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短詩————希臘詩人短詩小輯

揚尼斯·裡索斯(1909 --1990) ,現代希臘詩歌的創始人之一,獲得過列寧和平獎(1977)等多種國際文學大獎,並多次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

最爱短诗————希腊诗人短诗小辑

揚尼斯·裡索斯

Yannis Ritsos

◆ 總是如此

每一個晚上,所有的事物都散佈在黑暗中,

除了從崩潰的倖存者嘴邊傳來的喧鬧聲。這喧鬧聲

似乎重建和更新了所有的事物。同時,事實上,

下一天,隨著清新的日出,在新建的房屋之間,

在映照巨大的白色和黃色的公共廣場之中,生活站在未刮過

鬍鬚的時間之前,猶如一個女人站在一個男人之前,

沉默地等待著被親吻,被歌頌

然後單獨地去孕育,去歌唱。

韋白 譯

◆ 花 環

你的臉藏在葉子裡。

我一片一片地砍掉葉子去接近你。

當我砍下最後一片葉子,你卻走了。然後

我用砍下的葉子編了一個花環。我沒有任何

可以贈送的人。我把它懸在我的前額。

韋白 譯

◆ 不信任的泛化

一股強大的風正在猛吹。那縱深的、

黑暗的柏樹,前後地搖擺。而雕像沒有搖擺。

石塊靜止地微笑。“這靜止

是藝術的秘密,”他說。他以許多

裝飾性的元素誤導我們——雕像,柏樹,

以及那偽裝的微笑。

於是,他戴上他磨損了的、

棕皮手套,帶著昭然若揭的意圖

不去觸及那些世俗的詞彙,也不想讓它們觸及他。

韋白 譯

◆ 寂 靜

他的身體裡有另外的、巨大的、不可捉摸的、

而又不說話的身體——一種全能的啞默。在正午

或夜晚,在桌子上,有一盞安靜的油燈,當他慢慢

而小心地舉起餐叉放進他的嘴裡,他知道

他正在餵養那另外的、不知道的、貪吃的嘴巴。

1968年7月27日

韋白 譯

◆ 正 午

一匹白色的馬被一根柏木的藍色的陰影剖成了兩半。

某人遠遠地呼叫。(他是誰?)

我不知道——他正在呼叫——我不知道,生活像肚子上的拳頭一樣是強有力的。

一個牙齒間叼著一把金刀的裸體男子走過去了。

在公牛角的背後,一團火,像一叢薔薇,冒著煙。

1958年8月至9月

韋白 譯

◆ 突然地

寂靜的夜晚。寂靜。而你已經停止

等待。差不多完全是靜止的。

突然你的臉上觸到那如此強烈的

缺席者的撫摸。他會前來。就在那時

你聽到百葉窗的窗葉叮噹地碰響。

一陣微風驚跳起來。而不遠處的下面,大海

正在撤回它自己的聲音。

韋白 譯

◆ 過 程

日復一日,他卸下他自己。首先他剝下他的衣服,

稍後是他的內衣褲,再後來是他的皮膚,

終於輪到他的肌肉和骨頭,直到最後

只保留住這簡樸的、溫暖的、清澈的本質

它不可辨識,且沒有他賴以建造

小小的陶罐、詩歌和男人的雙手。

而他最可能是這些事物之中的一種。

韋白 譯

◆ 連同我們的食物一起準備

那食物是給死者的。在我們用餐的時候

他們從桌子上的大水罐裡

舀走了蜜和油

並將其帶往不知道的

墓地。我們分不清

哪是酒罐哪是骨灰盒。我們不知道

哪些食物是我們的,哪些屬於

死者。

——選自《菲羅克忒忒斯》

韋白 譯

◆ 這,是的

寧靜的海。一條魚的影子

漂浮在另外的魚上面。一點鐘。

你看到的,你說過的,

你沒有說的——這,在深處,

在那半透明的抵達不到的地方,你抵達了。

韋白 譯

◆ 我的孩子是從哪裡飛走的呢?

孩子啊,你是我的血和肉。我骨頭裡的骨髄,我的心中之心,

我細小的庭院裡的麻雀,我的孤獨之花。

我的孩子是從哪裡飛走的呢?他去了哪裡?他又把我留在哪裡呢?

此刻鳥巢是空的,噴泉裡沒有一滴水。

是什麼曾讓你親切的眼睛閉起而看不見我的眼淚呢?

你是如何僵立在路途上而對我痛苦的字句默然無聲的呢?

韋白 譯

◆ 早 晨

她打開百葉窗。她把被單掛在窗臺上。她看到白晝。

一隻鳥兒直視著她,映在眼中。“我是孤零零的。”她悄聲說。

“我活著。”她進到屋裡。鏡子也是窗戶。

如果我從中跳出來,我就會落進我的雙臂裡。

周偉馳 譯

◆ 屈 從

她打開窗。猛地,風

撞擊著她的頭髮,像兩隻肥大的鳥兒,

在她雙肩之上。她關上窗。

兩隻鳥兒在桌子上

瞅著她。她把頭伏低在

它們之間,靜靜地哭了起來。

周偉馳 譯

塞弗里斯(1900-1971),196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主要詩集有《轉折》、《神話和歷史》、《習作》、《航海日誌》、長詩《“畫眉鳥”號》、《三首神秘的詩》。

最爱短诗————希腊诗人短诗小辑

塞弗里斯

George Seferis

◆ 轉 折

瞬間,你被一隻

我曾如此迷戀的手派遣,

像黑鴿

直奔西邊攆上了我。

道路在我面前變得蒼白,

睡夢的迷霧

縹緲在神秘晚餐的夕陽裡……

瞬間,一顆顆沙粒

你獨自握住

整個悲慘的漏壺,

它沉默無言,彷彿早已看見

天空花園中的長蛇座。

(劉瑞洪 譯)

◆ 拒 絕

在幽僻的海灘上,

那兒潔白得象只白鴿,

我們到中午覺得渴了,

可水是鹹的,不能喝,

在金黃的沙上

我們寫下她的名字,

但一陣海風吹來,

字跡便立刻消失。

憑什麼樣的精神,什麼樣的勇氣,

什麼樣的願望和熱情,

我們過著我們的生活:原來錯了!

於是我們來改變我們的人生。

◆ 白楊葉

它那樣震顫,風把它颳走,

它那樣震顫,怎能不叫風颳走呢?

在遠處

一片海洋,

在遠處

太陽下的一個島嶼,

水手們抓著槳,

瀕死的時刻海港才會出現,

於是眼睛緊閉

在海葵中間。

它那麼厲害地顫抖,

我那麼迫切地需要它,

在哪長著桉樹的貯水池畔,

春天和秋天,

在全部光禿的樹林下,

天哪,我需要它。

李野光 譯

康斯坦丁·卡瓦菲 (1863-1933):二十世紀初期希臘大詩人、現代希臘詩歌的創始人之一。

最爱短诗————希腊诗人短诗小辑

康斯坦丁·卡瓦菲

Constantine Cavafy

◆ 城 市

你說,“我要去另一個國度,另一片海洋

去找另一個城市,比現在這個強

在這裡我無論怎樣努力,命運總是將我擊敗

它把我的心——像一具死屍那樣——埋葬

還要多久,我的靈魂才能擺脫這片荒野

舉目四望,所見一切

無非是我生命的黑色廢墟

那被我荒度和摧毀了的歲月”

你找不到另一個國度,另一片海洋

這城市將尾隨著你。你逛的小巷還是同樣的小巷

你住在同樣的街區上,生活、衰老

住在同樣的房子裡,直至白髮蒼蒼

你到達的城市永遠是同一個。別指望別樣——

沒有船隻等你起航,沒有道路待你遠行

在這個角落裡你毀壞了你的生命

等於是在整個世界裡毀壞了它

◆ 下午的太陽

這間屋,我多麼熟悉它。

現在這間屋和隔壁那一間作為

商業辦公室出租。整個房子都變成了

代理人、商人和公司的辦公室。

啊,這間屋,它多麼熟悉。

靠近這裡的門有一把沙發,

它的前面有一塊土耳其地毯;

附近,是有兩個黃色花瓶的架子。

在右邊;不,對面,一個有鏡子的壁櫥。

中心是他曾經常常寫作的桌子;

和三把大柳條椅。

窗戶邊是床鋪

我們那麼多次在那裡做愛。

可憐的物體肯定還在周圍的某處。

窗戶邊是床鋪;

下午的太陽照射到它的中央。

......一個下午在四點鐘我們分別

僅僅分別一週......啊,

那一週永遠持續。

◆ 祈 禱

大海把一個水手吞到深處裡。

他的母親不知道,照樣在

聖母瑪利亞面前點燃一根高蠟燭,

祈禱他儘快回來,祈禱天氣好—

她豎起耳朵聽風。

她祈禱和懇求時,

那聖像聽著,莊嚴而憂傷,

知道她等待的兒子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

◆ 老人的靈魂

老人衣衫襤褸的肉體裡

居住著他們的靈魂。

這些可憐的東西是多麼不快樂

他們所過的悽慘生活又是多麼沉悶。

他們怎樣因擔心失去那種生活而顫抖,而他們

又是多麼愛它,這些糊塗而自相矛盾的靈魂,

坐在—既可笑復可悲—

他們又老又陳舊的皮膚內。

◆ 聲 音

那些死去的,或死人般

失去的

愛與理想的聲音。

有時它們在夢中向我們訴說:

有時在沉思裡心靈聽到它們。

而經由它們,我們似乎

聽到我們生命裡第一首詩的聲音──

像夜裡的音樂,

漸遠漸弱。

◆ 回來吧

經常回來並佔有我吧,

我所熱愛的感官,經常回來並佔有我—

當肉體的記憶復甦

而一種古老的渴望又再貫穿血液,

當嘴唇和肌膚想起

而雙手感到彷彿又在觸摸。

經常回來吧,在夜裡佔有我,

當嘴唇和肌膚想起……

◆ 致感官快樂

我生命的歡樂和香氣,是回憶

那些如我所願尋求並抓住的快樂日子。

那是我生命的歡樂和香氣,因為我拒絕

沉溺於一切老套的戀愛關係。

◆ 窗

在這些黑暗的房間裡,我消磨著

苦悶的時日,我來回踱步

尋找著窗戶——當一個窗戶

啟開,它將是一帖安慰。——

而窗戶了無蹤影,抑或是我

無法尋見。或許找不到它們是最好的結局。

或許光亮是另一種新的蠻橫。

天曉得他又會將什麼新事物暴露。

黃燦然 譯

◆ 9點以後

12點半。自9點我點上燈

坐在這裡後,時間過得飛快。

我這樣坐著,沒有閱讀,

沒有言語。在屋子裡全然孤獨,

我又能和誰說?

自9點後我點上燈

我年輕身軀的陰影

詭異的魅惑我,叫我想起

那些幽香禁閉的房間,

那些逝去的感官歡娛——多麼大膽的歡娛啊。

它還給我領回

那些如今已然陌生的街道——

如今熱鬧的夜總會關著門,

劇院與咖啡館也不知去向。

我年輕身軀的陰影

還給我帶回那些讓我傷心的物事:

家的不幸,離愁別緒,

對親人的感念,以及

對並不熟知的死者的追憶。

12點半。時間怎樣的流逝。

12點半。歲月怎樣的流逝。

奧季塞夫斯·埃利蒂斯,希臘現代詩人。主要作品有詩集《方向》(1939)、《第一個太陽》(1943)、《英雄輓歌》(1946)、《理所當然》(1959)等。1979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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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利蒂斯

Odysseus Elytis

◆ 懺悔在展開

所有的松樹都指向午夜

所有的手指

都向著靜寂

在夢的敞開的窗戶外

緩緩地、緩緩地

懺悔在展開

並且,像純正的顏色,向星星偏離!

(李野光 譯)

◆ 斷 章

時間是飛鳥掠過的影子。

它的形象中圓睜著我的雙眼。

蝶群繞著幸福的綠葉

在進行偉大的歷險。

此時無辜

正拋掉最後一個謊言。

甜蜜的生活,甜蜜的

歷險。

塵世滲透著痛苦

一個個謊言從房間飛快吐出。

因喧鬧和不安

而變輕的夜

在我們之中變了形狀

新的沉默閃著啟示之光

我們發現我們的頭在主的臂間枕放。

(袁華清 譯)

◆ “飲著科林斯的太陽……”

飲著科林斯的太陽

讀著大理石的廢墟

大步走過葡萄園和海

將我的魚叉對準

那躲避我的祭神用的魚

我找到了太陽讚歌所記住的葉子

渴望所樂於打開的生活領域

我喝水,採擷果實

將我的雙手插入風的葉簇

檸檬樹催促著夏日的花粉

青鳥從我的夢中飛渡

於是我離開,報以遼闊無邊的一顧

這時我眼中的世界被重新創造了

又變得那麼美好,按照內心的尺度!

(李野光 譯)

◆ 簡 潔

對死亡的渴望使我如此焦灼,我的光輝回到了太陽那裡

誰現在把我送入石頭和空氣的完整句法中,

那麼他,我所尋覓者,我就是了

啊,亞麻色的夏天,謹慎的秋天

最謙遜的冬天

生命獻出了它的綿薄,橄欖樹的葉子

然後在愚蠢的夜晚用一隻蟋蟀為那不期而至者的要求辯護

(李野光 譯)

◆ “我在天堂裡畫出了一個島嶼……”

我在天堂裡畫出了一個島嶼——

你們全在上面——又在海上畫出一幢房子

它有一張巨大的床和一扇小小的門

我把一個應聲蟲拋如深不可測的海底

好讓我每天早晨一醒來便照照自己

好觀看你們半截身子在水中行走

哀嘆你們的另半截留在天堂裡。

(李野光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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