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婷:宗教樂舞與敦煌飛天

  飛天是敦煌壁畫中最具代表的樂舞形象,他們以飄帶為舞蹈符號,營造飄然遁世、心寧無波的超越性美感,表現諸佛萬象、莊重肅穆、法音澄明、圓覺妙心的法界佛國圖景,從而達到度化眾人、通達神聖的宗教性目的。

張婷婷:宗教樂舞與敦煌飛天

唐 敦煌莫高窟第112窟壁畫《伎樂圖》局部 反彈琵琶

  作為人類社會精神生活中的兩種重要文化形式,宗教與藝術可以因其高度的結合而具有某種內在的統一性。宗教以超越的方式回答諸如生與死、樂與苦、善與惡、吉與兇等一系列根本性的社會人生問題,為世俗人間提供一種超越現實苦難的精神方向和價值體系。藝術則以審美的方式觀照社會人生,透過美的形式來陶冶人性,淨化人心,使人神清意爽,去野入文,怡然自得,從而進入超越世俗的宗教境界。

  尤其是在宗教儀式活動中,審美主體常常通過具有神聖性的樂舞,擺脫日常世俗的功利性紛擾,直接沉浸到意義開顯的場域之中,使精神超脫、寧靜、安詳,獲得一種不同於世俗煩瑣生活的審美感受。因此,樂舞具有“供養”“頌佛”作用,為通達神聖的法門之一,如《法華經》卷一《序品》曰:“香花伎樂,常以供養。”


佛國伎樂


  東漢時期,伴隨佛教自印度經西域傳入,與佛教相關的雕塑、繪畫、文學與音樂等藝術作品也迅速流傳或普及。尤其在前秦苻堅建元二年(366年),有沙門樂尊者行至鳴沙山,見山上金光萬道,狀有千佛,萌發開鑿石窟之心。歷經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直到元,在一千多年的漫長歲月中,一代又一代敦煌畫工連續開鑿,造像不止。他們把自己全部的精神信仰與藝術創造繪上牆壁,鑿進石窟,創造了佛教藝術的寶庫,也留下了樂舞藝術的長廊。在敦煌壁畫中,佛國的飛天飄浮在空中,他們手持人間的樂器,足蹈塵世的舞步,被凝固在圖像中,卻傳遞出動態的舞蹈姿態。當時中原和西域流行的所有舞蹈樣式,都能在壁畫中找到。在敦煌壁畫中,僅飛天形象就有4500餘身,舞蹈者和演奏者3400餘身,樂隊500餘個,各種樂器6000餘件


張婷婷:宗教樂舞與敦煌飛天

唐 敦煌莫高窟第112窟壁畫《伎樂圖》局部

  佛教認為,整個欲界由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六道構成。六道眾生被無名牽引,生生死死,無一不在六道中輪迴,永無止境,流傳不盡。天界處於諸有情界中最高的地位,天人是佛、菩薩的侍從,可以在天空中自由飛翔,而專門從事樂舞的天界伎樂與飛天就是伎樂天。

  《觀無量壽經》曰:“眾寶國土,一一界上,有五百億寶樓。其樓閣中,有無量諸天,作天伎樂;又有樂器,懸處虛空,如天寶幢,不鼓自鳴。此眾音中,皆說唸佛、念法、念比丘僧。”伎樂天在佛國淨土凌空起舞,梵唄唱頌,他們用藝術的方式,營造出飄然遁世、心寧無波的超越性美感,在宗教的樂境中,喚起人忘卻一切幻化假象,順應自然本性,超越解脫,菩提涅槃,從而契入完全自由的“道境”,實現宗教的超越性目的。


飛天舞者


  飛天是敦煌壁畫中最具代表性的樂舞形象,原是樂神“乾闥婆”與歌舞神“緊那羅”的化身,在眾香佛國中撒花施香,凌空起舞,營造正直和雅、清澈圓滿的美好與澄澈。乾闥婆又稱“伎樂天”“音樂天”“凌空之神”,全身散發著香味,棲於花叢,飛於空中,以歌舞香花供養諸佛、禮讚菩薩;緊那羅雖居住在天宮,卻不能飛翔,在佛國裡向佛陀、菩薩、諸神歌舞獻樂。乾闥婆善舞,緊那羅善歌,他們形影不離,結為夫妻,後被釋迦佛陀度化,收為天龍八部的兩位天神。


張婷婷:宗教樂舞與敦煌飛天

敦煌莫高窟壁畫中的“飛天”形象

  據唐代慧琳所撰之《一切經音義》解釋:“真陀羅,古作緊那羅,間樂天,能發出微妙音樂,能作歌舞。男則馬首人身,能歌;女則端正,能舞。”後來,乾闥婆和緊那羅合為一體,男女不分,變為飛天。因此,在古印度各大佛教石窟遺蹟中的壁畫、壁雕遺蹟中,飛天的形象並不是婀娜多姿的仙女,而是膀大腰圓、結實粗壯的男性形象。


飄帶符號


  前秦到北魏時期,佛教傳入中國不久,莫高窟壁畫上的飛天造型明顯帶有印度和西域風格,呈現出“西域式飛天”的特徵:上半身裸露的飛天舞者軀體健壯,面相威儀,鼻樑高隆直抵額際,樸拙粗獷,既有女性,也有男性,其形象威儀神聖,尚欠舞蹈藝術化的輕盈美感。如《北涼錄》記載:“先是蒙遜有涼土,專弘事佛,於涼州南百里崖大造形象,千變萬化,驚人眩目,有土聖僧可如人等。”西魏到隋代,西域藝術與中原藝術相互融合,此時飛天仍然半露上身,但腰繫長裙,裙袂拖曳,身體靈動修長,面目秀骨清像,線條靈動飄逸。


張婷婷:宗教樂舞與敦煌飛天

宋 敦煌莫高窟第327窟飛天壁畫摹寫本

  隨著佛教本土化,宗教信仰越是深入民俗禮法的世俗生活層面,就越受到本土文化內在力量的規範和制約,畫工開始按照中國藝術的眼光與手段來繪製飛天的舞蹈姿勢,並賦予飛天中國化的藝術闡釋。隋代完全擺脫了西域飛天形象的影響,以中國女性形象取而代之。

  在西方宗教題材的繪畫中,但凡描繪天使,都會在人物身上添一對羽毛翅膀,以此展現飛翔的神性。但在中國藝術中,天界仙女飄逸凌空,無須憑藉翅膀,亦無須贅加羽毛,只要在其身旁添幾朵祥雲,用飛舞的綵帶線條與飄曳的衣裙,就能營造出翩若驚鴻的凌空翱翔之姿。飄帶以其凌空飄動之感,展現飛天飄搖兮若流風之迴雪,已然成為飛天的符號。


俗樂舞姿


  唐代開始,敦煌壁畫中來自印度的佛本生故事逐漸減少,中國式的通俗易懂的經變畫大量出現,日常生活倫理和審美行為融入畫面,“衣裙飄曳,長帶飛舞”。飛天樂舞成為畫面的主角,佔據主體位置,其形象也由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變成世俗的宮娥,體態豐滿,飄帶凌空。

  在西方淨土變的天宮樂舞圖中,越來越多世俗舞蹈的姿態與動作被繪入飛天形態。例如莫高窟南壁第220窟初唐《阿彌陀經變》下方的舞樂圖,用三維空間表現舞蹈場面,繪有樂師28人,分坐兩側,中間舞伎4人,分為左右兩組,披丈餘長巾,穿月白長裙,赤足立於小圓毯上,旋轉起舞。儘管畫面是舞者姿態的瞬間凝固,但傳遞出連續性的動態“動作”,足以展示舞者旋轉的過程。


張婷婷:宗教樂舞與敦煌飛天

唐 敦煌莫高窟第220窟壁畫《阿彌陀經變》局部

  在唐代的文獻中,有對胡旋舞的具體描繪。據段安節《樂府雜錄》稱:“舞有骨鹿舞、胡旋舞,俱於一小圓毬(毯)子上舞,縱橫騰踏,兩足終不離於毬子上,其妙如此也。”《新唐書·禮樂志》亦稱:“胡旋舞,舞者立毬上,旋轉如風。”可見,胡旋舞的特點就是旋轉蹬踏、疾轉如風,其優美的舞姿令人嘖嘖稱奇。以世俗世界的舞蹈展現飛天的舞姿,亦成為隋唐時期敦煌樂舞壁畫的一大特色。

  中晚唐後,在經變畫的樂舞圖中,出現了反彈琵琶的飛天形象,堪稱經典。反彈琵琶圖出現於莫高窟第112窟的《伎樂圖》,為該窟《西方淨土變》的一部分。圖寫佛國奏樂,飛天手持琵琶,半裸上身翩翩起舞,羅衣從風,舉足旋身,飄搖遷延,突然使出“反彈琵琶”絕技時的剎那動勢,給人以離塵絕俗的審美體驗。

  宗教樂舞儘管是通達神聖的法門,具有超越性和神聖性,但另一方面,也是傳道者向民眾布法化俗的重要手段,往往仍具有現實性或在世性。為了使普通大眾易於理解接受,飛天的形象亦採以“方便法門”,廣泛吸收人間的俗樂舞蹈,以娑婆世界的樂舞入畫。


張婷婷:宗教樂舞與敦煌飛天

新疆克孜爾石窟壁畫《佛奘飛天》摹寫本

  儘管用生活世界熟悉之舞姿展現佛傳故事的場景,但是飛天的樂舞與純粹的世俗樂舞相較,仍然帶有極為明確的宗教指向性。其將人帶到明心見性、菩提涅槃的意義境域,更明白地說,即從世俗世界的煩惱、生死、痛苦、執著中解脫出來,獲得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回覆真常、出離生死、息滅苦輪的恆久性快樂。

  敦煌壁畫中天宮樂舞圖像,是歷代畫工根據佛經描寫的樂舞文字創造出來的,託諸飛天歌吟舞蹈,俾其流播傳承,亦成為後世藝術創造的活水源頭。梅蘭芳就曾根據飛天的圖像,創造出《天女散花》的經典形象,他認為:“敦煌的各種‘飛天’的畫像,同《天女散花》裡的‘天女’形象,現在一看竟有相似之處。我想敦煌雕塑的介紹對於戲劇會有很大的幫助。我們大家應該根據這些寶貴的資料,作深刻的研究,來豐富我們的人民戲劇,發揚我們的民族藝術。”而當下古典舞的編創、訓練與表演,均能從飛天壁畫的微妙細節中,尋其原委,探其究竟,從本土古代樂舞的豐富素材中,開闢出新古典藝術的新精神與新氣象。


張婷婷,南京藝術學院藝術學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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