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倫:去蔽是訓練思想的第一先決條件

需要以智慧去籠罩學問、透視學問、運用學問。


羅家倫:去蔽是訓練思想的第一先決條件

羅家倫

(1897—1969)

“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和命名者,我國近代著名的教育家、思想家和社會活動家。早年求學於復旦公學和北京大學,是蔡元培的學生,民國年間,擔任國立中央大學、國立清華大學校長之職。代表作品《新人生觀》、《逝者如斯集》、《新民族觀》。


學問(Learning)與智慧(Wisdom),有顯然的區別。學問是知識的聚集(Accumulation of knowledge),是一種滋養人生的原料,而智慧卻是陶冶原料的熔爐。學問好比是鐵,而智慧是鍊鋼的電火。學問是寸積銖累而來的,常是各有疆域獨自為政的。它可吸收人生的興趣,但是它本身卻是人生的工具。智慧是一種透視,一種反想,一種遠瞻;它是人生含蘊的一種放射性;它是從人生深處發出來的,同時它可以燭照人生的前途。  

羅家倫:去蔽是訓練思想的第一先決條件

羅家倫家族(1935年)

 有人以為學問就是智慧,其實有學問的人,何曾都有智慧?世界上有不少學問淵博的人,可是食古不化,食今亦不化,不知融會貫通,舉一不能反三,終身都跳不出書本的圈子,實在說不上智慧二字。這種人西洋便叫做“有學問的笨伯”(A learned fool),在中國便可稱為“兩腳書櫥”或“冬烘先生”。反過來說,有智慧的人也不見得都有很好的學問。有一種人,讀書雖然不多,但他對於人情事理,都很通達,憑藉經驗,運用心得,這樣的人,你能說他沒有智慧嗎?  學問是不能離開智慧的;沒有智慧的學問,便是死的學問。有許多人從事研究工作,蒐集了很多材料,但往往窮年,找不到問題的中心,得不到任何的結果,縱有結果,亦復無關宏旨——這便是由於沒有智慧。而有智慧的人則不然,他縱然研究一個極小的問題,也能探驪得珠,找到核心所在;其問題雖小,而其映射的範圍,卻往往甚大。譬如孟德爾(Mendel)研究豆子的交配,居然悟出遺傳的定律,奠下了遺傳學和優生學的基礎,就是一個例子。再說進化論的創立者達爾文。在達爾文以前,何曾沒有富於學問的生物學家,看見過海邊的蚌殼、山中的化石、類人的猩猿、初民的種族?何以不能發現物競天擇、最適者存的天演公例?等達爾文發現以後,赫胥黎慨然嘆曰:“這個道理,傻子都應該知道,為什麼我以前不知道?”於是他奮身而為達爾文的“牛頭狗”(Bulldog),為他張目。當代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有人稱他為牛頓後第一人,他的相對論是科學上一個稀有的創穫,但是他自己卻對人說:“我的發明其實很簡單,只是你們看不見罷了!”他能看見別人所看不見的,便是他的智慧過人之處。

羅家倫:去蔽是訓練思想的第一先決條件

羅家倫

  世間不但有缺乏智慧的人,而且也有缺少智慧的書。我們可以把書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有智慧的,一類是無智慧的。有智慧的書,是每字每句,都如珠玉似的晶瑩,斧鑿般的犀銳,可以啟發人的心靈,開闢人的思想,有時可以引申成一篇論文,或成一本專書。這就是英文中所謂“燦爛的書”(“Brilliant book”)。

無智慧的書,往往材料堆積得和蟻丘一樣,議論雖多,見解毫無。縱然可以從他得報導,卻不可以從他得啟示,在著者是“博而寡約”,在讀者是“勞而無功”。這就是英文中所謂“晦塞的書”(“Dull book”)。然而這類的書多極了,讀者要不浪費時間,就不能不精為選擇。須知著書固要智慧,讀書也要智慧。“讀書得聞”就是智慧的表現。“鞭辟入裡”,“豁然貫通”,都不是容易的事。若是像諷誦高頭講章的讀法,則雖“讀破五車”,有何用處?  學問固然不能離開智慧,同時智慧也不能離開學問。有學問的人,雖然不一定就有智慧,正和有智慧的人不一定有很深的學問一樣,但是智慧卻必須以學問做基礎,才靠得住。無學問的智慧,只是浮光掠影,瞬起瞬滅的。他好像肥皂泡一樣,儘管可以五光十色,但是一觸即破。惟有從學問中產生出來的智慧,才不是浮光,而是探照燈,可以透過雲層,照射到青空的境地。惟有從學問中鍛煉出來的智慧,才不是瞬息幻滅的肥皂泡;他永遠像珍珠泉的泉水一般,一串串不斷地從水底上湧。也唯有這種有根底的智慧,才最靠得住,最為精澈,最可寶貴。  若把學問譬做建築材料,那智慧便是建築師的匠心。有木、有石,甚至有水泥鋼骨,決不能成為房子;就是懂得材料力學、結構原理,也只可以造成普通的房子,而決不能造成莊嚴壯麗的羅馬聖彼得(St.Peter’s)或巴黎聖母(Notre Dame)教堂。這種絕代的美術作品,是要靠藝術家的匠心的。但是材料愈能應手,匠心愈能發揮;構造的原理愈進步,藝術家愈能推陳出新。材料與技術對於作風的影響,整個美術史,尤其建築史,都可以證明。所以
學問與智慧是相輔為用,缺一不可的。我們不但需要學問,而且更需要智慧——需要以智慧去籠罩學問、透視學問、運用學問。

羅家倫:去蔽是訓練思想的第一先決條件


學問應如何去尋求?智慧又如何去浚瀹?更應如何以智慧去籠罩,透視,並運用學問?這是思想方法的問題。思想不是空想,不是幻想,而是有嚴格紀律的一種意識的訓練。

思想當然不是別人所教得來的。沒有思想的人,別人不能強他有思想,正如西洋古語所說:“你能引馬就水,但不能教馬喝水”(“You can lead a horse to water,but you cannot make him drink”)。然而思想是可以啟發的。教育的最大功用,就是啟發人的思想。所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就是承認思想有啟發的可能。思想應如何去啟發呢?當然非有訓練思想的方法不可。我現在先提出中西兩大哲人關於訓練思想的指示來。中國的孔子講學時,曾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四個戒條。無論經學家如何詮釋,我們拿近代思想方法的眼光來看,可以得到一種新的領悟。毋意可以釋作不可凡事以意為之。沒有根據先有論斷是要不得的。這就是成見(Prejudice),成見與科學探討的精神不相容。毋必是不可武斷(Dogmatic)。武斷是虛心的反面,往往以不完備的知識,不合的見解,據為定論。毋固是不可固執(Obstinate),拘泥膠著,拒絕新的事物,新的假定。墮入樊籠而不自解,鑽人牛角心裡而不自拔。毋我是
不可以自己為中心,以自我為出發點(Egocentric predicament)。妄自尊大,正是所謂我執。這種胸有所蔽的看法,在邏輯上不能允許,在認識論上也不能容。必須破除以上各蔽,乃能清明在躬,洞燭萬象。必須如此,才能浚瀹智慧。必須如此,才能役萬物而不為萬物所役。為學求知應當如此,就是人生修養,也應當如此。

羅家倫:去蔽是訓練思想的第一先決條件

1920年,羅家倫(左立者)與馮友蘭(右立者)等人在紐約合影

近代西洋的大思想家培根(Francis Bacon),在他所著的《學問的進展》(“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一書中,討論思想錯誤的原因,可說精闢極了。康第拉(Condillac)曾說:“世人瞭解思想錯誤的原因者,莫過於培根。”培根以為人類思想的錯誤,乃是由於有四種偶像(Idols)。這種偶像,佛家稱為“執”,我們稱為“蔽”。


第一是“部落的偶像”(Idols of the tribe),可稱“觀感之蔽”。就是說對於一個問題,先按照自己的意見決定好了,然後才去尋找經驗,再把經驗團捏揉搓得和自己的意思相合。這無異手提著一個蠟人再向他問路。這是一般人最易犯的錯誤。現在有些大學生做論文,往往先有了結論,然後去找材料,好像藥店裡打好了裝藥的抽屜,安放得整整齊齊,再待把藥材分別填塞進去,就算完事。他不是從材料裡去逐步尋求真理,乃是把他的所謂真理去配合材料。這種工作,是白費的。


第二是“山洞的偶像

”(Idols of the cave),可稱“自我之蔽”。這與個人性格有關係。每個人因為他性之所近,常常在意識裡形成他的一個所謂“洞”或“窠”。這種“洞”或“窠”,常把自然的光線屈折或遮蔽了,於是一個人就像帶上顏色眼鏡:帶了藍色眼鏡,便說一切是藍;帶了黑色眼鏡,便說一切是黑。結果是是非不明,黑白不分。這種“洞”,人的思想一跌進去,便是不容易爬出來的。


第三是“市場的偶像”(Idols of the market),可稱“語言之蔽”。這是從人與人的接觸之中而生的。人與人相接觸時,不得不用語言來交換思想,但語言所用的字句,常以群眾所瞭解者為準,所以字意常不確定,或不完備,而真理遂被湮沒。人類思想的錯誤,很多是由此而來。邏輯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確定每個字的意義,而使其有一定的內容,以免“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政治煽動家說的話,大都是極漂亮而動聽的,但是仔細分析起來,有幾句是確定可靠的?莊子說“言隱於榮華”,其實這種語言是和無花果樹一樣,以它的葉子隱蓋著它無花的羞辱。


第四是“戲院的偶像”(Idols of the theatre),可稱“學統之蔽”。人類有些思想上的錯誤,是由於傳統的信條或對事實錯誤的證明而來。古今來各種派別的哲學系統,往往不啻是戲臺上一幕一幕的戲劇,各人憑其主觀的想象而編成的。如果有人墮入彀中,深信不疑,便很容易固執偏見,抹殺其他。中國過去的學派之爭,如所謂朱陸異同的聚訟,都於不知不覺中犯了這個毛病。我們根據這兩位哲人的指示,就可知道要訓練思想,必須注意以下幾點:第一是去蔽。去蔽是訓練思想的第一先決條件。必須能夠去蔽,然後才能透視一切,大徹大悟,達到智慧最高的境界。必須去掉孔子的所謂“意”“必”“固”“我”,必須去掉培根的所謂四種偶像,然後才可有虛明豁達的心胸,接受一切的真理。否則陰翳在心,障礙在目,欲求真理,真理愈遠。苟子有《解蔽篇》,說得很痛快。他說:“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執而不知知,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此數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然則虛也者謂毋若數子之蔽於所已臧之一隅,而害所將受之道也。”我們要知道智慧所燭的,決不僅是道之一隅!

第二是分析。分析可分兩部分講:一是事物的分析。宇宙的萬象,交互錯綜,複雜極了,要全部加以研究,自為事實所不許可。所以生物學家只抽出一部分有生命的現象來研究,地質學家只抽出一部分無生命的現象來研究。這便是以類別來分析的辦法。二是觀念的分析。譬如語言文字所包含的意義,若要論事窮理,便非先弄清楚不可。不然,就生許多誤解,許多枝節,許多爭論。哲學爭論之中,尤多文字涵義之爭。從前黃遠生‘冼生有一篇文章,叫《籠統為國民之公敵》。這“籠統”二字,是中國人思想上最大的病根,不知誤了我們多少事。我們要國民有清晰的思想,非把許多語言文字裡所包含的觀念,先行“刮垢磨光”一番不可。第三是綜合。綜合就是將分析所得的結果,組織成一個完整的系統。綜合的最大目的,就是在求思想的經濟(Economy of thought)。科學的公式,必須能以簡馭繁,就是要把最簡單的公式,解釋和駕馭許多繁複的現象。無綜合頭腦的人,常覺得宇宙間的萬事萬物,不是各不相關,就是紊絲一團;而在有綜合頭腦的人看來,則覺得處處關連,頭頭是道,可以從中找出一個整齊的頭緒,美麗的系統。
第四是遠瞻。講藝術要注意遠景,講科學何獨不然?從事科學工作的人,因為研究專門的東西,最容易囿於一個狹小的範圍,而把大者遠者反遺忘了。專家的定義是“一個人在最小的範圍以內,知道最多的東西”。所以專靠專家來謀國,是可以誤大事的。蔣百里先生,在他的《日本人》中,形容日本見樹木而不見森林的情形,有一段話最足發人深省。他說:“日本人很能研究外國情形,有許多秘密的知識,比外國人自己還要豐富。但正因為過於細密之故,倒把大的,普通的忘記了。譬如日本人研究印度,比任何國人都詳細,他很羨慕英國的獲得印度,但是他忘記了英國人對印度的統治,是在大家沒有注意時代用三百年的工夫才能完成。而日本人卻想在列強之下三十年內要成功。日本人又研究中國個人人物。他們的傳記與行動,他很有興會的記得,但他忘記了中國地理的統一性,與文字的普遍性,而想用武力來改變五千年曆史的力量,將中國分裂。他又羨慕新興的意大利與德國,開口統制,閉口法西斯,但他忘記了他無從產生一個首領。”這一段話,我不厭求詳的寫下來是因為他不但是給日本人一頓嚴厲的教訓,也有可供我們深思之處。我們所理想的科學家與思想家,不應鑽在牛角心裡,而應站在嘹望臺上。以上四點,都是值得每個研究社會或自然科學的人加以深切注意的。黃梨洲說,“無速見之慧”,智慧是要努力才能浚瀹的。我們要努力求學問,我們更要努力求智慧!唐人高駢有一首詩道:“鍊汞燒鉛四十年,至今猶在藥爐前;不知子晉緣何事,只學吹簫便得仙!”這是一首很有哲學意味的詩。哲學最早的定義,就是“愛智”,也就是對於智慧的追求(Pursuit of wisdom)。它對於宇宙和人生是要看整個的,不是看局部的;對於歷史是要看全體的,不是看片段的。一時的便宜,可以釀成終究的吃虧。窮兵黷武的野心家可以造成無數戰場的勝利,而最後得到的是整個戰局的失敗。這是缺少智慧的結果。現在的世界,學問是進步了,專門的知識是豐富了,但是還有這種悲痛、殘酷、黑暗、毀滅的偉大悲劇表演出來,這正是因為人類智慧貧乏的緣故!想挽回人類於空前浩劫的人,在這陰翳重重的世界裡面,只有運用慧劍,才能斬除卑狹私偽,驕妄怨毒,塞心蔽性的孽障,才能得到長久的和平。希伯來古話說得好,“快樂的是能尋著智慧的人,是能得著瞭解的人。”(“Happy is the man that find the wisdom,and the mall that get the understanding”-“proverbs”)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