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大登殿》第一回:保定府五童初涉世,城隍庙方君结戏缘


纪实小说《大登殿》第一回:保定府五童初涉世,城隍庙方君结戏缘

  直隶保定府小北门内迤西有座城隍庙。据传此庙建于北魏天赐年间,因水患火灾,又于辽、明、清各朝多次重修扩建,本为护佑城郭,镇定护城河道所设。因香火旺盛,庙前的丁字街遂成各色商铺、摊贩、茶园、酒肆及撂摊艺人的云集之地,渐成保定府最是繁华的商市——城隍庙街。

  这日,正是清代光绪元年(1875年)九月九重阳节的吉日良辰。按当时人们最嗜好的梆子腔大戏《大登殿》说来,正是王三姐宝钏在武家坡前与分别十八年的丈夫薛平贵重逢的大喜日子。

  辰时方至,只见街面路西一片喧腾。两挂串鞭点响,四只炮仗腾空,大红灯笼高挂,招牌幌子摇曳,更有吹打班鼓乐齐鸣,吹打的是梆子腔《大登殿》欢腾喜悦的腔调!

  再看,临街铺面八间,大瓦顶檐,朱漆圆柱,黄檩绿椽,锃亮耀眼。身穿崭新靛青裤褂,十字披红的年轻伙计段金良和李哥,抬着绛底金字牌匾,自店堂中走出,牌匾上写:义顺和布庄。

  年方二十有余的掌柜方友恒穿长袍马褂,戴丝绒帽垫,英气堂堂,容光焕发,随牌匾出堂,对两侧宾客连连道谢:“感谢列位贵宾大驾光临!”他在红毡之上站定,回首审视门面,十分得意,转身面对观者拱手道:“列位贵宾、雇主:今日本庄开业,劳您大驾,为友恒添喜增福,招财进宝!友恒虽为农商世家,却嗜好梆子大戏,人称“痴戏醉翁”!故此布庄店名,与友恒在原籍涿州旺村所办梆子科班义顺和班同名,为义顺和布庄!”人们一阵喝彩。

  方友恒又指着门面不无得意地说:“在下又以二十出梆子戏名,攒成这幅门面对子。上联是:《天官赐福》耍《龙凤帕》披《珍珠衫》挂《玉虎坠》渡《万花船》游《黄金塔》献《蝴蝶杯》迎《双官诰》《三世修》来《大登殿》;下联是:《八仙庆寿》舞《鸳鸯绦》穿《红绫袄》戴《佛手橘》乘《七彩轿》登《紫霞宫》举《一捧雪》挂《富贵图》《五子魁》受《笏满床》。”

  那檀木本色,圆面裹镶,彩贝雕嵌的巨幅对子耀眼夺目,观者又是一阵喝彩。

  人群一处,衣着淡雅整洁,面容英俊淳厚,年届不惑的郝诚信携着小侄儿郝金豆和郝银豆感慨不已:“贵人哪,贵人!难得的贵人!”

  金豆抬头眨眼,满面清秀。银豆努嘴歪头,滑稽可爱。小兄弟不约而同地问:“贵人?什么贵人?”

  郝诚信发自肺腑地:“看重咱艺人的贵人!”

  人群另一处,乳面细眉,大眼薄唇,年轻秀美的茆艳红,吻了吻挂在胸前的七彩香草荷包,嗲声嗲气地自语:“好个大男人!一准儿用得着!”

  茆艳红身边才刚八岁的茆娃忽闪着大眼睛问:“大男人?还有小男人吗?”

  茆艳红神兮兮地:“那是!”说着又吻了吻香草荷包。

  人群中有人高喊:“方老板,唱一口!”

  众人响应:“好!唱一口!”“唱《大登殿》!”

  方友恒兴致正浓,戏瘾正烈,心里得意,嘴上谦虚:“友恒是爱哼哼几句梆子腔,可那全是玩儿票,实在是板不是扳,眼不是眼!今天乘着诸位的雅兴,友恒就现这一回丑!”说着清清嗓子,张口就来。那腔调与如今我们听到的《大登殿》大不一样,还带着浓重的山陕语音:

  金牌(呀)调来(呦)银牌(哎嗨哎嗨)宣

  王相(哎)府来了我王氏宝(嘚)钏

  九龙口我用目看——

  方友恒走着“用目看”的身段,唱得正来劲儿,却戛然而止:“不成!我这假宝钏遇见真龙天子啦!”说着就直冲着郝诚信边走边喊:“郝老板,今天我可是孔夫子面前卖文章啦!”

  郝诚信客气地:“那里那里!”

  方友恒边请郝诚信上红毡边向人们喊:“这位郝老板,才是从山西蒲州来的正宗梆子名角儿呢!这阵子他的庆阳班儿,正在城隍庙里的云鹤茶园唱呢!”

  人群中有人喊:“名角儿唱一出!”“咱听听正宗的《大登殿》!”人们全都叫起好来。

  茆艳红吻着香草荷包轻蔑地说:“哼!老西儿!”

  义顺和布庄后堂内,一色的硬木八仙桌椅,摆着明磁州窑茶具,阁架上陈列着泥人张的戏曲人物泥塑、面人刘的戏曲脸谱面塑,还有各色盔头髯口、刀枪把子,摆设全有戏味儿!

  中堂画是一幅唐明皇司鼓做艺图。两侧对子也是说戏:

  虚幻天地可家可国可寰宇,

  风流人物能文能武能鬼神。

  “郝老板,请!”方友恒把郝诚信让进后堂。

  郝诚信顿时被中堂字画吸引住了,吟道:“虚幻天地可家可国可寰宇,风流人物可文可武可鬼神。好一幅中堂,写活了梨园圣祖唐明皇弄鼓作场!好一幅对子,表尽了戏情之博大,伶人之艺高!”

  “过奖过奖!我这拙笔全在一片迷戏之情!”方友恒让座,二人分宾主坐定。段金良上茶。

  郝诚信遇到了知音,感慨地:“说起来,自乾隆三十九年,梆子腔师祖魏长生进京至今,整整一百年啦!要说眼下大红大紫的梆子名角儿呀,还得数十三旦侯俊山和小元红郭宝臣二位!自打同治九年十三旦进京唱红至今,不到五年的工夫,这西部的梆子腔在这太行以东,就像长疯了的红荆绿苇,遍地生根哪!这次我率蒲州庆阳班,出北京南下,经宛平、良乡,过涿州、定兴,至固城、徐水,又绕满城、清苑,赶着台口唱到这保定府,一路过来,那真是村村有梆子戏班儿,家家有梆子戏迷呀!今日又幸遇知音,真叫诚信动心哪!”

  方友恒先让茶后开口:“郝老板,您的庆阳班儿在城隍庙唱的这十八天戏呀,我是天天必看。别看我听过百家戏,捧过百样角儿,像庆阳班这样抬手是功夫,投足是绝活的好戏,还真没见过!”

  郝诚信不无得意地:“做艺嘛,就得有独一份儿的玩意儿!”

  方友恒心切地:“不瞒您说,我在老家办梆子科班儿,一半儿是因为我真爱戏,另一半呢,是为了我那义子瑞麟……”

  方友恒话音未落,前堂就传来金钟玉磬般的喊声:“爹……爹……”声到人至。活泼泼,兴冲冲的十二岁娃娃虎儿挺立在堂中:“爹,儿来迟了!”

  蓦地,郝诚信的眸子全集中在这娃娃脸上,只见这娃娃,双目似秋水朗月,面容如琼玉彩霞,不由得惊异地站起:“好神气!”

  方友恒美滋滋地:“这就是义子瑞麟,小名虎儿,官名田际云。”

  [田际云(1864—1925)男。艺名想九霄,后慈禧御赐改为响九霄。祖籍河北高阳,移居母籍定兴。九岁入涿州白塔村双顺和科班习艺,得班主赵俊关怀,认为义子。工花旦,又擅演小生、武生等行。光绪二年进京献艺,逢清廷大丧,禁八音,遂在粮食店街南口惠济祠内说白清唱(不化妆,无伴奏的清唱形式)。后赴热河,又到天津献艺,声名鹊起。十五岁蜚声津沪,文赞曰:“秦腔中杰出者,当推田为第一人!”光绪十四年建玉成班。十七年再赴沪自编自演《斗牛宫》等布景新戏,名声远播。又将新戏带回北京,成为京城最显赫之名伶。光绪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入昇平署为内廷供奉,深得帝、后赏识,被任命为梨园会首。曾支持戊戌变法,暗予光绪传递信息书报,变法失败,隐匿上海,后经慈禧宽赦复出。光绪三十三年协助王钟声的《春阳社》在北京天乐园上演新戏。并投身辛亥革命,为黄兴挚友。力主铲除私寓侑酒(类男妓馆),以致受诬坐牢,坚强抗争,终得胜利。曾被涿州、定兴、高阳等州县公举为国会议员,因袁世凯阻挠未到会。民国五年(1916年)首创女子科班崇雅社,培养女伶。晚年患中风卧病,身后弟子扶棺归里,英名留世,被誉为“维新志士,梨园先驱”。

  且说,郝诚信自己演戏虽有天禀的局限,却有伯乐识马之慧眼,一见虎儿顿生爱才之心:“学了多少日子了?”

  虎儿钉是钉,铆是铆:“七个月零七天!”

  郝诚信乐了:“你就没记住是七个月七天零几个时辰?”

  虎儿眨了眨眼说:“是二月二卯时三刻开练!”

  郝诚信更笑了:“不用问,识文断字!”

  方友恒说“自打六岁跟了我,就上了私塾,读了些诗经、左传、千字文、百家姓之类。”

  郝诚信又问:“腿功练得咋样?”虎儿二话没说,绰手抬腿,“朝天蹬”立马扳到了耳朵边。

  郝诚信又问:“腰功呢?”

  虎儿放下腿,伸手拿起“空顶”耗耗腰,双脚着地,“下腰”又“抓脚腕”。

  郝诚信忙说:“好好好!快起来吧!”

  虎儿一甩腰,稳稳立住。

  郝诚信又问:“都学了什么戏?”

  虎儿一口气说完:“《喜荣归》《大登殿》,《曹庄杀狗》《牧羊卷》!”

  郝诚信又说:“那就唱唱宝钏登殿那段儿[二六]!”

  虎儿张口就唱,嗓音又脆又甜:

  金牌调来银牌宣,

  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

  ……

  郝诚信一听不禁叫起好来:“好!嗓好,心板好,耳音也好!”

  方友恒忙说:“学的倒是不少,只是刚学了个皮毛。这回我把他从涿州叫来,就是要让他投您这高师!”

  郝诚信早已胸有成竹:“按我识才的路数说话,是戏看脸,脸看眼。就凭虎儿这幅喜兴的脸,传神的眼,我今天放到这儿一句话,这孩子日后必成大器!”

  虎儿扑通跪倒在地,边磕响头边说:“徒儿瑞麟,叩拜恩师!”

  郝诚信哈哈大笑:“哈……真是机灵鬼儿!明天头遍鸡叫,到城隍庙云鹤茶园,看你师兄师弟练功!”

  “是!”虎儿又磕响头。

  郝诚信一把搀起虎儿,见虎儿绽开笑脸,犹如姹紫嫣红尽收于面,就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虎儿一生令人着迷的特异征象:“这一笑,就值千两黄金!哈……”

  不错,田际云成名之后,真有文人墨客撰文曰:“想九霄平素不苟言笑,一旦绽开笑脸,竟如虹飞霞舞,故好者,以千金沽田郎一笑!”这是后话。


  第二天,卯时未到,星星眨眼,秋月娟娟,蟋蟀啾啾。

  保定义顺和布庄后宅跨院正房里屋炕上,方友恒还睡的正香。睡在一边的虎儿手揽着右腿枕在头下,耗着“旁腿”,眯着眼睛,面带迷人的千金一笑,正作酣梦。一声鸡叫,他猛一激灵,醒了,看看身旁的方友恒,轻轻起身,露出光润结实的身子,只穿着一件绣着金童卧莲图的大红兜肚,蹑手蹑脚下炕,穿上水衣水裤,登上靸鞋,煞紧腰间板儿带,那腰身细得出奇。他悄悄走到堂屋,端起茶壶,含了一口剩茶出屋,漱了漱口,吐了剩茶,走到宅院后门房窗下,轻声叫道:“金良哥……金良哥……”

  段金良在屋里回声:“谁呀?”

  “我是虎儿。”

  段金良揉着眼出了屋:“呦!虎儿,这么早,可别出去乱跑!”

  虎儿说:“爹叫我去城隍庙戏班儿练功。”

  段金良边卸门拴边说:“又不是家里穷,一个小少爷,学那门子戏呀?找罪受!”

  虎儿露出千金一笑,段金良被逗得困意全消。虎儿说:“这你就不懂啦!那相府的千斤王宝钏怎么偏爱讨饭的花儿薛平贵呢?这叫萝卜白菜,各有一爱!”说着做了个闪亮的戏中眼神儿,哼着《大登殿》跳出门飞一般走了:

  观只见平郞丈夫头戴王帽,

  身穿蟒袍,腰横玉带,

  足登朝靴,端端正正,

  正正端端,打坐在金銮!

  ……

  段金良看着虎儿的背影说:“这一笑,多机灵,要是寒窗苦读,准能像戏里一样,中状元,当驸马……”

  卯时未过,天已大亮,秋高气爽,正是京畿大平原富庶之地的黄金季节。保定城隍庙街市面上,各色招牌幌子醒目,铺面、摊贩早已是一派繁忙。白肉崔罩火烧的肉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杠子李馒头铺大案子上正压杠子面;羊头王的独轮车上的椭圆木盆里各色羊杂摆得整齐;老白家包子铺肉墩子一字排开六个伙计十二把刀飞旋剁着精肉。那摊煎饼、炸果子、卖豆腐脑的各色早食小卖更是五花八门。茆艳红领着茆娃走到豆腐脑摊前。卖家笑脸相迎:“呦,茆老板,您还是两碗豆腐脑,三根儿果子?”

  茆艳红笑着说:“您记性真好!”

  茆娃往小凳上一坐,又站起身来,腰向前一弓:“爸,我腰疼!”

  茆艳红一努嘴:“哼!这么个小崽儿,哪儿有腰哇!你呀,是练‘元宝顶’练的!记住吧宝贝,不受苦中苦,怎做人上人?练好了本事,那大虾仁儿自会往你嘴里蹦。要是没本事呀,大虾仁儿蹦到你嘴里也得跑喽!”

  方友恒揉着铁球顺路走来。人们都与他搭讪。这个说:“方老板,遛弯儿哪?”那个说:“方老板,上城隍庙唱两口儿去?”方友恒一一回话,自美落了个好人缘。

  正喝豆腐脑的茆艳红见方友恒走来,忙放下调羹对茆娃说:“快吃,吃完喽回下处吊嗓!”

  茆娃问:“您干吗去?”

  “有事儿。”

  茆娃说:“我也去!”

  茆艳红一绷脸:“快吃你的,别乱跑,跑丢了!”说着起身悄悄跟着方友恒,却总忘不了闻那香草荷包。

  方友恒沿城隍庙外的座石台阶拾级而上,只见宽阔的丹墀上,踢毽子的、耍铁球的、舞霸王鞭的、抖空竹的、耍叉的、耍猴的……各色杂耍都赶早出了摊。

  正殿一侧回廊上,衣着整洁,鹤发童颜,年已八旬的童五爷操梆子胡胡(即今日之板胡)正拉《大登殿》王宝钏上场的过门。童五爷身旁刚刚八岁的宝儿敲着枣木梆子击节。

  方友恒忙凑上去:“童五爷,您老早?”

  童五爷打住胡胡搭话:“方老板,您生意兴隆!”

  方友恒说:“还没出院子,就听见宝儿敲的梆子声儿啦!”

  童五爷来了兴致:“您说这话我不抬杠!这枣木心儿梆子声儿传得远,是上了典籍的!话说乾隆年间,弘历爷率大军御驾亲征,走到漠北失了方向。到了夜里,嘿!您说巧不巧,正赶上卜奎(今齐齐哈尔)唱梆子大戏。乾隆爷就顺着梆子的声音,找到了卜奎,才归了正道,打了大胜仗。从那儿起呀,乾隆爷就给这枣木梆子起了个御名!”

  方友恒忙问:“什么御名?”

  童五爷举起梆子笑着说:“叫指路天师!”围观者都听得入迷。茆艳红也在不远处听着、看着。

  方友恒说:“童五爷有满腹的梨园趣闻哪!”

  童五爷叹了声:“唉!老喽!记性不成啦,什么事儿都忘,就是这梆子腔没个忘!方老板,吊段儿什么戏?”

  方友恒说:“还吊《大登殿》!”

  童五爷对宝儿说:“宝儿,你傍着方叔吊!”

  方友恒摸着宝儿的头说:“呦!宝儿行啊!出息啦!”

  宝儿笑了笑,一本正经地拉起了胡胡。

  方友恒立马入了戏:

  金牌调来银牌宣,

  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

  ……

  茆艳红在回廊柱子后边闻着香草荷包痴痴地望着方友恒自语:“这位爷,真是迷的邪行……”

  城隍庙东隅的一堵断壁内,是云鹤茶园后院的空地。郝诚信手持白蜡杆儿盯着,郝金豆、郝银豆居中,十几个孩子一字儿排开正在练功踢腿。踢了一趟“正腿”,郝诚信喊:“换旁腿!”,踢罢“旁腿”郝诚信又喊:“改骗腿!”,孩子们又踢“骗腿”。虎儿在断墙的墙头上耗着腿看着。方友恒走进院来。

  郝诚信喊了声:“拿顶耗腰!”就迎了过去:“方老板,您也来啦?”

  方友恒说:“看您教习长见识!”

  茆艳红也赶到断墙外看着。

  郝诚信有意让方友恒看看绝活,便一声高喊:“金豆子,上‘纣棍!’”

  只见两棵树杈间绑着一根木棍,类似如今的体操器械单杠加吊环。郝金豆跃上“纣棍”,灵巧地走了一遍“飞身”、“倒鼎”、“前翘”、“后翘”四功。方友恒赞叹不已。虎儿跳着叫好。断墙外,茆艳红却在轻蔑地看着。

  郝诚信得意地又喊:“银豆子,上!”

  银豆子跃上“纣棍”又练了“勾足”、“劈叉”、“探海”、“卧肚”四功。

  方友恒惊异地问:“这功夫也是戏上用的?”

  郝诚信说:“这“纣棍功”是十三旦独创的绝活。不瞒您说,这功夫,除了十三旦,就我这儿有!”

  断墙外,茆艳红闻着香草荷包悻悻地:“傻劲儿!笨功!”

  方友恒板着脸说:“虎儿,看见了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呀,差得远呢!”转身又对郝诚信说:“郝老板,我真想叫虎儿长久跟着您!”

  郝诚信说:“这样吧,我把虎儿会的戏调理调理,先在我这儿唱帽儿戏。”

  虎儿机灵,跪下就磕头:“谢师傅!”

  郝诚信思摸着:“先别忙着谢。娃娃戏呀,就得有亮眼的绝活儿!哎!虎儿,有跷功吗?”(‘跷功’亦称‘踩跷’,分“硬跷”与“软跷”两种,是戏曲表现女人缠足脚小的繁难特技,绑在脚上的“跷”类似芭蕾舞鞋)

  虎儿说:“有!”

  方友恒忙说:“有也不地道。”

  郝诚信胸有成竹地:“有就好。虎儿这头一炮哇,就在这跷功上作文章啦!”

  断墙外,茆艳红心里不是滋味:“哼!叫他抢了先!”

  城隍庙另一侧的飞龙园翻盖一新。大门外,管事尤贵正指挥几个伙计挂红灯,三个巨型红灯上各写一字:飞、龙、园。方友恒路过,见景驻足。

  尤贵忙迎过来:“呦!方老板,您不早到不晚到,我挂招牌您就到。贵人!贵人!就凭您这一过,我就得沾您三分光!”

  方友恒笑了:“尤老板说话就是中听!”

  尤贵更来劲儿:“那是!您没听人说吗?尤贵的嘴儿,是买卖的本儿;尤贵的腿儿,是膏油的轮儿嘛!”

  方友恒又笑了:“没错儿!做买卖就得靠嘴勤腿勤!”

  尤贵向四外瞟了两眼,凑近方友恒小声说:“方老板,说正格的,我这飞龙园翻盖一新,全仗着人家淮军公所提督李大人的势力。我呢,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往后还得靠您关照哇!”

  方友恒并不推辞:“只要是唱梆子大戏,我方友恒是尽力而为!”

  尤贵忙说:“我就知道方老板对梆子戏班儿仗义。痴戏醉翁嘛!”

  方友恒见大幅戏报上写着:

特邀京城一流艳红班莅保府献艺

京都第一名旦茆艳红

  他边看边自语道:“艳红班……”

  尤贵紧忽悠:“这艳红班呀,在北京城都是大红大紫啊!那可是角是角,戏是戏,色是色,艺是艺,戏箱行头没比,四梁八柱整齐!那挂头牌的茆艳红啊,您瞧一眼,保管三天睡不着觉!”说着指了指云鹤园:“对过儿,没法儿比!”

  方友恒边说边走:“好,开锣那天,我一准来捧场!”

  尤贵说:“给您留着中间的茶座……”又思摸着自语:“他跟对过……不成!得把他拿下!”

  方友恒刚下丹墀台阶,茆艳红就眯着笑眼自暗处闪出,躬身施礼:“方老板,您吉祥?”

  方友恒见茆艳红一身耀眼的长袍马褂,油头粉面,即问:“您是?”

  茆艳红拿捏着旦角的细声说:“在下茆艳红。艳红班儿是我成的,我挑梁挂头牌。您就叫我艳红得啦!”

  方友恒对梆子伶人都仗义,忙说:“噢!是茆老板,幸会幸会!”

  茆艳红忙讨好地:“新飞龙园开园志喜,我跟园子签了一期合同。我早听说方老板对我们梆子艺人最是仗义,在这儿我替我们梨园行谢谢您啦!”

  方友恒忙说:“不敢当!您有什么难处,尽管到义顺和找我。”

  茆艳红说:“谢谢您关照!明天晚上飞龙园开锣,我唱双出,《翠屏山》和《滚楼》。”

  方友恒又有了兴致:“噢!只听说过乾隆年间梆子师祖魏长生在北京以《滚楼》一戏名扬四海,可从未见过,明天我一准来看您的《滚楼》!”

  茆艳红又施一礼:“谢谢您捧我!”

  方友恒拱手道别:“改日再叙!”

  “方老板,您走好!”茆艳红看着方友恒的背影,闻了闻香草荷包,淡淡一笑:“友恒……友恒……是个可交的情种!”

  茆艳红刚到了飞龙园前台公事房,尤贵就说:“茆老板,您的戏花哨,对过儿的戏实着,跟庆阳班打对台,您有几分胜算?”

  茆艳红自我感觉总是良好:“他是笨功,我是巧劲儿,如今瞧戏的,谁不为开心解闷儿找乐子呀?我的戏在北京城都是花的出名,俏地招人,在这保定府,哼!您就瞧好吧!”

  “不成啊!义顺和方友恒的义子入了对过庆阳班儿,人家有大老板当靠山,就是十天半月不上座儿也饿不着。我这儿不成啊!天天儿,您的包银,全班儿上下的份子,外加吃喝挑费,这还不算,那东家淮军公所的李大胡子,天天收租金,月月儿要红利,我心里没底儿呀!”

  茆艳红心里也嘀咕:“这倒是个事儿!说实在的,吃戏饭,没靠山不成!在哪儿都一样。”

  尤贵狡黠地试探着:“靠山?有哇!”

  “谁?”

  尤贵神兮兮地:“淮军公所提督,这飞龙园的东家李大胡子呀!”

  茆艳红眼睛一亮:“他?!这靠山够高够硬!”

  尤贵又卖关子:“只怕您靠不上!”

  茆艳红不服气地:“我靠不上?难在哪儿啦?”

  尤贵越说声音越小:“那李大胡子专好打茶围,喝花酒,外带……”他凑到茆艳红耳边摇唇鼓舌,茆艳红随着他的耳语不断地变化着神色。

  耳语毕,尤贵又大声说:“怎么样?这李大胡子难靠吧?”

  茆艳红轻蔑地冷笑着:“哼!轻车熟路!”

  他二人意欲何为,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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