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明代武藝家王徵南與石敬巖

這篇長文章是1987年刊於《成都體院學報》,後在收入《說劍叢稿》時進行了修訂。全文長接近兩萬字,三個部分,在考證基礎上對明代武藝的脈絡從槍法的發展上入手進行了剖析。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篇之一,該文結合手搏問題的研究,以及中日韓刀劍研究的長文,以及對匾囤的研究,與最近的武術文獻學的研究,某種意義上可以被視為是我們古典武藝研究的框架性結點,故再發上來,一方面是給沒有讀過的朋友;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希望更多的人參與到古典武藝的研究中來,嚴謹、深沉的對待我們的武藝文化。

武藝是學問,是基於歷史事實的傳承,他不玄虛,更不神怪,只有腳踏實地,中國武術才有可能為世人所接受,從而沉澱,而非如浮土般,隨風四散,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積聚成堆。

淺談明代武藝家王徵南與石敬巖

馬廉禎

明代是中國武術發生重要變化的時代,也是武術家輩出的時代,人物之盛,影響之深遠,是前代所不及的。

明代武術家,除了唐順之、俞大猷、戚繼光、許國威、茅元儀等這樣一些功業顯赫、事蹟昭然的軍旅武術家之外,還有一大批名不載經傳的民間武術家。民間武術家中的一小部分,因為自己有著述傳世,所以一直為後世所尊崇,隨著時間的推移,名聲也就越來越大了。如明末徽州休寧的程宗猷、程子頤等便是如此。還有一部分,我們從文獻史料中得知其姓名,有的還能稍稍考知其武藝梗概,如李良欽、李通、邊澄、綿張、洪轉、洪記、張松溪等,大致都屬於此類。雖然這些人物大都無從詳知其生平,但他們還算是幸運者,因為絕大多數明代民間武術家已經被歷史的長河所淹沒,以至連一點痕跡也無從尋覓了。

明代末年的情況似乎稍有不同。明自萬曆以降,朝政昏暗,國事日非。不久,後金國勃興於遼水,農民軍崛起於秦隴,大明王朝面臨喪亂的局勢基本形成。面對這種形勢,使一些深懷憂國之情的知識分子,特別是東南地區的一些年輕士人,拋棄重文輕武的傳統陋見,把一部分精力用之於研習韜略和武技上來。於是,他們便接觸到一些原本屬於社會下層、士大夫不屑一顧的民間武術家,並且與之建立起密切的關係。這些本來也可能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民間武人,正由於結識幾個文人或教了幾個文人徒弟,他們的名字和武藝被弟子記載下來,便在武術史上佔據了一席之地,其中有些人還成了後世拳家頂禮膜拜的偶像。

在明末這類民間武術人物中,最具代表的是兩個人,一個是王徵南;另一個便是本文的研究對象石敬巖。

大家都知道,王徵南及其“內家拳”,之所以有今天這樣的赫赫名聲,關鍵在於他有幸結識了黃宗羲父子,又曾經教黃宗羲之子黃百家習武。經黃氏父子為之揄揚,真所謂“一登龍門,身價十倍”,今天竟成了許多人景仰不止、攀附不迭的古代武術奇人。

淺談明代武藝家王徵南與石敬巖

石敬巖大略與王徵南同時,都是明末東南人文薈萃地區的武術家。據我的粗淺認探研,石敬巖的武術成就絕不比王徵南低,他留給後世的武術遺產和有關他本人事蹟的史料,也比王徵南要多。然而,石敬巖身後卻相當蕭索,遠不及王徵南聲名顯赫。在晚近以來的武術界,王徵南的大名近於無人不知;“內家拳”儘管在王徵南歿後就已成了“廣陵絕響”,然而今天以“內家拳”自命的拳種拳家不勝其多。相比之下,知道石敬巖的人就很少,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到過以石氏為宗的任何拳械流派。這是什麼緣故呢?我以為原因比較多,但主要不外乎以下兩個:

其一,作《王徵南墓誌銘》的黃宗羲,是明末東南士人中的翹楚人物,又是開創清代學術風氣的大師之一。

黃宗羲為一個社會地位低下的民間拳師寫了洋洋數千言的墓誌,乃子百家又筆錄了王氏《內家拳法》,由是,凡讀二黃文集者,莫不從二黃的道德文章出發,對王徵南肅然起敬。與之相比,記述過石敬巖的幾個歷史人物,如錢謙益(牧齋)、陸世儀(桴亭)、吳殳(修齡)等,固然也都是明清之際的知名人士,但總的來看,影響都不及黃宗羲大。錢氏是明末文壇盟主,是黃宗羲十分尊敬的老師,然而當明清革代之際,他的出處大節有虧,一頂“兩朝領袖”的帽子使之黯然失色。終生為弘揚石氏武藝而孜孜不倦的吳殳,乃是一位“一生困厄”又遭受世俗鄙薄的失意者,他雖在詩、史、武三方面都有了不起的成就,然而身後十分寂寥,名字近於泯沒。所以,不能否認,王徵南的名聲的確與黃氏父子的揄揚有關;石敬巖的冷落,則與錢、吳等人自身的冷落不無關係。

其二,更重要的一點是,石敬巖的武藝以槍法為核心,兼及刀法,要之,都是臨陣實用的軍旅武藝。

他出入於部伍而死於沙場,雖然也曾經是以傳授武藝為餬口之計的民間拳師,但他的武藝基本上屬於軍旅武藝範疇。王徵南則偏擅拳法,據載,他所傳習的拳法不同於“主搏於人,人也得以乘之”的少林拳之類,而是北宋末年武當丹士張三峰所傳的“內家拳”。在古代武術領域裡,如果以臨陣實戰之效來講,拳是“無預於大戰之技”,是“初學入門之藝”,所以拳的位置遠遠低於實用的兵器,特別是在軍旅武藝系統裡。因此,即使到了拳術已蔚為大宗的明代,它也基本屬於民間武藝範疇,而且此時已經出現了許多花拳繡腿之類“套子武藝”。

由此推之,王徵南本人雖然有過一些奇異的戰鬥經歷,但他基本上是一個民間武術家,只是他所傳習的“內家拳”較之流行拳術稍有不同而已。清代中期以後,傳統的軍旅武術更趨衰落,近代武器的發展,使古老的弓矢刀槍之類喪失了當年的威風,只能悄然退出軍旅而另闢蹊徑。與此同時,早就具有更多一些體育因素的民間武藝卻勃然興起了,並逐步發展成為幾乎是包羅萬象的近代武術體系。近代武術與古代武藝之間有著密切的淵源關係,但又存在著巨大差別,存在著從形式到內容的多方面的不同。

淺談明代武藝家王徵南與石敬巖

其中一個最顯著的不同,就是古代武藝以軍陣實用的兵器技術為主體,近代武術則以“無預於大戰之技”的拳術為主體。從形式上看,前者以若干可分可合的單個實用方法(吳殳稱“行著”)為主,而排斥“套子武藝”;後者則以套子為主要演練形式。武術的近代化是武術自身適應歷史變化的結果,是武術發展的必然趨勢,同時也是武術能夠生存下來並繼續發展的重要原因。瞭解了這一歷史背景,石敬巖的消沉和王徵南的顯赫就更容易理解了。這也許就是古人常說的“人之顯晦,固有時也”。

當然,我們不必對石、王二位古人強作高下軒輊之論。這二位古代武術家各有千秋,都應當深入研究,並給予客觀而公允的評價。歷史是曲折的,其現象往往錯綜複雜、撲朔迷離。石敬巖的大名直到清康熙年間,江南故老猶能言之,後來便漸漸寂然無聞了。隨著軍旅武藝的衰微,石敬巖及其“石家槍”都成了歷史的陳跡,成了非經仔細摩娑則不辯其年代的沉沙折戟。這一歷史的裁判固然相當嚴酷,但大體符合社會發展的法則,符合武術演變的規律。與之相比,當初名聲遠較石敬巖為小的王徵南,今天可以說是熱鬧極了。

然而,黃百家的一本《內家拳法》,給後世武術界帶來了內家、外家的歧議紛爭,並進而演義出武當、少林等無數光怪陸離的說詞,自然王徵南也就被自稱為內家拳的人們奉為不兆之祖,被蒙上了一層層靈光寶氣。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自然是武藝修養並不很高的黃百家所始料不及的。對王徵南這位歷史人物來說,身後走紅自是幸事,然則紅得到了與他本人並無多少關係,實際上成了某些人的字號和商標時,設使王徵南冥冥中有知,恐怕連他自已也要為之茫然了。

於是,我以為,石敬巖被人們遺忘了三百年,然而當他一旦被人們從記憶中尋索到時,他的形象是清晰的,他的武藝成就也大體上斑斕可辨。相反,百多年來不斷走紅的王徵南,儘管名聲顯赫,“傳人們”不計其數,然而他的形象是模糊的,要搞清楚他的真實面孔和武藝成就反需要下大功夫、花大氣力,因為他已被太多的濃煙迷霧所籠罩。所以,天下之事,幸與不幸真是不好率爾判定,不好輕易地去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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