之一:穀雨


籬笆上槿柳樹開滿酒盅一樣大團團簇簇的粉紅花,萬物生長漸旺,暮春到了。下雨的時日,村子裡地面上留滿了腳印,有人的有牲畜的。狗是梅花形腳印,雞腳印是一“個”“個”竹葉狀,豬腳印有兩個尖叉洞,牛的蹄殼印裡積滿水……潮溼天氣裡,騷板蟲多起來。這種騷哄哄的褐紅色小蟲,火柴桿長,稍一碰,就蜷成小圓圈裝死。屋頂上蓋的稻草爛粘糊了,這東西就鑽出來到處亂爬,雖長著無數條細腿,走路卻不甚得勁,弄不好就掉水缸裡淹死。有時揭鍋蓋時,熱汽一燻,它們會從灶篷上跌落飯鍋裡。實在不堪忍受,又得祭出劫殺令,仍裁出黃表紙小條,上寫:香花娘娘入地三尺三——死!分貼於家中各角落……每貼一張,都要舉起手中油燈對著那處黑影照一照,叫照騷板,騷板就是“香花娘娘”,也有地方喊“鬼妹子”。

竹林裡薄霧縹緲,剛破土的筍尖上掛著晶瑩的水珠。這就是“雨後春筍”,其鮮嫩清新,可想而知。採筍時,瞄著五六寸高的新筍,提腳一踢,啪一聲就齊根脆脆斷了,雖是省事,但留下白嫩的一截在土中殊為可惜。通常是拿小鏟貼住筍根斜著往下一插,再拈著筍輕輕一提就行了。剝筍時,將筍豎割一道口子,劃至筍肉,從下到上完整地掀去外殼,筍不會斷裂。更簡單的辦法,將筍頭揉軟,再用指甲一掐,然後順勢將頂端的筍殼套在食指上,由上往下幾纏幾繞,筍殼便會脫了個淨光。小竹筍切段同肉絲一起炒鹹菜,若是再點綴些青瑩瑩的蠶豆瓣或是豌豆粒大白潤的蜆肉,那真是活色生鮮了。

往事漫憶之一:穀雨


一場雷雨,四野嘩嘩流水,在淌水的草地上或細小的溝縫裡,常會看到正奮力逆流而上的飽脹脹懷滿一肚皮籽的布鰍。奇怪的是,這個傳宗接代的季節之外,很少再能見到它們。取土挖了個大坑,與周圍水塘相距甚遠,但幾場雨注滿,待四周長上綠草,某一天走過水坑邊,發現水裡竟然遊著一群活潑的小魚。過若干時日再來,弄乾坑裡的水,肯定能收穫到肥美的布鰍。大自然的造化,也正應合了一句鄉諺:千年的魚籽,萬年的草根。魚籽和草根都是很賤的,很賤的東西皮實,好養活,只要農田裡的一口水,山腳下的一窪潭,它們就能自生自長,並最終成就屬於自己的一世繁華。

到處開滿粉粉簇簇的野薔薇,還有金櫻子花也開瘋了,映在水裡,像一匹匹柔柔波動的錦緞。塘中水草茂密的地方,有時是魚有時是老鱉吹出一串串氣泡往上冒,叫“放信子”。桃李枝頭坐滿小果,如一粒粒青葡萄。白蘭花飄香了,那些寸來長的白花,像玉一般溫潤。它們長幼有序的花蕾,都是從枝梢葉腋間抽出的,每一片嫩葉長成,下面跟著就萌出一個玲瓏可愛的小小的翡翠簪頭。花蕾日漸長大,由青綠轉成象牙白,在某一個晨間或傍晚綻開裂口,悄悄開放。一年中,白蘭花共有三次吐馥揚芬,第一次在清明到穀雨,第二次在梅雨期,第三次在立秋前後。

往事漫憶之一:穀雨


燕子的窩巢,舊的已維修好,新的剛落成,它們不再往水邊啄泥了。農家早起,天剛矇矇亮,吱呀一聲門就打開。巢裡燕子也醒了,探出小小的腦袋,左右晃動幾下,吱吱幾聲輕鳴,噗哧一下就飛了出去,衝進晨嵐之中。接著,一隻,又是一隻……一會兒工夫,綠樹叢中,村塘水面之上,到處都是飛翔的身影和輕悅的鳴叫。

春耕仍在繼續,牛全部套著軛頭下田,把開成一片花海的紫雲英翻耕過來,漚做早稻底肥。紫雲英又被喊做“紅花草”,顧名思義,就是“開紅花的草”。江南暮春開花的植物很多,但誰也沒有紫雲英那種花潮蔓延的氣勢……翻耕的水田裡,前邊是牛蹄濺起的水花,後頭是木犁翻卷土塊湧起的水浪。

往事漫憶之一:穀雨


而不遠處的田壠,麥子已經揚過花,正在全力灌漿。扯一根壯實的麥稈,三兩下一掐,將一頭擱嘴裡咂扁,就能做出一支吹出音調的麥哨。有趣的是,地裡還長著一種叫“瞿瞿譁”的植物,它的幼苗有一層薄膜,撕開來貼緊上顎上,會吹出一種像是“瞿瞿譁”的亮音。被哨響所驚,齊腰深的綠色裡,有小小鳥偷偷地東躲西藏。

大片紫雲英犁完,接著是耙田,耖田。耙田時,兩腿分開一前一後站在耙齒框上,一手握鞭,一手拉緊牛尾,控制好平衡。只要向牛發號施令,該走就走,該轉彎就轉彎,但要不停回頭察看著土塊破碎及土面平整程度。耖田,則兩手扶著耖框,跟在後面跑得泥水飛濺……要是田沒耖平,或者沒把土塊都耖碎,就會影響秧禾的生長。有時整塊水田看似平坦,但秧苗一插下去,就出醜露乖了:高處秧苗現出泥根,烈日一曬便氣息奄奄,低處的只露出葉尖在水面上浪打浪地漂浮。這些日子,牛忙得沒功夫放,只有割草喂,人和牛都累壞了,身上濺滿泥漿。下晚放軛後,牛低著頭,尾巴都懶得甩一下,牽到樹下,適時喂上裹了鹽煮泥豆(一種褐色小黃豆)或棉籽的稻草包子,補一補虧欠。

往事漫憶之一:穀雨


地裡的茄子辣椒和豇豆青豆才起秧架藤子,南瓜澆點糞水就瘋長,連綿開出一路黃花。剛剛被雨洗過後的莧菜,嫩葉尖下綴著水珠,無論是間種在瓠子架下的空檔裡,還是齊嶄嶄地呈現於地頭,看上去總是那麼爽心貼意。

“穀雨栽上山芋秧,一棵能收一大筐”,河灣空閒沙土地,見縫插針栽上的山芋秧整整齊齊,正在緩苗。還有大片黃土裸露,蓬鬆平展,佈滿細細碎碎的腳印,那是花生、芝麻剛剛種下的痕跡。

走在茶園裡,如果聽到“橘子!橘子!橘子橘——”的啼叫,就是大山雀在練嗓子。這時密密疊疊的茶樹春梢上有旗有槍,嫩葉見風長,指尖上稍一疏忽,就過了最佳檔期。採茶女都是雙手上下齊捋,就像雞啄米一樣,正所謂“清明很少摘,穀雨摘不撤(及)”。穀雨茶就是雨前茶,生長期比清明茶多了半個月。看上去色澤深綠,粗枝大葉的,可都是一芽兩葉,一紮齊的長短。取大瓷碗倒入沸水,捏一撮茶葉投下,看它們在水裡上下沉浮,一點一點伸展筋骨,綠水裡豎起一芽兩嫩葉,多像上下兩片喙裡伸出個細舌,故俗呼為雀舌,有極少量一芽一嫩葉,葉是旌旗芽是槍……雨前茶價格比較經濟實惠,水中造型好,口感上不比明前茶遜色,通常更受老茶客追捧。茶農們多將穀雨日上午採葉做好的茶,留作自飲或待客,他們在給你泡茶時,會頗為炫耀地說:“這是穀雨那天做的哦……”言下之意,只有貴客才有口福喝到這個檔口的茶。

往事漫憶之一:穀雨


那裡茶汛尚未全部結束,這邊蠶室裡又忙開了。棗花簌簌落,蚊蟲嚶嚶嗡嗡地多起來,得趕緊在門頭掛上艾草或菖蒲。“穀雨三朝蠶白頭”,穀雨前後,尤要防蚊防鼠。別去養蠶人家串門招惹是非,即便是過去衙門官差,也不得亂闖,衝撞了蠶神可不是鬧著玩的。

春天快要過盡,黃鸝的幼雛出了巢,跟在老鳥後面飛起落下找吃的,四五隻、六七隻一起在花樹間飛來繞去,能讓你看花了眼。一到楝樹開滿幽藍小花的時節,似乎滿世界都飛著它們脆黃的身影,高枝跳到低枝上,啁啾個不停。“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說的就是這場景吧。

往事漫憶之一:穀雨


“春插日,夏插時”,立夏前應插完早稻秧,穀雨插的秧禾比立夏插的秧禾明顯發旺。田腳水清稻秧青活,蝌蚪變成拖著尾巴亂蹦的小蛙,就能聽到咚雀子叫了。咚雀子總是在稻秧發棵後才出現,其它季節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咚雀子就是秧雞,通常只聞其聲而難見其影。晨昏時走在水汽迷濛的鄉野上,四周的稻田裡,或遠或近響著一連串粗悶鼻音那樣克咚——克咚——鳴叫聲。

到了和春天拱手揖別的時候。一場雷暴雨後,塘滿渠平,滿田畈的水漲上來了,斜陽落照,四野清新。彌眼的稻田裡,一聲聲傳遞著秧雞響亮悠遠的啼鳴。

往事漫憶之一:穀雨


穀雨不是霪雨就好。無盡延伸的圩堤,像是修長的手臂,將田野和村莊攬緊在懷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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