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劍客無情劍》——李尋歡人物形象分析

一、憂傷、病態

對浪子而言,憂傷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氣質,否則所有的流浪與漂泊就成了無根之水,顯得滑稽且不真實。李尋歡的憂傷是與生俱來的,如同奔流在身體裡的血液,在全書的結尾,李尋歡從和上官金虹決鬥的密室中走出,微笑著握住孫小紅的手,這是他為數不多的笑容之一,這個天性憂傷的男人,握刀的手還會繼續雕刻那個夢中的人像麼?李尋歡為人所詬病最多的,便是將至愛之人林詩音讓給了龍嘯雲。通過這個在女權主義者看來簡直是不可容忍的相讓,古龍將憂傷像種子一樣播撒到了李尋歡的心田。從此,這個在對手看來強大的幾乎不可戰勝的人有了最致命的弱點,這也才有了後來龍嘯雲等人的陷阱得以成功實施的伏筆。李尋歡顯然有別於浪蕩公子的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當你看到他在和從京城帶來的青樓女子依紅偎翠,醉生夢死時內心深處清醒著的痛苦之時,你就會明白做出這樣的決定需要多大的勇氣,萬貫家財揮手易,心頭至愛怎堪別?憂傷是一柄雙刃劍,這正如李尋一歡手中那例不虛發的飛刀,既可取人性命於無形,亦可用來雕刻情人的木像,憂傷使得這個看起來幾近完美的男人有了沉默和痛苦的理由,同時又支撐著他內心的強大、用愛和信念溫暖他人。另一方面,李尋歡還是一個病人,一個徹頭徹尾的病人,一個從生理到心理都不健康的病人。古龍的身上似乎有著某種病態情結,對於自己偏愛的人物,如傅紅雪,到李尋歡,卜鷹,他們身上莫不有著這樣那樣的生理病態,看《多情劍客無情劍》開篇對李尋二歡的描寫:

“李尋歡嘆了口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口的喝著酒時,也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彷彿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美酒,佳人,蒼白的臉,寂寞的心,理解了這些,才有可能觸摸李尋歡的內心世界。李尋歡本質上是寂寞的,因為他找不到一個能關照自己心靈的人,林詩音本來可以扮演這樣的角色,但他放棄了,這是一種主動的擁抱殘缺,俗一點的說法就是自虐。“我們活著或許只是相互一溫二暖,想盡一切辦法只為逃避孤單。”( 鄭鈞《極樂世界》),說到底,我們都是有病的人。

《多情劍客無情劍》——李尋歡人物形象分析




二、孤獨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這是作品的開篇,為李尋歡離開中原十年重歸故土的情景,這天地間的寂寞為李尋歡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那種躋身人群反倒是寂寞難耐做好了一個鋪墊的工作。李尋歡有段和龍嘯雲回憶往事的片段:

龍嘯雲自然也感慨很多,卻忽又笑道:“你記不記得,我第一天來到這裡的時候,那天好像也在下雪。”李尋歡:“我怎麼會忘記。”龍嘯雲大笑道:“我記到那天我們兩人幾乎將你家的藏酒喝光了,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醉的一次,但你卻硬不肯承認喝醉,還要和我打賭,說你可以用正楷將杜工部的”秋興八首”寫出而且一筆不苟。”他忽然在桌上的筆筒裡抽出了一隻筆,又道:“我還記得你用的就是這隻筆。”李尋歡的笑聲雖然那麼苦澀,卻還笑著道:“我也記得這次打賭還是我贏了。”

願意在另一個人面前喝醉,這個人還是李尋歡第一次見的人,說明了李尋歡對他定有無比的好感,出於救命的恩情也好,出於讀書人之間的共識也好,李尋歡早就在那時,已將龍嘯雲作為自己的知己好友了。

其實,從以上這段回憶的篇章可以看出,李尋歡非常有些讀書人的氣質,喝醉酒了還不忘寫詩,還希望通過正楷將杜工部的”秋興八首”一筆不苟默出來證明自己,表現李尋歡讀書人氣質的還有另一方面,那就是李尋歡因為看不慣官場的虛假和作惡,極早地就在廟堂這一塊,全身而退了。



以上都是李尋歡為了更好完成自己,完成自己的過程必將是孤獨的。李尋歡二十幾歲的時候,有好的家世,自己也當官,穩穩當當。有青梅竹馬的戀人,美麗動人,轉眼就要談論婚嫁事宜。有好的名聲,小李飛刀,百曉生兵器譜的第三名,也結交了很多的朋友,家中常是賓客滿座。一幅看來無比令人羨慕的景象,而一切的轉變出現在龍嘯雲無意中救了他一回,由此促成了將未婚妻子與整個李園相讓的狀況。這當中的原因是:

(1)李尋歡是個讀聖賢書的人,當然他足夠聰明,可是在這樣的書堆裡浸染多年,形成了女人輕於道義的思想,以及有恩必報的道德觀。李尋歡在處理龍嘯雲,林詩音和他自己三人之間的關係上,卻也正是因為這個讀書人的氣質,導致了不斷的惡循環。李尋歡在一次與“關外三兇”相鬥時寡不敵眾,身陷絕境,危急之中龍嘯雲救了他,兩人結為兄弟,情同手足。然而,龍嘯雲愛上了林詩音,這使李尋歡陷於兩難之中,為報救命之恩,他忍痛割愛,以家相贈,浪跡江湖,以“無情”傷害林詩音,成為無家可歸的浪子,不明真相的林詩音絕望之餘,嫁給了龍嘯雲。

(2)李尋歡是個有些自虐的人。何為自虐?他的目的不是為了受苦,他所付出的代價,是放棄自我,他把受虐這種慷慨利用痛苦的行為看作是由一種內在驅力所主宰,這種驅力大致可以描述為一種要使自己更為軟弱而不是更為堅強、使自己更為悲慘而不是更為幸福的傾向。例如,書中有一段:

李尋歡悽然一笑,道:“你何必看著我,我只不過是無藥可救的浪子,酒鬼,你嫁給龍嘯雲是對的,錯的只是我。”林詩音在嫁給龍嘯雲這件事情上其實很大程度都是李尋歡一手促成的,林詩音在此事上的選擇權其實很少,作為一個常年被困在圍院中的女性,李尋歡讓他陷入一種非此即彼的狀況中,不是接受龍嘯雲,就是等著李尋歡回心轉意,她沒有別的選擇,也想不出別的選擇,而顯然等待李尋歡的“回心轉意”是不太可能的,而李尋歡之所以一直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裡部陷入對林詩音的懷戀中,並且將自己搞得痛苦不堪,也多是李尋歡對幸福的自我放棄。



李尋歡說自己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雖然自己的家世可以讓自己過別人看起來很是羨慕的生活,只是心中希望現在的生活多少有些不一樣,總覺得太乏味,早年的李尋歡沒有勇氣做出選擇。而龍嘯雲的出現是一個契機,也許他的潛意識裡就開始告訴自己,放下才能自由,才能開始。太完滿了反倒沒有什麼趣味。而後來,李尋歡在關外,許是經過了這當中的種種,他的日子沒能變成令自己快慰的樣子,而住日裡回憶卻是他心中沉重的枷鎖。十幾年後,李尋歡抑制不住相思之情,重返家園,周國卻佈滿陷陰,險象環生,小說突出地表現了主人公內心世界的孤獨和痛苦,寫出了他對林詩音的思念,他既不能傷害朋友龍嘯雲,又無法抑制對未婚妻的感情。最終朋友之義戰勝了男女之情,然而,這只是暫時的解脫,留下的卻是永久的痛苦,自己的心固然傷痕累累,林詩音也心如損木。令他悲憤的是,當他回到昔日家園時,從他那裡繼承了愛情和家業的龍嘯雲竟視他為情敵,設置圈套,欲置他於死地,而他卻因太愛林詩音不忍再傷她的心而無法對龍嘯雲父子實施復仇,不幸的經歷,非凡的毅力,高尚的情感,自我犧牲的精神,優柔寡斷的性格,構成了鮮明生動的悲劇形象。作為一個聰明人,明知道回去會有此結果,卻沒有更好的出路,還是回到李園中,這點就真的只能說是自虐了。

事情太過完滿了,就開始尋求一種不完滿,要重新開始有新的變化,就是求殘缺,或者說就是自虐。因為精神與靈魂的孤獨,李尋歡才能追尋自我心靈構築的頂峰。

《多情劍客無情劍》——李尋歡人物形象分析


三、隱忍、惟美

李尋歡的性格里有著一種隱忍的氣質, 這一點在他被誣為梅花盜以及困於少林寺的章節裡表現得很明顯。隱忍是一個很東方化的詞,很有一些佛教禪宗的味道,包含著一種世事洞察後的練達與寬容,以及幾許灑脫,但又不同於看破紅塵後的歸隱山林。李尋歡是令人敬畏的大俠,但他並不喜歡以暴易暴,也不願意遵守弱肉強食的江湖遊戲規則。雖然這只是小範圍內的消解而非顛覆,骨子裡他有著很深的平民意識,但同時我們又看到李尋歡有著相對強烈的正義感,他的善惡觀念簡單到幾近迂腐,這也許能從一個側面說明為什麼許多人不喜歡書中他在少林寺那一段的描寫。的確,在常人看來,簡直是太假了。深究起這種隱忍的背後,我以為是一種指導李尋歡的人生哲學在起作用,這種人生哲學的的精髓叫惟美。憂傷,病態,隱忍,都是構成這種惟美的基本意象,李尋歡不願意表現的太過激烈與決絕。而李尋歡是一個徹底的惟美主義追求者,他把自己的一生當成一件作品在雕刻,打磨,用時下的話語來說就是作秀,李尋歡的一生是一場看似寧靜實則絢爛的生活秀。李尋歡心甘情願地選擇了這樣的生活,並接受由此帶來的沉重——肉身和精神上的雙重沉重。所以李尋二歡使用的是飛刀這樣的兵器,飛刀區別於常見的刀劍戟那種陽剛,有著陰性的溫柔。李尋歡的飛刀是什麼樣的,無人知道,人們只知道它能殺人於無形,有著懾人心魄的力量,這確保了李尋歡行走江湖時在兵器上佔據了 上風,並保持了自己必不可少神秘 。所以雖然在百曉生作的《兵器譜》上李尋二歡的飛刀位列上官金虹的金錢之後,一點也不妨礙李尋歡最終的獲勝。

《多情劍客無情劍》——李尋歡人物形象分析




四、荒謬

作為一個讀書人,作為一個並不是很特別在乎功名利祿的讀書人,他更在乎的是一種自我,是心的自在,可是現實生活,往往是你越想要什麼,你越是得不到什麼。在李尋歡身上,具有很強的荒謬性,李尋歡出身名門,生活優越,並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情人林詩音,可是他卻出於義氣將自己深愛的女人讓給了救過他一命的兄弟龍嘯雲,這一他自認為俠義的行為卻將所有與他有關的人逼入了痛苦的深淵。與起初的設想完全相反。龍嘯雲不僅沒有感恩,最終還成了一個背信棄義的奸詐小人,並設計毒害李等歡。然而,龍嘯雲的行為,卻又不能讓人過多指責。如他所說:“我的確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的兒子,我們本來活得好好的,你(李尋歡)一來就全都改變了”。這是龍嘯雲的辯白,但隱藏在深處的是他對李尋歡的複雜情感,委屈,嫉妒,厭惡,卻又無法明說,林詩音雖然違心嫁給了龍嘯雲,並生了兒子龍小云,但她卻念念不忘李尋歡。故當李尋歡重返李園時,她責問李尋歡:“你這樣做對得起兄弟,可對得起我嗎?”李尋歡啞口無言。而龍小云因為父母與李尋歡之間的畸形戀情,導致了心理變態,成了一個十分陰毒的人,最終被李尋歡廢了武功,成了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李尋歡自己則被這份感情糾纏了十年,思念成疾。他沉醉於對林詩音的無盡思念之中,並借酒澆愁,不斷用小刀雕刻她的肖像以解心中之思念。十年前,他出於義氣而做的事,變成了十年後的苦果,一切已經物是人非。“義”之一字,在這裡成了痛苦的根源,然而在現實世界中,“仁義禮智信”乃倫理“五常”,尤其是在江潮上,更是作為一名俠客的人生信條和價值尺度。當某一觀念得到過分的強調後,往住會發展到另一個極端,成為行動的束縛。李尋歡自認為出於義氣,表面看來有英雄氣慨,大俠風度,實則荒謬絕倫,違揹人性,作者通過李尋歡這一悲劇人物十年前後行為與結果的比較,揭露了在中國流傳了幾千年的“義”的思想的異化與荒謬,古龍正是通過揭露江湖規矩的荒謬,進而揭示現實生活中一些觀念對人的束縛和異化,從而展示這個社會的荒謬。江湖世界雖然是個虛擬的世界,但同現實社會生活還是有密切聯繫的。李尋歡身上傳統俠義價值的失落,與現代人身上傳統精神的失落有著極大的相似之處,他的孤獨和渴望體現了現代人生活的孤獨和渴望,他生活的荒謬體現了現代人生活的荒謬。

《多情劍客無情劍》——李尋歡人物形象分析




李尋歡深陷世界的荒謬,但他卻從未對生活喪失過信心和熱情。他的生活看似萎靡,然而他的生命卻熱情似火,原因在於他對崇高道義的追求,古龍不只一次地在小李飛刀系列中提及,小李飛刀的偉大,並不在於他的例無虛發的威力,而在於他的愛與寬恕,在於他對人的尊重,在於他的一身正氣,李尋歡從未因外界事物的變化而改變過他的信念,相反卻希望能夠對他人產生影響。最典型的事例就是他感化了孤傲冷漠的阿飛,使他的內心充滿了友愛和溫情。以李尋歡為代表的浪子形象正是古龍反抗荒謬,探索個體人生價值道路的代言人,浪子的情懷承載了古龍對現代人生活的焦慮、空虛和荒謬的思考,浪子的行動體現了古龍突破空虛,反抗荒謬的掙扎,古龍對荒謬的反抗是綜合式的或者說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強調人的自由意志,主張從內心角度解決:另一方面又通過人的行動自主選擇介入、干預和改變現狀,使之成為人們可以“自由”生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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