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夫妻分离,中年丧夫被骗,老年孤苦伶仃,李清照是个“怨妇”


青年夫妻分离,中年丧夫被骗,老年孤苦伶仃,李清照是个“怨妇”

文|丁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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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糟蹋人,总是能找到说辞的。

仁宗皇帝不喜欢柳永,就把他的名次取消了,说你不是喜欢在花街柳巷名气很大吗,国家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才,那你还是去给歌妓们写写唱词吧。柳永年轻气盛,左手接旨,右手就拿出一张名片混江湖去:奉旨填词柳三变。这是个比较好玩的反讽,好在大宋朝的皇帝们都还比较宽怀,对文人不错,就算柳永这样任性的,也没招灾惹祸,倒是照样儿在临安的脂粉堆中做了风流郎君。如果放在崇祯皇帝或者雍正皇帝那里,保不准砍了脑壳,还会落个恶名:堕落文人。

郭沫若讨厌杜甫,他会说杜甫的出身不好,是小官宦小地主家庭,代表了腐朽没落的剥削阶级。当然杜甫就没有柳永那样的运气了,他也不能从坟堆里爬出来,念两句诗把郭沫若痛骂一顿: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所以说一个人想要扁另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莫须有也可以成为理由。一群人要作践某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随便给你安个什么罪名,大家都同意就行。那么,罪过是虚无的吗,不是;历史是虚无的吗,不是——要紧的是判罪的人和读史的人,一个不讲理的时代,什么都可能是罪;对一群不讲理的人来说,没什么真理可言,当然也不需要常识常理。这是我们经常可见的。


青年夫妻分离,中年丧夫被骗,老年孤苦伶仃,李清照是个“怨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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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现在某些人的扁人的词,李清照是个地地道道的“怨妇”——青年夫妻分离,中年丧夫被骗,老年孤苦伶仃,不“怨”也不行啊。当然她也可以学学杭州的妓女,多唱点儿后庭闲曲,只是杭州不是汴州,国已破家已不在。她也可以像秦淮名妓柳如是之类,写点儿缠绵悱恻的词句,被人当成艳妇才女,只是秣陵春在建康人老,生生成了天涯孤客流离魂。

我常常感慨,生在21世纪的女性何其有幸啊,想想李清照,顿时让人为古人遭遇落泪,为生命艰辛而慨叹。

孔夫子提倡孩子们学诗: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认识鸟兽草木,是感知大自然;人有悲悯怜惜,才能亲爱父母,才能效力家国。在他看来,“怨”是诗的一个重要特点,所以“怨妇”李清照,天生就该是一个诗人。

怨得有道理啊!怨得有情怀啊!在我看来,把李清照称为“怨妇”,并不是贬义词,而是对一个诗人最好的肯定。

而这一点,“娼妇”们永远都不懂:这些“娼妇”,不是钱塘的苏小小,不是秦淮的李香君;而是那些三姓家奴,三朝元老……他们卖国卖家,无所谓主子是谁,无所谓天下如何。当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时,皇帝的臣子们正在跪拜新主子;当文天祥想着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时候,那些人正在为新朝准备新颂歌。

所以就连“怨妇”李清照也会写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怨妇一怒,让天下多少男子失色,让多少丈夫含羞!


3


李清照的词集名《漱玉词》:所谓呕心吐珠,泣血漱玉——不是诗人,怎能词句有如此血气的华光,生命的璀璨,心灵的闪烁,精神的锋芒。不经历人生的起落悲喜,时代的风雨晦暗,如何能觉出人生的痛感与命运的悲怆!

世间所有把生命感觉注入词语的诗人,都难免呕心漱玉、泣血和歌

。不管是华美如春花,灿烂如秋叶,还是凄凉如秋雨,寒凉如冬晨——留在词句中,都会是字字如敲骨、声声融呼吸。

“怨妇”李清照举轻若重,写的是酒后茶余,如深夜雨声,融入的是世道沧桑;写的是春花秋月,如秋朝霜色,透出的是家国之痛。所谓时运不济,令才华如粪土;所谓命运无常,让玉人委尘埃。

“怨”是漱玉,清清脆脆流韵千年;“怨”是悲声,惆惆怅怅余声绝唱。

青年夫妻分离,中年丧夫被骗,老年孤苦伶仃,李清照是个“怨妇”

800年后的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


4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李清照《渔家傲》)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李清照《浣溪沙》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李清照《浣溪沙·春景》)

少女李清照。

也是才女李清照。她是自怜的,她是自恋的,她是自负的。

相比之下,浪子柳永还是幸运的,他不能入朝当官,至少还能靠才华吃饭,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为杭州花街的歌妓们写写歌词,写到名满天下,有井水处皆歌柳词。李清照身为女儿身,连这点机会也没有。

黄昏疏雨过秋千,梨花欲谢,难禁夏日雨,是春天速去人易老,只能让人倚楼无语理瑶琴。在李清照的时代,一个年轻有才华的女子,是无处可以展示才华的。

在这点上,古来女子命运一般,就如同林黛玉,花谢花飞埋没了世间多少美妙的红颜、有趣的灵魂。反倒是钱塘秦淮的烟花女子,在钱谦益们的深情文字中、在《浮生六记》的低唱浅酌中,留下了丽影倩姿。这对李清照们来说,多少有些不公平。在男权话语中,难怪李清照们也会怨。

虽然造化偏有意,此花不与群花比——但时势造英雄,没有给她们一点点机会。

李清照是幸运的,有漱玉词传世;更多的李清照们,却不幸,零落成泥碾作尘,无色无香,没留下任何痕迹。


5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李清照《临江仙并序》)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李清照《蝶恋花·上巳召亲族》)


中年李清照。

也是离乱李清照。北人南渡,破国去乡;丧夫破家,奔走流离。

相比之下,生在21世纪一个妇女很难体会这种悲欢离合、离乡背井之痛。更还有世道邪恶,人心不测。

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也算是才情夫妻,固然有分离之苦,也少不了恩爱记忆。李清照是个才女,也还是个女中丈夫,她的自负和她的自恋一样多,如果身为男儿,她也可以在世上一展才华,但身为一千年前的一位女子,她只能做一个茶花煮茶的家庭妇女,闲来读读书写写诗,只当是贵族女子的一份游戏。

有故事说,李清照丈夫赵明诚在江宁做知府,每到下雪时,她就一个人戴着帽子穿着长衣去城外踏雪,之间一定会写很多诗句,回来要和丈夫联句拼才华,丈夫的诗才当然比不上她:经常搞得很尴尬。看来娶这样一位女子做妻,那也是难将就的。她就如那造化偏有意造出来的梅花,只能放在瓶中清供,也许真不能当凡女奉箕帚吧——后人可当一笑。

丈夫离世,留下她一人东奔西逃、仓皇流离,命运悲苦之极,只能让人和歌同悲。即便侥幸能有几天安静生活,也只能零落残生,听风听雨听花落: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要论拼才华,她是骄傲的:她对元老欧阳修也并不万分崇拜,对骄子苏东坡之类,也颇有微词——谈诗论艺,说的有道理;好不好,拉出来溜溜。区区一个弱女子,胜过万千当红才子。李清照写了许多怨词,但也从来不失傲气。

青年夫妻分离,中年丧夫被骗,老年孤苦伶仃,李清照是个“怨妇”

6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李清照《忆秦娥》)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李清照《好事近》)

晚年李清照。

也是悲苦李清照。失去了丈夫,五十来岁还被莫名其妙骗婚一次;丢失了宝贵家财,得了大病差点儿弃尸在逃命之路上。我每读47首《漱玉词》,就难免感觉心疼——世道是不珍重她一身才华的,世道也不会爱惜这一丝雅致。

黄昏吹角,山雨欲来——大宋朝已穷途末路,曾经的繁华杭州即将被蒙古铁蹄践踏。李清照不幸生在乱世,终将把一颗清澈的心,碾做乱世的尘泥。留下47首漱玉词,已经算是幸运。不被后世如郭沫若作践杜甫般对待,已经是万分幸运。

“怨妇”李清照,时间毕竟给她了一点点公正

故纸堆里埋不住几句幽怨,时光深处传来一声啼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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