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訪譚派傳人,最爛的提問卻得到最好的結果

這可能是許知遠做過最好的一期節目,但也是他做的最爛的一次訪談。

面對傳承了一百六十多年,整整七代的京劇世家譚派,許知遠依然操著他不合時宜的發問,卻無意間創造了一次經典。

作為非票友,對京劇的瞭解也僅限於大眾文化裡那些碎片,知道徽班進京,聽過四大名旦,能哼上個四郎探母、蘇三起解。對於譚家,最初的瞭解都是在很多歷史課本里寫到的,可能還存有爭議的中國首部電影——譚鑫培先生的《定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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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妄論國粹,想必許知遠也是這樣的態度,他並沒有太多的去追問關於京劇的種種,這可能是令戲迷們失望之處,但恰恰是這種閃避,讓我們可以瞭解譚家這傳承了一百六十多年,整整七代人的時代化石,在這化石身上,看到了中華社會的傳統、神聖與現代之困。

相信每一個認真思考過的人,都會對自己的生活發出這樣的疑問——我為什麼而活?人生的意義又是什麼?

可能人生所有的問題都從這裡開始,但思考卻在這個深淵面前止步,再一步,靈魂就會墜入徹底的虛無,後果都不是粉身碎骨,而是在無限的下墜中,陷入絕望。

就像很多悖論都是因為自指而陷入循環,思想一旦向內深入到自我的核心,就會陷入一種不斷自我構建和自我消解的過程。在每一個人生目標,生命意義的背後,都是自我強化的符號組合。

意義是一種自我構建,在強大的信念之下,會牢固不破,但在虛弱的靈魂中,一切堅固的都將煙消雲散。在終極的意義虛無海洋中,人們可能需要一個外部的東西,作為抵抗意義消解的最後防線,曾經那個救生圈是宗教,是傳統,而在現代性普遍的祛魅之後,上帝死了,傳統崩了,現代人的該如何渡到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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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當前時代的意義危機,是每個人都可能在內心面臨的深淵,是生命在非物質層面接受到的最大挑戰。

在這樣的危機面前,每個人都是孤獨無助的弱小者,就像等待被拯救的溺水之人一樣,會奮不顧身的抓住身邊的一切。在焦慮、抑鬱、安全感缺失的背後,都是每個人奮力掙扎,用物質和消費打造自己的諾亞方舟的現實努力。

可是在一脈相承的譚派之中,卻讓人看到了一股靜水流深的強韌。在喧鬧的現代世界中,那種少有的,可以治癒意義危機的解藥,一種看似殘酷,和略有俗名味道的神聖。

許知遠一直在向譚家人追問,是否因為“譚”這個姓而感到被裹挾,是否想要逃離,在祖輩盛名之下的生存又是怎樣。這種希望從被採訪人對宿命的認識和對抗的矛盾中挖掘素材的方法,顯然是許知遠預設好的。

在抱著挖出金礦內容的希望之下,許知遠竟然鑿開了一口井,讓一股一直在地下潛流的清泉顯露在世人面前。所以從預設的角度來說,許知遠做了一次爛採訪,但在節目的結果角度看,則無意中獲得了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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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從哪個角度去觀察中國社會,都可以找到同一種共鳴,費孝通先生曾經總結為“差序社會”,本質上是中國人對於親緣關係,特別是血親的那種重視。而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了一整套“家族觀念”。

但在進入新時代之後,這些“家族觀念”被所謂先進思想所衝擊,甚至被打壓。但在譚家這個時代化石中,依然存有著微光。

那是一種家庭倫理的教育傳承,如譚富英先生就用這樣的話教育孩子——“磚頭瓦塊有翻個時候,有屁股不愁捱打”;

是一種子承父業的維繫,現代人所尊崇的“匠人”,就是他們一代代的繼承;是一種對家族榮耀謹小慎微的尊重,百年之後要對得住祖上;

也是一種人生意義的神聖化,在個體化看待自我的同時,也把自己放大到整個家族,整個血脈的大歷史群體裡,在那裡,獲得了自己的位置,也就獲得了相對的、現世中的永恆。

在人生、宿命、神聖、傳承這些大詞之下,都包藏著一顆簡單平常的認同之心。人活在世,無非是認同兩個字。認同世界,跟外界自然相處,認同自己,不糾結不焦慮。

譚家的深泉流淌出來的,就是那種強韌有力的中國傳統文化所塑造出來的認同。譚派最近的傳人譚正巖說到自己跟京劇的緣分時,提到一句“先結婚後談戀愛”,其中能感受到他的一些無奈,但也能看到他在京劇中找到的自我歸宿。這種認同先是基於家族,基於血脈,後是基於自己,在這兩者的融合之下,最終實現了對自我和世界的認同。

一個人的力量,在一個家族的血脈傳承中,獲得了加強,在對抗虛無的侵襲中,形成了一個更為強大的個體。人就不再是海面的浮萍,而是由先輩的事蹟和聲譽交織而後深深向下扎入的定海神針。“根”這個傳統文化中的意象用在這再合適不過了。

被現代化打散的家族觀念,讓每個人就如蒲公英一樣,四散在各地,隨機落腳,但卻沒能生根。譚家盛名之下的宿命,並不是唯一的抵禦意義危機的方法,但卻是能看到的,現存的,而且已經延續已久,紮根於傳統文化中生長出來的一種解藥。

不過畢竟像譚家這樣的名門望族在社會上幾近滅絕,家族、信仰之根都逐漸被斬斷之後,人就與神聖無緣了,進而在世俗的世界迷失、沉淪,最終隨波逐流。傳統文化可以治癒現代病,但那些恢復傳統文化的宣言,都還沒搞清,傳統文化不在經史子集中,不在二十四節氣中,不在漢服古風中,而是在每一個個的家庭單元,每一個家族血脈的緊密關係裡。

許知遠訪譚派傳人,最爛的提問卻得到最好的結果


譚家就是這種緊密關係之下,神聖、榮譽、傳承和宿命的樣本,也許重新恢復這種傳統的榮光是一種不符實際的天真想法,但在這種現存的可能性中,依然有我們能夠獲取的力量。在金錢的維繫和傳承之外,現代人,需要更多的維繫,使得我們能在虛無的海洋中,生出根來,而不是僅僅抱著物質和消費的救生圈——漂泊。

有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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