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必要相信，是一陣又一陣的風
把過去吹跑了
吹跑了釋迦塔邊上，那些土房子
還有土房子裡的人
有一些甚至是堅固好看的院子，也經不住
長年累月的風，一個勁地吹
那些門口的拴馬樁，石頭獅子
那些長袍馬褂，那些琳琅環佩
那些清粼粼的笑聲
都慢慢地被風吹走了
許多塵土，被吹到了南山
又翻過了南山
還有一些被風吹到黃花樑上
有些塵土，又相遇了
有些塵土，又失散了
二】
有些歲月也是被風吹走的，我看見了
我身上的歲月
就是一點點地被被風吹走的
那些風也在吹釋迦塔，吹了
將近千年
只是將一座塔，吹斜了一點點
歲月的風吹走了一批麻燕
又來了一批麻燕
有一些喜歡釋迦塔的人被風吹走了
有一些無關緊要的人也被風吹走了
三】
那年詩人元好問過應州時，心裡是有落魄感的
而且他也相信，一切都會被風吹走
因此他寫下來《應州寶宮寺大殿》
縹渺層簷鳳翼張，南山相望鬱蒼蒼。
七重寶樹圍金界，十色雯華擁畫梁。
竭國想從遼盛日，閱人真是魯靈光。
請看孔釋誰消長，林廟而今草又荒。
元好問自己也被風吹走了，風卻怎麼也吹不走
他寫下的詩句
問世間情為何物
直教生死相許
風吹走了許多年，留在許多年裡的足跡
卻吹不走
釋迦塔還在，元好問留在釋迦塔上的足跡還在
四】
再後來，梁思成也來到了釋迦塔
他怕這座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塔被風吹跑
用了兩週的時間，把一座塔測量了一個遍
他握著冰冷的鐵鏈，爬上了塔剎
他畫下來了釋迦塔，他把一座塔用他的方式
藏了起來
風吹了那麼多年，淵源是吹不掉的
比如喜歡就永遠不會被吹掉或者吹跑
當年林徽因沒能和夫君相隨來看釋迦塔
她在在1933年10月7號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
寫了一篇報道，她用帶著櫻桃般的口氣描述了
梁思成對應縣木塔朝思暮想的情景
我最初對於這應縣木塔似乎並沒有太多的熱心，原因是
思成自從知道了有這塔起，對於這塔的關心
幾乎超過他自己的日常生活
早晨洗臉的時候，他會說“上應縣去不應該是太難吧”
吃飯的時候他會說“山西都修有頂好的汽車路了”
走路的時候，他會忽然間笑著說
“如果我能夠去測繪那應州塔，我想，我一定……”
他話常常沒有說完，也許因為太嚴重的事怕語言褻瀆了
最難受的一點是他根本還沒有看見過這塔的樣子
連一張模糊的相片或翻印都沒有見到
梁思成為了看一眼木塔的照片，他寫了一封信
“探投山西應縣最高等照相館”，居然弄到了一張應縣木塔的照片
林徽因哭笑不得地寫道：我只得笑著說阿彌陀佛
他所傾心的幸而不是電影明星
梁思成給林徽因寫來了家書：今天正式地去拜見佛宮寺塔
絕對的Overwhelming，好到令人叫絕，喘不出一口氣來半天！……
我的第一個感觸，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
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幾體投地的傾倒
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裡面向著塑像瞠目咋舌的情形，使我
愉快得不願忘記那一剎那人生稀有的，由審美本能所觸發的銳感……
這塔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偉大作品
不見此塔，不知木構的可能性到了什麼程度
我佩服極了，佩服建造這塔的時代，和那時代裡
不知名的大建築師，不知名的匠人
風把這一對神仙眷侶吹跑了！
風一刻不停，還在吹著釋迦塔
還在吹著他們留下來的喜歡
五】
梁思成和林徽因也相信風可以把一切
吹跑
世界上有那麼多的相信是一樣的，相信的
不會被風吹跑
遼代的木頭，明代的鐵獅子
鼓樓，大雄寶殿，觀音殿，地藏殿
過去的智慧，現代的文明
這些事物都是一字排開，被風吹
等著風吹
六】
我們今天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或者是
事情只留下了含糊不清的那部分
就像是釋迦塔，只留下了
明代田蕙撰的《應州志》裡面的隻言片語
“遼清寧二年，田和尚奉敕募建”
清晰的那部分一定是被風吹跑了，或者
正悄悄地待在那個地方，悄悄地看著
偷偷地笑著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被風吹跑的
說不定哪一天，還會被風
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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