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小說《大登殿》第四回:田虎兒一樂逢少女,童五爺三笑辭後生

  

紀實小說《大登殿》第四回:田虎兒一樂逢少女,童五爺三笑辭後生

保定直隸巡撫官邸後花園的垂花門樓內,影壁上貼著巨幅紅底金色壽字。園內紅燈高掛,綵球高懸,奇花綻放,古樹參天,樓臺亭閣,裝飾一新。月亮門內,新搭戲臺兩座,一東一西,坐南朝北,對著正廳丹墀上的主賓席,上上下下,全用紅綢包裹。

  東邊戲臺橫幅是:豔紅班獻藝慶壽。

  西邊戲臺橫幅為:慶陽班作場增福。

  東西廂房南頭暖閣及迴廊處為兩班扮妝場所。月亮門兩側設受禮案、留名桌。賓客魚貫而入,紛紛送禮留名。賓客席上已有不少賓客入席。

  花園迴廊東南角暖閣內茆豔紅正在化妝描眉。

  管事進門低聲問:“茆老闆,戲碼兒怎麼掂對?”

  茆豔紅又沒好氣:“怎麼掂對還用問?不是拿咱當賭注嗎?賭場如沙場,不是他死就是我活!就照我在北京三慶園跟十三旦打對臺的戲碼兒安排。我就不信,幾個小崽兒能跟我茆豔紅平起平坐!”

  管事應了聲:“聽您的。”剛要退出,茆豔紅又說:“告訴場面上,打通用雙鑼,先抖抖威風,震震西邊兒!”

  管事說:“好嘞!”

  再看對面迴廊的西南角處,緊貼南牆的一張八仙桌上擺著神龕,供奉著白面無鬚、戴王帽、著黃袍、正襟危坐的翼宿星君老狼神。寶兒攙童五爺到神龕前敬香三炷。方友恆、郝誠信攜田際雲、郝金豆、郝銀豆、鼓佬及慶陽班伶工也隨童五爺肅然祭拜。而後,童五爺正冠、捋髯、拂塵,端坐於太師椅上。

  童五爺見東邊戲臺上豔紅班用雙鑼打通,不禁笑道:“嘿嘿!打通還用雙鑼呢!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聽戲的是什麼人!要是在宮裡,還不把老太后活震殺?”又對身邊的郝誠信說:“快去,叫虎兒扮上天女耍綢子。叫金豆他們再扮八個仙女,穿一色的“紅披”(戲曲服裝中豪門男女穿的喜慶禮服),挑最好的頭面戴,扮的越喜興越好。把那八幅“月華旗”也用上,貼上這八個大字,聽我招呼。快去!”說著順手遞給郝誠信一張帖子。

  “哎!”郝誠信忙去吩咐。

  童五爺城府深邃地自語:“瞧吧,還沒開戲,就得先贏你一招兒!”

  這時候,巡撫府男男女女,前簇後擁,撫臺桂寶在前面護佑,蓮靜和撫臺夫人攙扶著太老夫人,款步來到正席坐穩。陶近之也不無擔心地坐在邊沿處。

  東邊的戲臺上,豔紅班的管事一見老壽星歸座,忙對打通的場面喊:“主家兒歸座啦!長調門兒!”場面上打的鑼鼓“急急風”連長了三回調門兒,敲得山崩地裂!

  突然“啪”地一聲,老壽星一拍案子惱了:“這是幹嗎哪?!撒瘋呀?又不是跑野臺子,打的哪門子通啊?房頂都快震塌啦!添膩!”

  桂寶一聽慌了,忙吩咐左右:“快停嘍!別敲啦!”

  下人忙著邊跑邊喊:“場面別敲啦!快打住!”正敲得來勁兒的場面不知所措,趕緊收鑼。

  童五爺看著東戲臺笑了,穩坐在太師椅上發號施令:“場面啟宴樂《千壽萬壽》。金豆兒,上!”

  場面上,寶兒吹嗩吶奏起《千壽萬壽》曲牌。

  臺上,金豆引八個旦角唱著曲牌《千壽萬壽》各持月華旗一面“二龍出水”又一字兒擺開,抖旗亮出“德蔭萬代,福壽年長”八個大字。

  童五爺又是一聲令下:“虎兒,上!”

  虎兒上場亮相,舞起長綢。圓場、轉身、綢花、臥魚……似嫦娥奔月,天女散花……

  老壽星看著童五爺鋪排的場面,開懷大笑:“哈……這才像宮裡大雅之堂的派頭兒哪!這就是陶師傅說的那個慶陽班兒?”

  桂寶忙迎合:“對對對!正宗的梆子班兒!”

  老壽星一見虎兒那甜蜜蜜地千金一笑,心裡舒坦地像是喝了蜜水:“呦!你們瞧,你們快瞧哇!那耍綢子的小花旦笑得多甜美!快給我賞!”

  桂寶忙吩咐:“賞西臺二十兩!”

  下人邊跑邊大喊:“太老夫人賞西臺慶陽班二十兩啦!”

  陶近之在一旁鬆了一口氣。東邊戲臺豔紅班的伶工們一見西臺得賞,個個目瞪口呆。

  茆豔紅已包好了頭,他看著西臺,沒好氣地:“敲!敲!敲了個開門黑!”

  管事心中不服:“不是您叫加雙鑼打通嗎?”

  茆豔紅語塞:“啊?”只得自找臺階:“開戲!”

  管事把戲牌戳在臺口,上寫:


豔紅班

全班伶工 係數上場

白水灘


  臺上。開了武戲《白水灘》。

  郝誠信見東臺開了戲忙問童五爺:“五爺,咱開不開?”

  童五爺一見東臺開了武戲《白水灘》笑了:“哈哈!就知道他得拿熱鬧的武戲開場,哪兒知道這會兒老壽星最煩的就是鬧騰。咱給他來個以靜制動。郝老闆,咱頭一出先唱虎兒、金豆兒、銀豆兒的喜興戲《拾玉鐲》。上!”

  郝誠信歎服地:“老爺子,真有您的!”忙去吩咐。

  東戲臺上,武戲《白水灘》戲中的十一郎、青面虎等的武打雖火爆,卻無出奇之處。場面上“急急風”又敲得山響。

  老壽星看著東臺又皺了眉頭:“怎麼還一個勁兒地敲哇?沒完啦!?鬧鬨的我心亂!就不會來點兒喜興的?”說著扭頭看西臺。

  西臺臺口亮出了戲牌:


慶陽班

金豆子 田際雲 銀豆子

拾玉鐲


  只見臺上,虎兒扮孫玉姣,踩著蹺放雞、哄雞、餵雞、數雞……舉手投足,處處靚麗,尤其是那千金一笑,最是招人喜愛。

  老壽星看著西臺上的虎兒頓時眉開眼笑,扭頭對蓮靜說:“瞧!這小東西這一笑哇,能給我增壽十年!哈……”

  蓮靜痴痴地看著虎兒,心裡美滋滋,暖融融,這高牆深院中的一切,從沒有給過她一絲一點今天這樣的愉悅!她不由地說了聲:“那您,還不快賞!”

  老壽星一見孫女笑了心裡更美:“對,聽我們靜兒的!來,給我賞這個小花旦!”

  桂寶忙吩咐:“賞小花旦十兩!”

  “賞啦!”下人邊喊邊跑到東西兩臺之間,對西臺喊:“太老夫人賞西臺小花旦十兩啦!”又繃著臉對東臺喊了聲:“東邊打住!候著!”陶近之在一旁暗暗地笑了。

  東臺豔紅班場面鑼鼓一停,晾在臺上的伶工全都不知所措。茆豔紅生氣地衝臺上喊:“還傻愣著幹嗎?全給我下來!”說著趕緊去穿行頭,“我再不上,全完!”

  西臺。郝金豆扮傅朋拋玉鐲,郝銀豆扮劉媒婆用長煙袋勾玉鐲,虎兒扮孫玉姣走著“花梆子”拾玉鐲,三人演得嚴謹精到,妙趣橫生。老壽星看得眉開眼笑!

  蓮靜更是看得入了迷……

  老壽星瞥了一眼東臺有氣地說:“怎麼東邊連點兒動靜都沒啦?”

  下人忙喊:“東臺開鑼!”

  東臺臺口也亮了戲牌,上寫:


豔紅班

豔 紅

三哭殿


  茆豔紅著“鳳冠、女蟒”扮銀屏公主演《三哭殿》,扮相、唱做均屬上乘。

  童五爺一看東臺又笑了:“哈!他穿鳳冠女蟒,咱也穿鳳冠女蟒,這叫硬碰硬!他唱《三哭殿》,咱唱《大登殿》,這叫以笑勝哭!上!”

  “對!”郝誠信應聲又去吩咐。

  老壽星一看東臺又皺了眉頭:“三哭殿?還九哭墳呢!多不吉利!”說著扭頭又看西臺。

  西臺臺口戲牌上寫著:


田際雲 金豆子

大登殿


  虎兒扮王寶釧上場,開口一唱就是一個迎頭好。


  金牌調來銀牌宣,

  ……


  老壽星又笑了:“靜兒快瞧,這多喜興……”扭頭一看孫女不見了。蓮靜看著虎兒的《大登殿》不由自主地向西臺走去……

  東臺臺口又出了戲牌:


豔紅班

豔 紅

翠屏山


  童五爺一看東邊的戲牌,正中下懷,笑著對扮好戲披上“女靠”的郝誠信說:“齊啦!這回輪到老夫子出馬了!東邊的《翠屏山·吵家》全是念白,你的長靠刀馬戲《紅桃山》鑼鼓一響,正好震他個底兒掉!你瞧……”說著一指主賓席,只見老壽星看累了,打起盹來。

  童五爺說:“老壽星那有點兒犯困,你這火爆武戲,正好給老壽星提提精神,解解乏!”

  “好!”郝誠信應聲上場。場面的鑼鼓連連長調。

  老壽星一聽西臺火爆的鑼鼓醒了,頓時睏意全消。

  只見西邊戲臺上,郝誠信扮《紅桃山》中的張玉娥大戰三男(林沖、關勝、花雲),刀似風馳電掣,身如翔鷹飛鴻。

  老壽星看著火爆的刀馬戲,精神煥發,情不自禁地大聲叫好:“好!好!一女戰三男,好巾幗!好功夫!”

  這時候西迴廊南頭暖閣內,虎兒正在卸妝。蓮靜扶著門框輕聲問:“你就是虎兒?”

  虎兒回頭一笑:“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兒?”

  蓮靜一見虎兒的千金一笑驚呆了:“別動……”虎兒還在笑。

  蓮靜痴痴地自語:“這一笑,真是一輩子也忘不了……”

  虎兒一愣又笑了:“姐,你真會拿我開心!”

  蓮靜仍痴痴地盯著虎兒:“忘不了……真的忘不了……”

  虎兒笑的更甜了……

  西戲臺上,郝誠信的《紅桃山》紅紅火火地煞了尾,場面打了“尾聲”。老壽星興猶未盡:“好戲!真是正宗的梆子腔啊!”又對桂寶說:“給我賀壽,怎麼能說是謝罪戲呢?這是誰說的損話?還不讓給賞錢。天底下有這個理兒嗎?傳下去,慶陽班賞五十兩銀子,小花旦外加十兩!照我說的辦,誰再瞎攪和,我不饒他!”

  桂寶忙說:“是!聽您的。”

  再看東邊,茆豔紅氣得一把將臉上的水彩抹得不成人樣,對著西臺狠狠地說:“算你能!哼!逼著我唱《一箭仇》!”

  這邊西迴廊上,方友恆、陶近之、寶兒和帶著彩臉兒的郝誠信、虎兒、金豆、銀豆圍著童五爺笑了個痛快!

  童五爺猛地站起身來,異常興奮地大笑著:“哈哈!贏啦!咱贏啦!我攢了一輩子的本事全使在今天啦!哈……”

  驟然,童五爺身子向前一傾,險些跌倒……

  眾人驚愕地急忙攙住童五爺:“童五爺……”

  寶兒喊著:“爺爺……爺爺……您怎麼了!?”

  童五爺抽搐著:“快……快揹我回家……”


  城隍廟東廂的琅玞街本是保定府珠寶玉器鋪面雲集的巷子。童五爺家就在這條巷子路南,是個只有兩間西屋、一間東屋的小獨院。西屋陳設古樸而整潔,童五爺仰臥在裡間炕上。寶兒哭喊著:“爺爺……爺爺……”虎兒、金豆、銀豆流著淚,方友恆、郝誠信、陶近之圍攏著。

  童五爺顫抖的手指了指枕邊。寶兒忙從枕下取出一個精緻的錦袋遞給童五爺。

  “方老闆……”童五爺聲音顫抖,“這是我從宮裡昇平署帶出來的全本《大登殿》的戲文……眼下沒人能從《花園贈金》一直唱到《大登殿》啦……還有二十八出宮廷大戲的本子……這戲文珍貴……還有這一千首崑腔、京腔、梆子腔曲牌的工尺譜……更不可失傳!”

  方友恆含著淚接過錦袋:“五爺,晚輩記下了!”

  童五爺又說:“小哥兒四個過來,爺爺有話說……梆子腔從西部山陝傳到直隸已逾百年……記住!非得把山陝梆子改成直隸梆子,才能在燕趙大地生根……代代相傳哪……”

  小哥兒四個抽泣著:“爺爺,孫兒記住了!”

  童五爺聲音微弱:“保兒……給你方叔跪下!方老闆,這孩子命苦,從小沒了娘……爹又死在戲臺上,是我領養了他……這曲牌工尺譜,我都傳給寶兒了……這做藝人的苦根兒……就留給你……栽…培…吧!”童五爺說罷如釋重負,安詳地合上了雙眼。

  “爺爺……”哭聲一片,撕心裂肺!

  郝誠信雙膝跪倒悲慟而莊嚴地說:“童五爺!您捨命救了慶陽班!慶陽班老少爺們兒,全給您披麻戴孝!”


  城隍廟街不寬的街道兩側擠滿了圍觀者。茆豔紅也領著茆娃在人群中擠著。送葬的隊列浩浩蕩蕩。慶陽班的鼓師率場面吹打著膾炙人口的《大登殿》唱腔作哀樂。

  寶兒戴大孝抱喪盆,虎兒戴大孝捧著童五爺留下的錦袋,郝金豆、郝銀豆亦戴大孝,走在隊列最前面。兩人拋灑紙錢。冥車、冥馬、冥戲樓、冥戲人……依次排列。郝誠信、方友恆、陶近之及慶陽班全班伶工,上至六七十歲的長者,下至十來歲的娃娃,全都披麻戴孝,扛著哭喪棒,跟隨著大黃棺帽罩頂的十六槓靈柩,莊嚴肅穆,穿街而過。圍觀者紛紛議論:

  “好氣派!不是王爺,就是福晉。”

  “我看不像。那不是義順和的方老闆嗎?是他家的喪事?”

  “不準。沒聽說他家有喪事兒呀!“

  “你們哪,全不知底兒!發送地是那個唱戲的老頭兒童五!”

  “啊?”

  “要說講義氣,誰也比不了梨園行!”

  “沒錯兒!”

  擠在人群中的茆豔紅聞了聞香草荷包自語:“這老爺子,倒賺了個老來紅!”


  入夜,巡撫官邸後宅更顯得森然冷寂。閨房內,融融地燈光卻顯得和暢清幽。紗燈紅炷微微顫抖的光亮映著蓮靜的雙頰,似白裡蘊紅的睡蓮,淡雅高潔。她手提羊毫,濃勾淡抹,寫得一幅虎兒扮王寶釧演《大登殿》的戲文圖。她畫畢最後一筆,凝視著畫中虎兒的千金一笑,許久,許久……

  驀地,她長嘆一聲,提筆疾書,一首七絕,躍然捲上:


  梨園最比宮掖好,

  琴瑟三弄破寂寥。

  但見伶哥一點笑,

  浮華虛貴似煙消。


  秋菊輕輕進門稟報:“稟格格,太老夫人和老爺、夫人在前面候了格格多時了。您……”

  蓮靜痴痴地看著虎兒演《大登殿》戲文圖,虛幻中,那畫圖像是慢慢活動起來,王寶釧《大登殿》的喜劇化作了《海神廟王魁負桂英》的悲劇,又化作表姨吞金、表姐上吊的一幕幕慘劇……

  秋菊又低聲說:“老爺說,後天京城貝勒府就要來迎親了……”

  蓮靜猛地站起,似從噩夢中驚醒,神色冷峭,聲音沉毅地說:“告訴前邊,我知道了……”

  驀地,一陣悽風打滅了紗燈……

  欲知六格格命數如何,請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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