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掳纪略》(1):被掳军中

小编按:本书为清末文人赵雨村所著。据原收藏人赵韵琴先生称:“我的爷爷赵雨村,自一八六一年起参加太平天国革命运动,太平军失败后回家隐蔽,著有《太平纪略》,因避清朝的迫害,改为‘被掳’字样,记事立场亦加以变更。惟於当时太平军的制度、法令及英勇杀敌各史实,则照实记述。”按所记仅为一八六一年夏至一八六二年春间,在安徽太平军中的一些见闻,内有污蔑歪曲之处,惟很多系其他记载所未载者。

咸丰十一年,岁次辛酉,七月廿四日,有白雀园彭姓,差人送信来我家,云有长毛贼至光山,势向东走,可早躲避。闻者,觉得承平已久,人皆不信,外省虽乱,吾邑未经过也。

细询亦无的信,遂将家眷送往蛟龙寨麓。至夜半,又无动静。天将明时候,跑反(跑反一词,意为逃跑后再返回家中,抗战时鬼子祸乱中原时,中原百姓亦常跑反,至今其80以上老人犹言当年“跑反”事)者,如山崩水涌,人哭牛鸣,不堪言状。转瞬间,果然大队马队步队红黑旗,由余门首经过。余出门东走,即遇贼捞住。晚间行至钟舗街打馆,各行店饭店,饭皆煮未吃。夜间贼内皆用酒洗脚,见一人甚文雅,亦洗足,不用酒,他即与我曰:“你怎么不早跑?这是大劫,不怕当今皇帝,遇着也是无法。”未到半夜,贼又煮饭吃,猪皆剥皮,同鸡鸭合煮而食。吃饭时,颇有规矩。饭熟叫我吃,真是吃不进。贼云:“尔不吃,尔想变妖。”贼吃饭后,即将新掳之人,用一大竹筒,将节打通,发辫接一长绳,贯入竹筒,抵到发辫根,手足皆捆绑,蚊声如雷,真是生来未受之罪。老河口进士亦自安顿睡处,遂与我言曰,伊姓戴名鹤龄,号松乔,伊因出京到四川至湖南被天朝所掳。并云:“这里规矩要知道,不要着急,急死亦是无益。”

我问戴先生这往何处去,答云:“此因安徽被妖(妖即官兵)围困,甚是紧急,英王陈调小左队马大人名融和、亶天义王宗名陈玉龙、亮天义蓝得功,三人一守安府,一守枣阳,一守随州,俱退出,奔救安徽,三队共两万余人。”

我问戴先生:“英王是何人?”遂大为惊讶:“这样人尔犹不知道?尔亦知湖北省会、安徽省会、浙江省会、江苏省会谁破乎?皆系此人。威名震天地,是天朝第一个好角色。”

《被掳纪略》(1):被掳军中

次日至金冈台脚下住宿。走得足跛腿疼,真是不能受。戴先生再三慰劝。贼内与戴先生结交甚多,俱是贼首好号的。

行至杨桃岭见新掳之人不能走,杀者甚众。予自默曰:“不久必为刀下之鬼矣。”日日见杀人,总是百余之谱。

至麻埠,观其河水细流,竹树密茂,即在街上打馆。各行饭店皆煮熟未吃,贼来皆跑了。沿路衣包挑担,遍地皆是,妇女过多,有呼曰:“年幼娘们,即在大路边坐着,万不要紧。”贼内规矩,大队不敢行奸,凡犯奸皆是边队。未经过者,何从得知。在麻埠将晚,见馆内五十余人,皆有惊惶之色,不知何事。忽头目曹大人(贼内称大人不准称老爷)与戴先生咬耳片刻,予问戴何事,小声答云:“有土匪。”贼云土匪,即清朝之团练也。

曹大人每晚到马王蓝三位大人处听令,回馆呼听差云:“尔赶紧吩咐众弟兄,精队扯出街,牌尾(老弱残兵曰牌尾)不出街。若遇土匪来,东头为诱兵,不许对敌(长毛用兵即此小事亦知颇有道理),南边埋伏,西北两面抄,切切勿违。”(太平军虽然大多都是农民出身,但长年作战,已经颇懂战法。

至夜半炮声震天,喊声遍地,过一时只闻“杀呀!”天明传云,曹大人败了。

次日牌尾前行,大队俱在后。自此日夜戒严。至舒城县(县内贼已安官多年)南,见有营垒三个,贼虽离半里许,忽叫勿走,听令,云:“大人有令,我们走此,妖不放枪,不必烦他;若放枪竖旗,定将营盘,搓了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灭之,看来太平军士气此时还颇旺)贼云:“此系张得胜(张德胜为清朝总兵,时属多隆阿部)部下,何足算也”(带兵是要有先声夺人)。

至营外,果然放枪。牌尾皆撤在东,而大队齐至,不动声色,转瞬三营被围,严密不漏。只听营内放枪,人亦不净,相持两个时辰之谱。营内忽放连珠枪三次,贼之大队一喊,至营壕沟外埂伏之。又放一排枪,贼即大喊到营垛,连放火弹,将营烧毁,杀人大半,余皆被裹。闻贼内骂云:“妖魔鬼,敢与老子抗衡!全不知兵,他亦说他是带家;妖朝之败,皆由於此。”又云:“若多妖头(多隆阿)鲍妖头(鲍超)真是令人佩服;胜小孩(即忽胜宫保(胜保)名色)亦此类也。”

《被掳纪略》(1):被掳军中

行至三河,各乡董办差,各村庄安排甚有条理。贼众皆守规矩,绝不乱事。土人与贼云:“现有毕成天已投妖了,手下有人五万余,所以他也不来接大人驾。”

是夕贼目二十余人,皆到馆内,长吁短叹。闻云安徽失守,虽无明文,信总不假,只好在此候信。何也,英王文书叫到三河听信。

诸头目走后,交半夜,忽闻喊声连天,愈闻愈近,馆内人皆逾墙而走。余由门出,只见长锚,向余数十杆,云“杀!杀!杀!”身被刀伤二十三处,锚伤十六处,刀伤皆见骨,昏死不知人事(赵雨村本人被袭击,受重伤)。隐隐闻人云:“尔着土匪砍了,再要回马枪,即无尔命了。”余睁目仰视,一女老人家,左手携筐,右手柱杖,立於面前云:“快起!与我一路。”忽见遍身皆血,也不觉疼。随女老人家匍匐而行,至一小路,二面皆有豆科,走尽,水中一土墩,苇草甚深。女老人家用杖指曰:“尔就在此,可以不死。”

余昏沈一睡,次日醒来,日已过午。闻贼到处寻人,云:“有一新家伙,全无踪迹。”有人云:“总是杀了滚到围沟去了。”又有云:“围沟亦该漂出。”说着就有数人来至苇墩,见余受伤,只是摇头,云:“尔想变妖,他杀尔呵!起来,我送尔回去。”一人扯余走,一人执刀后跟。遇曹大人倚马而立,云:“尔就是会杀这样的人,那土匪尔怎不杀?可恶。”(

曹大人还是挺有正义感的,幸亏遇到了他,不然没命)转即与我云:“尔也是好人家子弟,看伤蓄得好否?伤如不好,也是命定了;如能养好,岂不是一条性命。”

戴先生见我受伤,叹曰:“斯文同骨肉。我屡次劝尔自家保重,自古及今,几见大器,不受磨折,如不能受,皆弃材也。”(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啊)言罢与曹大人云:“此人若死,可惜可惜。”遂将我负至馆内。一死四日,仅有游气。戴君加意调养,即至亲骨肉,不是过也。

一日英王调队往桐城青草隔驻扎。曹大人戴先生与我曰:“尔伤虽有半月,未知好歹如何。我们大队一走,尔可往买卖街上去,有人问尔伤,尔即云土匪偷营斫的,必有人收留你,因队内正要用读书人。”与我行李一牀,叫我背着。我思伤如不好,再无地安置,生不如死。大队拔后,即往买卖街。值下微雨,坐在石凳上。忽见骑马八人,扬鞭疾行,一人在马上指我曰:“尔是读书的否?”答云:“然”。回头与众人曰:“叫他到我馆内去。”不移时出城回来,叫我与他一路,至一公馆,见官衔条书“顺天福黄公馆。”

予到公馆,人见遍身血痕,腥臭不堪,个个皆云:“大人那找这个死家伙来。”正在说着,有三个妇人亦出来看,甚是妖娆。一望我形骸,即詈云:“活活的地下夹坏了,赶紧送出去。”有人云:“此系大人叫来的。”命送在马棚内。问此三妇何人,云皆是黄大人真人。

向晚黄大人回馆,门口报到“朱大人拜会。”顷见朱大人声势烜赫,跟随十余人。黄大人迎至院中,笑曰:“病家伙有救了。”客厅坐片时,有人来呼我曰:“大人叫尔。”遇马夫名小立,与我曰:“朱大人是妖朝道台,医道绝高,在天朝一派行好,尔好好求求他,尔伤不患不好。”至客厅,黄大人说:“就是这个。”朱大人问其籍贯,一一告知。转而叹曰:“商城系河南绝好地方,文风甚好。尔何一砍至此?”随看手股伤云:“怕不能好,骨头皆砍碎了。”黄大人云:“好在年幼,朱大人行番好罢。”

朱大人即令烧水一锅,用细茶泡透,半温,将衣脱去,伤处皆洗,先将烂肉洗净,以出血为度。予始知痛,痛则几死。洗过将包内药瓶取出,约有廿余瓶,随即按伤上药,药已上完,伤犹有未上到者。临行云:“尔要该好,药上即发痒;否则难治。”药上后,过一时果然痒甚。

第三日朱大人复来,一见伤痕喜曰:“可以不死矣。”(被朱郎中救了一命。看来中医还是有用的)又带药数十瓶,遂与予曰:“尔若不遇我,烂也烂死了。我这药皆是各省会,上好药铺拣选出来,加以炮制,真是万金难买。只要有命,无不起死回生。”又将受伤处皆上药,药之香气,合公馆皆闻之,虽马粪堆积亦不闻其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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