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作者:魏清海,路遙人生高加林新傳,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深秋,田野光禿禿的。高粱玉米黃豆已經收割,原本鬱鬱蔥蔥的地裡一下子空蕩蕩的。樹葉開始枯黃,鳥兒驚慌的尖叫著,在天空盤旋著飛來飛去,夏蟲銷聲匿跡,田野裡寂靜無聲。

《變》作者:魏清海,路遙人生高加林新傳,第三十六章

一場秋雨過去,增添了一層涼意,還沒到農曆十月的時候,就下了好幾場雨。挨著一個多月,又下了幾場雪,高玉德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把兒子嘉林叫了回來。這一次,拗不過兒子,嘉林把父親拉到縣醫院檢查。坐在後座,左邊是兒媳攙著,右邊是老伴扶著,高玉德深深感到無盡的滿足。兒子有出息了,能開上高級小轎車了,這在方圓村的老人,還沒有能享受這種待遇的。頓時,感覺自己就像解放前那些老太爺一樣被所有人尊敬,車子還沒出村時,看到大家用羨慕的眼神看著他,心裡美滋滋。當年,兩個大能人打村裡過,也沒有人用這樣羨慕的眼神。想到大能人,高玉德就想起了高明樓,在心裡唸叨:“明樓啊!明樓!你睜開眼看看,俺娃也有出息了,可比恁倆兒強多了。你能唄,你再不能了,俺娃是城裡人了,恁娃哩?一個到城關賣個衣裳,能賺多少錢?還不是伺候人看人眼色哩?一個呆家餵豬,車是開上了,就是給別人送豬肉的大貨車,你是自己作踐哩,活該!”

想到這兒,高玉德心裡一陣暢快,覺得身體一陣輕鬆,長年的咳嗽也快好了似的。

到了縣醫院,就見到胸腔科最好的大夫,安排了全身檢查。結果出來後,大夫把嘉林兩口叫到辦公室,單獨跟他倆講:“老爺子的狀況很是不妙,根據CT片來看,初步診斷為肺部腫瘤,要確定是良性還是惡性的還要做進一步檢查。目前,咱們縣醫院的醫療水平還沒有完全把握。我個人建議,送老爺子到市裡或者省裡去做進一步的檢查確診,說不定要進行手術治療。”

聽大夫這麼說,高嘉林兩口都嚇了一跳。高嘉林先是難過,父親剛過上好日子,怎麼偏偏得這病?前些年,兒子奔波著養家餬口,好日子剛抬頭,你就……作為兒子,嘉林心裡無比的愧疚。繼而又馬上下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把父親的病治好。一聽說得了癌症,趙淑芬心裡也難受,總不是滋味兒,趕緊催著高嘉林開車往省裡去。

倆人見了父母,也不敢說是去醫院看病,就說明明和平洋想爺爺奶奶了,因為要上課,要爸爸媽媽趁著回老家把他們接回去住幾天。高玉德和老伴聽了,開始不願意去,經不住嘉林兩口的哄勸還是答應了。

到了省城,直接進了第一人民醫院。高嘉林恰巧有個老同學在這裡上班,介紹了最好的胸腔科大夫。經過一番檢查,齊大夫和會診專家認為是肺癌,老爺子的身體太虛弱,不適合手術,最好接受保守治療。於是,高嘉林就把父親接回家,由母親和趙淑芬照顧。離開醫院,高玉德臉上喜氣洋洋,笑著時那皺紋能擠出水來,“我說沒事吧?小毛病過兩天就好了。非要住啥院,就這兩天,你看看花了好幾萬塊,就是咱村有錢戶也會花窮的。”

“回到家裡,要好好照顧自己。”嘉林說。

“那是。嘉林,你給爸掙足了面子,就是為你,爸也得好好地活下去。”高玉德很愛面子,一輩子指望嘉林有出息。

父母住到家裡後,原本還算寬敞的空間立刻覺得擁擠起來。為了讓二老住的舒服,淑芬親自做平洋的工作,要他搬到爸爸書房,騰出來屋子給爺爺奶奶住。倒是高嘉林,每天晚上寫作時間受到干擾,平洋第二天要上課,不忍心吵到他,只好等到九點就抱著紙和筆回臥室。往往是淑芬白天忙了一天,到了晚上還要陪著高嘉林寫字。除非他睡了,否則檯燈亮著睡不著。就這樣,老兩口在省城一住就是幾個月,眼看著高玉德的身體好多了,也快過年了。

過了臘八,母親就天天掐著指頭數日子,不敢當著淑芬的面兒說要回去,怕她多心,偷偷跟嘉林說了幾回,高嘉林忙著工作和寫作的事,總是叫她再等等,等過了年,開春天暖和了再說。這麼一拖,就到了臘月二十二。這天起床後,母親就跟高玉德說起來要回家祭灶,高玉德身體好了,也不願意在這多待,倆人正商量著咋跟兒子、媳婦說哩,就聽見門鈴響了。高明明今天破天荒地起早,蹦到門口開了門,就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問:“高嘉林叔叔是不是住這兒呀?”

“誰呀?”趙淑芬扔下手中的活問。

高嘉林在書房寫東西,聽到外面吵,出來一看,是馬錚來了。馬錚受巧珍的委託,專程到省城看望有病的玉德老漢,“你小子,今個咋蹦來啦?”

其實馬錚是專門到省城來的,公務員考試通過了以後,巧珍一個勁的埋怨:“沒想到兒子竟然給安排到一個縣級檢察院工作,還那麼遠,交通又不方便。總想著活動活動,給換個地方,好歹回家近點兒。”

馬錚年輕氣盛,不想靠父母的蔭庇過活,非要留在小縣裡幹出一番事業不可。到了快過年放假,母子倆電話說不到一塊兒,巧珍發狠話:“明天你就給我回來,必須把事情說清楚不可。”沒辦法,馬錚只好回家。走到半路,聽家裡說高爺爺在省城治病,又急忙趕過來看看,順便見見高老師。

高嘉林見馬錚不語,也沒多講。倒是高玉德插話:“孩子,你先等兩天,我跟你奶奶也準備回去哩,到時候叫嘉林一塊兒送咱回去,坐他的小轎車,你看咋樣?”

馬錚只好訕訕地說:“俺還有事兒,和你一塊走不成。”

高玉德和老伴聽了,互相看了一眼,都沒說話。高嘉林咳嗽了一聲,拍拍馬錚的肩膀,“一塊兒回去吧?這兩天在市區好好玩玩。”

“晌午吃啥飯?”嘉林又扭頭問了淑芬一遍。

淑芬趕緊站起來找圍裙束上,“吃魚吧?紅燒魚咋樣?”

明明倚在書房門口,無所謂地點點頭,開口問馬錚:“馬錚哥,我跟你一塊兒回去吧?我也想看看農村過年啥樣。爸爸說今年不回去了,往年我老上補習班,也沒咋回去看過。正好,我要有啥不會了,還能問你,只當是上補習班了。”轉臉問淑芬,“媽,咋樣?”

淑芬也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瞥了一眼高嘉林。高嘉林只當沒聽見,轉臉去問馬錚,“在檢察院工作辛苦嗎?”

“不苦。”馬錚應了一聲。

“去一個新地方,一定要注意適應環境。”嘉林囑咐說。

其實,馬錚這個孩子是一個有志向的年輕人,做事也挺穩當,對高嘉林說的話理解得很透徹。

“放心吧,衡量每件事,首先要知道所取得的成功與所失去的是不是相等。”馬錚說起話來也是文縐縐的。

孩子的成長離不開家人的教育。高嘉林望馬錚一眼又說:“記住,最好的人際關係是相互關愛,而不是相互需要。”

“嗯。”馬錚點點頭。

這天,天氣晴朗,天空中飄著一朵朵潔白無瑕的白雲,白雲鑲嵌在藍天中。

高嘉林開著小轎車回家了。一路上過來的街坊鄰居都熱情地跟他們打招呼;高玉德窩囊了一輩子,臨到老享受了大家如此的尊重和羨慕,笑得合不攏嘴。

高家村前面就是一條小河,冬天河水乾了,僅留下一條光禿禿的河道,細細的黃沙被太陽照射著像一條金色的帶子。

高嘉林突然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奮鬥真是太有價值了。你不能決定生命的長度,但你可以控制它的寬度;你不能預知明天,但你可以利用今天;你不能樣樣順利,但你可以事事盡力,只有這樣人生才變得更加美麗。

回來後的第三天,天氣依然晴朗,天空沒有一絲雲彩,蔚藍蔚藍的,像一個藍色的大火鍋一樣,太陽從天上灑下耀眼的陽光,與遠方那黃色的地平線交匯到一起,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村頭水坑裡的冰塊兒也快化了,馬路旁大樹下的雪堆也經不住陽光照射,化作清甜的雪水滋潤著樹根。

站在院門外,一陣風吹來,暖洋洋的十分舒服。高玉德扶著兒子的胳膊,顫顫巍巍地來到村外。父子倆站在田野裡,高玉德望望東南邊那一片祖墳,指著其中一個墳頭對高嘉林說:“那就是明樓。唉,臨走時,我去看他了,他說不出話來,還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兒掉淚。我知道,他是給咱賠罪呀!人吶,有權有勢的時候,就別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要不到死也不能安生啊!”

高嘉林壓根兒不知道父親居然還能說出這麼一番道理,點著頭答應了。高玉德又往四周看看,也有些累了,扶著兒子往回走。父子倆十幾年都沒這樣說過話,相互之間,也沒離這麼近過。高嘉林覺得就像這樣,兒子攙著父親,也是人生的一大福氣。只是不知道兒子平洋,什麼時候才能體會到父親此刻的心情。

人吶,在疾病之前,你是健康的;在禁錮之前,你是自由的;在苦難之前,你是幸福的……這很簡單,不幸的是你總是感覺到前者,回憶到後者。

《變》作者:魏清海,路遙人生高加林新傳,第三十六章

沒過幾個月,在一個飄著小雨的春天,高嘉林又倉皇失措地回到了老家。

這一次回去,比任何一次都急。聽母親在電話裡的意思,父親已經吐血了,不是痰,而是血塊。不顧腳下路滑,在院子外面停了車,高嘉林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家窯洞。父親正躺著炕上喘氣,母親坐在炕沿上抹淚,幾個鄰居在旁邊伺候。高嘉林將要進門時,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倒在地,裡面的人聽見響動,趕忙出來把他攙進屋裡,高嘉林顧不上眾人的攙扶,疾步走到炕沿,看著炕上這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哽咽著叫了聲“爹……”

剛剛昏迷的高玉德,似乎是聽到兒子的呼喚,盡力睜開眼睛,看看嘉林真的跪在眼前,伸出乾柴似的手,想要摸摸兒子的頭,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最終也沒有抬起來。高嘉林抓住父親的手,父親已經瘦得一點肉也沒有了,只剩下一層皮裹著乾枯的骨頭。

“嘉林呀!嘉林,你闖出來真不容易,爹這輩子為你高興,你是爹的好娃兒,娃子的好父親……你是咱土裡長出來的一棵苗,你的根應該紮在咱的土裡啊!”高玉德聲音沙啞斷斷續續地說。

父親斷斷續續的話未完,嘉林淚水宛如澎湃洶湧的潮水不停的翻滾往下流。回想起幾年前的事,一切彷彿就在眼前,那場面那情景,仍然歷歷在目……那些大雪紛飛的日子,大雪一連下了幾天,雪花在空中盤旋飛舞著,一點兒也不留戀大地。家家戶戶屋簷下結了幾尺長的冰條子,有的樹上沾滿雪花,有的樹被凍成的冰雪壓彎了腰,有的樹被冰雪壓斷了樹枝,樹被風颳得“咯吱咯吱”的響。一路上,他遇到積雪厚的地方就扛著自行車,遇到結冰的地方,就小心翼翼的騎著車,一不小心就摔了個仰八叉,自行車重重地砸在身上。起來後,拍去身上的雪花,捂著受傷的腿,扛著自行車一步一步艱難的往前走。遇到採訪對象後,張嘴冒著熱氣,渾身痠疼痠疼的。稍微歇會兒,麻木的腿再也站不起來了,掀起褲腿,腿已經摔破皮,血紅血紅的,就連褲子也摔出了一個小破洞,血和衣服粘連在一起。

人生在世,莫過於父母對子女的瞭解;人生在世,莫過於父母對子女的關愛。

“這一切你為您父親做得多麼好啊,兒子!”母親暗自想,“他要到美麗的世界了,他心裡肯定很高興……人這一輩子太簡短了,所有的苦難將不會被帶走……我的天哪,他的眼睛多好看哪,他的臉多麼美啊!”

“母親,”高嘉林心驚肉跳地問道,“他沒事,讓他好好睡吧!”

其實,這是人在臨死之前也有迴光返照現象,表現在昏迷多時的病人突然清醒,甚至與親人進行簡短的交談;食慾喪失、不吃不喝的人會突然想吃東西。這是一種假像,給人一個錯覺,而有經驗的人一看便知,這是迴光返照,是病人向親人訣別的信號。這些母親心知肚明,她緊緊咬著嘴唇沒有吐出一個字。

“嘉林,”高玉德穩穩神,突然清醒有氣無力對他說:“照護好恁娘……啊……還有別忘給恁二爹說……”話還沒說完,又昏迷過去,卻再也沒有醒過來。

“父親,您說話呀……”高嘉林一下子感到心快要從胸膛跳出來似的,淚水在臉上撲簌簌地淌了下來。

“孩子,別哭了,您爹享福去了……享福去了!”母親眼裡也湧滿了淚水。

病床上,高玉德干瘦的身體躺在被單下面,逐漸失去體溫。

高嘉林按照當地風俗熱熱鬧鬧地辦了一場喪事。父親只是個一輩子都在土裡刨食的農民,但他很清楚作為農民他對土地的那份依戀。但不可否認,這片土地帶給他們家太多的傷痛,正是有了這塊黃土地才有了高嘉林的一切。

祖墳在村後面一個向陽的山坡上,老父親就葬在祖墳旁邊。德順老漢蹲在墳頭,嘴裡叼著煙鍋,吧嗒吧嗒地抽,土煙勁大,嗆得他鼻涕眼淚直流。

除了親戚街坊鄰居,高嘉林以前的同學同事,得了信兒的也都趕來弔唁。叔叔那邊,高嘉林也是經常聯繫,這幾年叔叔退休在省裡,高嘉林經常去看望。為父親的事,叔叔高玉智忙前忙後也操碎了心。

高嘉林和淑芬從墳上回來,就看見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門外,一對中年夫婦看見他們被眾人簇擁著回來,迎了上來。高嘉林眯眼一看,是老同學張柯南和他媳婦馬玉霞。讓倆人進了屋,寒暄一陣,張柯南就難過地說:“我一直忙,連大爺病重都不知道,要不是今天過來視察大棚,還不知道大爺病故。”

“要多安慰安慰母親,別叫老人太難過。”馬玉霞臉上帶著悲傷的表情說。

巧珍和馬拴前來弔唁,她親切地看了他一眼,嘴裡不停地說:“嘉林,注意身體!節哀保重。”

張柯南和高嘉林又說了一些這幾年公司發展的事兒,巧珍也陪著聊了幾句。過了一會兒,巧珍見高嘉林還有一大攤子事兒要辦,就衝馬玉霞使了個眼色,跟淑芬打了個招呼,先走了。

父親的去世,無疑給了高嘉林很大的打擊。這天夜裡,弔唁的人都走了,街坊鄰居幫忙的也走了。妻子忙了幾天,早就睡著了,輕輕地打著鼾。高嘉林卻怎麼都合不上眼,一閉上眼,父親骨瘦如柴的身影就浮現在眼前,他的聲音在耳邊縈繞:“嘉林,好好照護好恁娘,照顧好你的家,照顧好你的身體!”“嘉林呀!嘉林,爹這輩子為你高興,你是爹的好娃兒!”此時,高嘉林的眼淚不知不覺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父親一輩子都在這土地上勞作,無論日子過的多麼艱難,從來沒有埋怨過。無論人家怎樣瞧不起他,戳他的脊樑骨,他都忍住從來不與人家爭高低,盼望兒子出人頭地……以前,嘉林在外面打拼時,也想過接父母去城裡過幾天好日子,不是老人家不來,就是他沒時間,如此幾次,他也就懈怠了,想著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可是,等他快有時間的時候,父親已經不在了。高嘉林握緊拳頭放在胸前,暗暗在心中喊了聲“爹……”,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窗外,月牙懸掛樹梢,靜靜地注視著地上的一切,山窩窩裡顯得格外寂靜。

就在高嘉林新的一部書裡,寫出了新一代人的生活和夢想,文壇和輿論界都為此吃了一驚,他這般的硬漢多年來的作品無一不是反映自己這一代人的命運和生活,如今,也開始關注下一代人的成長了。高嘉林認為下一代的狀況的確是令人憂慮的,孩子就是一張光潔的白紙,是一泓未受汙染的清泉,在他們人生開始的時候,我們一定要用最好的精神文化來薰陶他們。

把母親接到省城,在淑芬無微不至地照顧下,母親的臉上總算有了笑容。看著母親漸漸從父親去世的痛苦中恢復,高嘉林這才放下心來。

高嘉林的母親住到省城後,張柯南和馬玉霞便隔三差五前來看望。

《變》作者:魏清海,路遙人生高加林新傳,第三十六章

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裡,門外傳來馬玉霞高嗓門喊叫,趙淑芬急忙開門。進屋後,馬玉霞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嘴裡嘖嘖道:“咦!你看大娘身體多好,多硬朗!”

“這多虧淑芬吶,要不是她,我這把老骨頭咋能恁好哩?”母親說。

淑芬一聽母親這話,忙說:“尊老愛幼是我們中華的傳統美德,這是當兒女應該做的。”

母親望著馬玉霞,凝神注視著她說:“你和柯南真是孝順的孩子啊,那麼忙還經常來看俺。”

“大娘,您就把我和柯南當成您的孩子吧!”馬玉霞臉上高興得像花朵兒一樣,一個勁地說個不停。

“好,好。”母親非常熱情地說。

“能在細微處安慰人的朋友,值得深交。” 趙淑芬直誇馬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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