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本 市 新 聞

接過一團已經有些發黑的秋褲做成溼抹布,按照小楊子的指點,蹲在地上倒退著從裡向外把地擦了,接著又用一塊幹抹布再次擦完後,在廁所的便池裡,打開水把兩塊抹布搓洗乾淨,疊整齊擺在廁所牆邊。

在我曲腿彎腰撅著屁股擦地時,為了騰開地上有限的地方,其他人都上了鋪。其實這種日式擦地法,在二十多年前的收審站,我就已經體驗過了。原本也知道這類地方一直就是這個規矩,但心裡還是控制不住地湧起陣陣屈辱的感覺。我對自己說,我並不是社會上所謂的“玩兒鬧”,在這個圈子裡更沒有什麼名氣,所以,剛進來也只能按照號子裡的規矩來做。在自尊受傷和自我安慰兩種心理的此消彼長中,另一個想法卻堅定地冒了出來:一定要努力讓自己睡在這間號子唯一的那張單人床上!既然進來了,就抱著既來之則安之態度,先給自己定下第一個目標吧。從17歲開始,受審站、看守所直到監獄,自己進出這類地方好幾次了,剛進去時也捱過打受過氣,但最後都混得不錯。對自己的生存能力、尤其是在這類地方的生存能力,還是有些自信的,相信這次也不會例外。

除了心裡感覺不太好外,擦地倒是不費事。總共不到二十平米的號子,除去床鋪和廁所佔用的空間,需要擦的地方沒多少,十多分鐘便擦完了。學著他們的樣子鞋尖衝外擺放整齊後,上鋪盤腿坐在二子身後那個給我留著的空位,六個人一前一後分為兩排坐得倒也橫平豎直。

走廊裡鐵門、掛鎖的開關聲、號子裡喊到的聲音由遠及進的傳來。抬頭看時就見門口馬隊已經拿鑰匙開了門,但並沒有進來,而是站在門口等待著隨後走進來的三四個警察。其中一個高個的手裡拿了本厚厚點名冊,表情嚴肅地掃視了一圈後,開始按照冊子上的順序念點起名字。

李建利,到!

常愛軍,到!

。。。。。。

都衛紅!最後一個唸到的是我的名字,我也像其他人一樣,洪亮的抬頭喊了聲:到!也許因為警服的襯托,我感到隨著我喊到的聲音,幾名警察看過來的目光都特別威嚴。

確認點名無誤的幾名警察轉身走了,最後出門的馬隊把號子門重新關閉上鎖,緊接下來的開門聲和點名聲又在下一間號子響起。

我們下鋪抬起袋子,把橡膠圈再次倒在鋪上。“媽個逼的,大元旦的也不讓休息!”二子邊罵邊在塑料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這裡還管求你過不過元旦呢,就怕幹得慢了他們少掙錢呢!”老程接話道。其他幾個人也附和著,邊罵邊各自拿起工具,又開始了晚間勞動。

牆角上面擺放的那臺老式電視又是隨著幾聲“嘶啦嘶啦”的響動出現了圖像。幾個人一起扭過頭看了過去,新聞聯播正播放國際新聞,應該快完了。

二子起身走了過去,伸手夠到了電視下面的調頻道按鈕,一下下按著。這個時間幾乎哪個臺都是新聞聯播,但能調出這麼多頻道,看樣子還是有線電視。

“看看本市新聞吧。”二子說著停住了手,電視畫面左上方顯示青山市文體綜合頻道。

邊幹活邊聽著電視裡的新聞播報,直到一則新聞把大家的眼球都吸引了過去:今天下午4點左右,中和區交警隊民警在文化南路執勤時,發現一輛路虎車停在道路中間阻斷了交通。交警上前查看,發現車內無人,但車並未熄火。正當執勤交警準備採取措施將車挪到路邊,以恢復交通秩序時,車主從路旁一家菸斗屋跑了出來,對執勤交警連聲道歉。將車挪到路邊後交警依法要求該男子出示駕駛證和行駛證,之後該男子異樣的舉止和神色引起了交警的警覺。在隨後對該男子的調查中,發現該男子繫有吸毒前科人員,並對其進行了尿檢,結果呈陽性。現該男子已被執行強制隔離戒毒。

“肯定又你媽是溜大了!”常愛軍笑著說道。

“要不就是有東西,著急抽沒工具,買壺壺或者鍋鍋去了。”小楊子接著說道。

我知道,文化南路上那家菸斗屋暗地裡就賣溜冰的工具,像“壺”、“ 鍋”、“ 板”等等的很全,我以前也經常去那裡買。慢慢地我知道了全市幾乎所有菸斗屋都在經營這項業務,只是平時都藏在櫃子裡,從不擺在檯面上,對“圈兒里人”來說,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

在毒品周圍,已經形成一個巨大的產業鏈,吸毒工具就是其中之一。所謂壺、鍋、板、管等等這些東西,都是“圈裡人”特指吸毒工具的行話。壺是指玻璃或者塑料、亞克力材質,大小形狀不等的瓶子;鍋是園肚、小口、薄壁,帶彎曲長把的、像一隻小小菸袋鍋的玻璃器皿;而板一般是指錫紙裁剪成寬兩釐米左右、長十五釐米左右的細長條;管則是像輸液時困扎血管用的橡膠軟管或喝飲料使用的中間帶一截褶皺的塑料吸管。同時,為了保護塑料吸管不被烤錫紙時傳遞上來的熱量燙壞,要用錫紙卷一個“槍頭”,或者直接買玻璃成品。

幾樣東西組合起來,就是“溜冰”的工具了。當然,工具也可繁可簡。

講究的,冰壺兼實用性和觀賞性於一身,做工精美、造型別致、裝飾華麗;板甚至以純金或純銀打製,纖薄精巧,用時展開,用完捲起。這樣的一套搭配下來,不但價格昂貴,簡直可以稱為工藝品。

湊合的,只要達到最低標準,能吸到煙就行。沒有壺,商店裡常見的紙質方形的優酸乳飲料和飲料搭配的細細的吸管也能組裝一隻簡易冰壺,沒有板,把家裡的燈泡打碎一隻,撿一塊有弧度的碎片也能將就。

但手邊有“東西”,卻怎麼也湊不成哪怕簡陋工具的情況也時有發生,花100元左右去路邊大多數菸斗屋就可以買到包括一隻亞克力材料製作的圓形或方形的小壺及配套的玻璃鍋頭、槍頭,軟管和裁好尺寸的成品錫紙板。

大概是看到了這裡面的巨大利潤,後來竟然出現了把瓶蓋做成帶兩個小把的飲料,瓶蓋上面的兩個小把的口徑正好可以配套市場上常見的吸管,美其名曰方便顧客飲用。沒有工具時,只要商店超市還開著門,進去買瓶這樣的飲料,回去擰開瓶蓋,撕去瓶口的薄膜,上下插管就是一個現成的冰壺了。

因為太過於明顯,這種類型的飲料最終被查禁。但很快又會出現諸如雙層蓋的保溫杯:外表看和普通保溫杯一模一樣,取下杯蓋後再用力擰開,你會發現杯蓋的夾層裡面套著的一層另有玄機——和上面說的飲料蓋有異曲同工之處,接上管放上鍋就成。

總之花樣層出不窮,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人家做不到。只要毒品不絕跡,這些附加產業和執法部門間也將像那部經典動畫片中的湯姆和傑瑞一樣,把貓和老鼠的遊戲一直進行下去。

無論繁簡,吸食冰毒的終極目標都是把冰毒烤出的煙吸到體內,讓身體在毒品的作用下產生反應。吸食冰毒後的男女可以兩三天不睡不吃,絕大多數人會伴隨著強烈的性亢奮,渴望做愛。在做愛過程中,男女雙方都會爆發出比正常人高出十幾倍甚至幾十倍的精力和體力,讓精神和感官在最大程度的刺激下獲得平常感受不到的快感,許多人最初沾染上冰毒也正因此。

新聞裡播報的倒黴蛋應該就是有東西沒工具,滿腦子只想著買了工具趕快抽,其他的一概忽略了。正常人看來很可笑的不正常行為,我和這裡關著的每個人卻都能理解。

強忍著睡意,雙手機械地套著圈兒。每人面前堆了小半堆成品時,二子說了聲今天元旦,少幹會兒。於是大家一起收拾了原料、工具,鋪好了行李。

“接水!”聽到喊聲,老程忙跑到門邊蹲下,側著身子把整條左臂從門下面的方洞探出去,從門外的牆邊依次拎過兩隻暖壺擺在門口,拔下壺嘴的軟塞。

印象中這是一天當中第三次送水了,前兩次分別是上午早飯後和下午起床後。好奇心驅使,同時也因為現在是收工後的空閒時間,我走到門口,透過鐵柵欄向外看去。

一個五十歲左右、穿件破舊棉襖的男人,把手裡推著的那輛像是平放著一隻大號汽油桶的四輪車停放在我們號子門口,桶頂部一個圓形的口敞開著向外冒著熱氣。他一手取下掛在桶壁上的前段套著一截金屬管的黑色橡膠軟管,另一隻手從四輪車把上拿過掛在上面的小塑料凳放到暖壺的側面,身子坐下的同時,前端略微向下彎曲的金屬管已經插進了暖壺嘴,接著板動橡膠軟管另一端和側面桶壁下方出水口連接處的開關,大桶裡的水便灌進了暖壺,發出輕微的“呼呼”聲,很快兩個暖壺便灌滿了。

我轉身從廁所邊的矮牆上端起了發給我用的那隻紅色塑料杯,心裡猶豫了一下,覺著光拿自己的杯子似乎有點不合適,就用另一隻空著的手端起了兩隻杯子,放到門口蹲著蓋暖壺蓋兒的老程腳邊,又去矮牆上取來了另外的三隻時,我聽到老程提高聲調衝著門下的方孔外喊了聲:“謝了水哥!”

“水哥”?默唸了一遍這個稱呼,我不禁心裡暗笑了一下,感嘆這個即不失對這個看起來髒兮兮、一臉木訥的送水人的表面尊重,同時又隱含調侃的稱呼真是特別貼切。

老程把杯子都擺在了門外邊,側蹲著把右臂從門下的方孔伸出去拎著暖壺把一個個杯子都倒滿,抽回右臂換另半邊身子朝外側蹲,探出左臂把兩個暖壺擺在靠門外右側的牆邊。

看他右一下左一下倒騰的辛苦,我忙把他拉了起來,蹲下身伸手出去把六杯水挨個端回了屋裡,大家各自認著自己的杯子端了起來,號子裡頓時響起一片“吸溜吸溜”的喝水聲。

這是我進來一天一夜後喝到的第一杯熱水,儘管遠沒有達到開水的溫度,只是略微有點燙嘴而已,但一杯水喝下去後,那沁入肺腑的暖洋洋的感覺,還是讓我放下杯子後依然閉眼回味了片刻。

我們這裡有句俗話叫“冷尿熱瞌睡”。一杯熱水給身體帶來了溫度,也帶來了睏意。我上鋪脫了棉衣褲胡亂疊了一下墊在頭下當做枕頭,裡面的薄毛衣和保暖秋褲都沒脫,鑽進了我那套破棉絮被裡倒頭躺下,沒有看電視裡播放的央視元旦晚會,甚至都放棄了排隊抽兩三口煙的快樂時光。

被我這張破被套裡的似潮似黴的味道衝了下鼻子,我抬了下頭,把漏出來的棉絮往被套裡塞了塞,眼角的餘光看到二子一副老大派頭,披著棉襖斜靠在單人床上那床一眼看上去既乾淨又暖和的棉被上看著電視。要滿足什麼樣的條件才能睡到那兒呢?靠拳頭?論資歷?看經濟實力?還是比誰有關係?念頭閃過的同時,我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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