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父親的父親節

福建 江南胡楊

我在33歲時失去了64歲的父親。如今,父親在天國已經整整十五年。

那一年,是2001年;那一天,是5月6日;那一刻,是暮色蒼茫的黃昏時分。

從此,我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從此,我們杉洋人稱呼父親的那一聲帶著鄉音的“a”再也沒有機會道出;從此,只能羨慕地看著別人給父親敬酒捧茶一起吃飯看電視……

但是,直到今天,我的大腦和心海里仍然保存著許多與父親相關的記憶——那是誰也無法奪走的點點滴滴。我無法割捨它們,正如我無法割捨自己的身體任何一個部位。

父親1938年正月十九出生於杉洋。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應該比較困苦。隱約記得父親很早就失去了他的父親——以前父親多次帶我走很遠的路去給爺爺澤長公掃墓;在割除墳頭的萋萋荒草的間隙,他似乎告訴過我爺爺39歲就不在了。我沒有見過奶奶,也沒見過爺爺。這是我的遺憾。因為我知道血濃於水血脈相連的道理,我也很好奇給了自己文化基因的祖父祖母長什麼樣,有著怎樣渾厚或清亮的聲音。而如今,我為自己無法正確地敘述他們的生卒年月而羞慚不已……

但父親的青年時代生活我從如今年邁的母親口裡瞭解了一些,所以,在《遊動在藍田裡的魚》、《地瓜之戀》、《一縷淡淡的雲煙》、《紫雲英綻放的清明節》等散文中有所反映。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勤勞的人,一個終身愛好書法愛好讀書尊重文化的人,更是一個疼愛兒女的慈父……在白溪村短暫地當過老師之後,他回到家鄉杉洋,當農民,當木匠,當石匠,用一雙長滿老繭的手養育了我們兄弟姐妹六人,和母親一起把我們培養成和他們一樣正直善良的人。

初中同學慶松前不久在微信裡對我說,他記得父親很高,很瘦,很黑,愛好書法,有一次他在我家寫毛筆字,父親還誇他寫得好看。慶松同學說得一點不錯。如今,我回憶父親,腦海中浮現的就是他高、瘦、黑的身影。困苦艱辛的生活,使得父親從來沒有胖過,一米七五以上的身材從來都是挺直的,那張長臉,總是顯得十分黝黑,皺紋密佈。但就是這樣一張黝黑多皺紋的臉,常常露出笑容,這笑容和他慈愛溫和的語調音色,給了我們兒女們莫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在他去世多年之後,有一次,我在外地的街頭突然看到了一個非常像父親身材和神態的老年男子。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但隨即又停住了腳步——理智的頭腦提醒我,父親早已去了沒有病痛的天國!我呆立在陌生城市的街頭,在人潮洶湧中,泫然欲泣……

時光無情,但往昔痕跡清晰。父親曾在我的高三備考階段,在夜裡為他疲憊不堪昏昏欲睡的三兒子接下去抄寫一本歷史複習參考書的下半部……那個本子上有他大氣端正的字跡。但現在,我不知道那個本子去了哪裡,因為我找不到它了。也許,它真的被無情的時光裹挾著走了。可是我從此更加深切地知道什麼叫“憐子如何不丈夫”,我也深深地認識到:一棵小草,對自然界來說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但對於草下的受到草葉蔭覆的蟲和蟻來說,就是它們的整個世界!而父親與我,不正是這洋的小草和蟲蟻的關係?愛無言,情無限。但親情只有一輩子,這輩子是親人,可也就是一輩子的事!

父親,用他的愛溫暖了每一個孩子。所以,在他去世時,大哥嚎啕大哭,二哥哭得胸口疼,我眼淚汪汪地跑到街上去,買了一盒救心丸回來,而母親和姐姐妹妹們都哭成了淚人兒……

還有一些往事也沒有被歲月的狂風吹乾。前幾年的一個夏日,我去鄉下參加好友父親的葬禮。中午,吃了沉悶的午飯後,我望著滿屋子悲傷的人發呆。後來,面色憔悴的好友走過來,還拿出幾張紙,告訴他這是他自己寫的,準備在追悼會上講的話。但他覺得還不夠好,讓我潤色一下。我滿口答應了。在哀慼的氛圍裡,我在一張擺滿食物的桌子旁開始修改文稿。我突然想起,那天,正是西方的父親節!後來,我重新寫了一個開頭,開頭大致是這樣的:“今天是父親節,我本來要好好孝敬父親,但是,我卻要在今天這樣的一個節日裡,把我至親至愛的父親送到山上,送到他安息長眠的地方……這是一個沒有父親的父親節,作為兒女,我們心如刀割!”最終,當好友在臺上讀著這篇追悼辭時,我發現,來自各地為他父親送最後一程的朋友們都紅了眼圈,有的女客更是當場淚落如雨……

而今天,2017年6月18日,對我而言,也是一個沒有了父親的父親節。

所以,這個日子沒有歡樂,只有空白,永遠無法填充的空白……

父親,是兒女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角色。有人統計過,在《聖經》中,“父親”一詞總共出現了1634次!而西班牙大文豪塞萬提斯則說:“父親的德行是留給兒子最好的遺產。”在父親去世多年之後,我越來越感受到了這一點。父親沒有留給我們什麼遺產,但給了我們言傳身教的美德。他艱辛的一生就像一本書,我還要用餘生來慢慢品讀。而我也意識到,蒼老和離去,總有一天我們會與之遭逢。父親是堵牆,他不僅為我們子女遮風擋雨,還遮住了死神那張猙獰的面孔。但失去了父親,我們就只能跟死神面對面了……

一生辛苦坎坷的父親,雖然你已在天國,但我想,你生前也許最期待這樣的時刻降臨:在月光灑照的閣樓上,你在白紙上筆走龍蛇,然後,放下毛筆,端起桌上一杯溫熱的米酒,呷上幾口,再舒舒服服地坐下,看窗外小鳥歸巢,聽簷下家犬吠叫……可惜,這樣的閒適日子你沒有過上。

父親去世十五年來,我已經度過了十五個沒有父親的父親節。為了不讓老母親太過孤寂,只要有可能,平時我儘量擠出時間回鄉下去陪陪她,和她一起吃上幾頓飯,晚上就睡在她旁邊的木床上。而有時,我會走出門去,四處瞎逛,潛意識裡在尋覓著先父的蹤跡。有那麼幾次,我趴在觀音橋的欄杆上眺望流水,而天際染滿晚霞,無邊無際的悲傷在晚霞中降臨。龍舞溪的水至少沉靜地流淌了幾個世紀,它明瞭人世間的悲歡嗎?它可曾知道,四季輪迴裡,我們每個人都只不過寄身於時光的流水之中?

還有,我以為失去了父親。實際上,沒有。因為他依然活在我的心裡。

只是,我會用一輩子的時光去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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