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體——論語體貼之一二三

6.7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①,其餘則日月至焉②而已矣。”

【註釋】

①三月不違仁:

三月:言長久,不必實指三個月。

違:離開,失去。

不違仁:字面意思是與仁在一起,不離不失,實際就是夫子曾說過的“仁者安仁”之義。所謂“安仁”,即守道不遷;而“三月不違仁”言顏回持之以恆。

②其餘則日月至焉:

其餘:指其他弟子。

日月:非指一日或一月,而是隔幾日或數月,也即偶爾或時不常的意思。

至焉:至,來到,抵達;焉,於此,此指仁。

日月至焉:與顏回長久不離仁道形成對照,其他人只是偶爾達到仁的境界,又守不住。

【翻譯】

孔老師說:“回同學太難得啦!他把仁道裝在心裡,長相廝守不能分離,其他人嘛,只是偶爾跟仁道有個約會而已。”

【解說】

這一章像極了孔老師給回同學的期末操行評語:整個學期,都以仁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一言一行,都體現出很高的覺悟。品學兼優,為同學們做出了表率。

一,何謂“不違仁”?

《里仁》篇:“仁者安仁。”此“安”訓“止於至善”之止,意為守道不遷,安居於此。“不違仁”即“安仁”,也即守仁,居仁。《孟子·離婁上》:“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孟子以仁為家之喻,用來解“安仁”或“不違仁”恰到好處。

又《里仁》篇:“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可與本章同參,講的都是須臾不可離仁道之義。

說句玩笑話,我感覺顏回“三月不違仁”頗有些情人熱戀的意味,顏回與一位叫“仁”的女子兩情相悅,長相廝守,所謂“不違”,不就是合體嗎?而其他人的“日月至焉”不過是偶而跟女神約個會而已。

我有一枝花,斟我些兒酒。唯願花心似我心,歲歲長相守。滿滿泛金盃,重把花來嗅。不願花枝在我旁,付與他人手。(宋無名氏《卜算子·我有一枝花》)

把“一枝花”置換為“仁”,也許就是顏子與仁相依相守的寫照。

二,“不違仁”或“安仁”這樣一種結果或狀態,顏子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從下面一章文字也許可以參詳出一點端倪: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顏淵》)

孔老師面授機宜,明確指示實現或達到“仁”的路徑為“克己復禮”,並且進一步具體說明其方法為“四勿”,強調“復禮”也即踐行(復通覆,踐履義)禮法的重要性。顏回答曰“請事斯語”,想來顏子能夠做到“三月不違仁”,大概是謹遵師教依禮躬行,勤勉匪懈持之以恆的緣故。

孔顏師徒把“克己復禮”重點放在“復禮”上也即實踐上,宋人及後儒對此的理解則明顯不同,普遍把“克己”當作關鍵和要訣(也許跟他們把“復”理解為恢復有關),使勁兒往“滅人慾”一路上著力用功。

《朱子》集註:“心不違仁者,無私慾而有其德也。……程子曰:……不違仁,只是無纖毫私慾;少有私慾,便是不仁。”

照程朱的理解,“三月不違仁”便是三月沒有私慾或人慾,如此一來,顏子成了博物館中“仁”的標本,這具標本只是一具乾屍,徒具人形而了無生氣,但宋元人認為乾屍更接近人的本質,更純粹,更高尚,因為情慾等一切負面的不道德的因素都已經克除淨盡。

漢唐老儒學的功績,是把孔顏請進廟裡當聖人,離凡人越來越遠,師徒倆被迫跟著念天人感應的咒,綱常大義的經;宋明新儒學的貢獻,是逼著孔顏靈魂深處鬧革命,狠鬥私字一閃念,乾脆把爺倆兒搞死了,只能裝在金光閃閃的棺材裡展覽示眾。近代以來,前賢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讓孔顏走出棺材,還陽復活;二是讓至聖復聖兩位大神走下神壇,離我們普通人更近一點。似乎這兩項工作到現在也還沒有完全做好。

三,“三月不違仁”和“日月至焉”的差異:

孔老師習慣用對照法來講述觀點,如經常把君子小人拎出來對照說事。本章以顏回和“其餘”相對照展開論說,那麼顏子的“三月不違仁”和其他人的“日月至焉”這兩種情況到底有何不同呢?

朱子有如下一番參詳:

問:“橫渠雲:‘始學之要,當知三月不違與日月至焉內外賓主之辨,使心意勉勉循循而不能已,過此幾非在我者。’竊謂三月不違者,天理為主,人慾為賓;日月至焉者,人慾為主,天理為賓。學者當勉勉循循,以克人慾存天理為事。其成與不成,至與不至,則非我可必矣。”曰:“是如此。”

又云:“且以屋喻之:三月不違者,心常在內,雖間有出時,終在外不穩,才出即入。蓋心安於內,所以為主。日月至焉者,心常在外,雖間有入時,終在內不安,才入即出。蓋心安於外,所以為賓。日至者,一日一至此,月至者,一月一至此,自外而至也。不違者心常存,日月至者有時而存。此無他,知有至未至,意有誠未誠。知至矣,雖驅使為不善亦不違。知未至,雖軋勒使不為,此意終迸出。故貴於見得透,則心意勉勉循循,自不能已矣。過此幾非在我者,猶言過此以往,未之或知,言過此則著力不得,待其自長進去。”(見《朱子語類》)

張載總結顏回和其他人的差異在於“內外主賓之辨”,朱子進一步分疏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是“知有至未至,意有誠未誠。”實際上還是歸結為認識問題,強調只要“見得透”,則“自不能已”。這種深挖思想根源的套路對我們來說見得太多了,如果一個人做了某件善事或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績,在表彰書中總結原因時一般都要說其人覺悟高,認識深刻,意志堅定云云,其實等於什麼也沒說。

在之前的篇章中,我曾經不止一次提到,孔門所謂“仁學”,根本不從論證得出,並非思辯的結晶,故孔學不重邏輯和言說,與其說仁學是哲學,毋寧說是反哲學。因為這門仁學的基本原理只有一條,那就是:行動,並且只有行動,才會產生意義,創造價值。我們看孔子傳授給顏回的“四勿”以及宣示給其他人的關於仁道的訓誡,沒有一條不是行動指南,就可以明瞭仁學是實踐之學,不講理之學。

在孔門中,唯有顏回透徹把握了乃師仁學之真諦,這倒不是因為他聰明,領悟力高,恰恰相反,很可能是因為他愚拙,故不事思辯,甚至連為什麼都不問,老師說啥就信啥,老師讓咋幹就咋幹,不打折扣不走樣,一句話,就是幹。

我體貼,顏回和其他人的差異就在於,其他人是坐而論道,而顏子是起而行之。顏子一門心思去行,不想,也無暇去論,故“三月不違仁”;而他人以講論為主,偶一行之,故“日月至焉”,認識再深,不起而行之,也是白搭。孔老師一再誇顏回“好學”,也是因為他力行不倦,而不是因為他講出了什麼大道理。孔氏仁學的屬性本來如此,只有顏回這類捨得花笨功夫的人才有可能修煉到高級段位,高超境界,正如大俠郭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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