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說李白的《憶秦娥》“純以氣象勝”,這46個字到底有多牛?

前面讀完李白的《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今天自然要讀《憶秦娥·蕭聲咽》,因為這兩闕詞太過有名,宋代黃升稱它們是“

百代詞曲之祖”,言下之意,要論寫詞,李白的這兩闕詞是後世所有詞曲的老祖宗!後來的“明月幾時有”啊,“老鼠愛大米”啊,都源於此。因此,要讀詞曲,這兩闕,怎可錯過。

先放上原詞: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關於這闕詞,最有名的評價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後世唯範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王大師這裡提到了兩闕詞,其中一首是范仲淹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另一闕詞是夏竦的《喜遷鶯》:“霞散綺,月沈鉤。簾卷未央樓。夜涼河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瑤階曙,金盤露。鳳髓香和煙霧。三千珠翠擁宸遊,水殿按涼州。”這兩闕詞都算意象強烈,何以不及李白的《憶秦娥》呢?慢慢說……

蕭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開篇“簫聲咽”三個字劈空而來,讓人不防備,月光如水的涼夜,萬籟俱寂之中,突然一聲嗚咽的的蕭聲破空而來,不是笛聲,笛聲太過清亮,不是琴聲,琴聲太過悠揚,簫聲最能引人起“思索”之感,蘇東坡《赤壁賦》中就說:“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簫聲也最適合清夜,最適合月色,“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再比如,巴金先生的《家》裡邊,覺新在孤獨的夜晚,吹的一定也是簫。

王國維說李白的《憶秦娥》“純以氣象勝”,這46個字到底有多牛?

(詞意圖)

但李白這裡的簫聲來的突兀,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簫聲呢?懸念驟起。

接著,秦樓之上,月光之旁,美麗的姑娘(秦娥)在夢中突然醒了。注意,詞人在這裡沒有用“夢醒”,也不是“夢覺”,也不是“夢迴”,只是“斷”,“斷”才算醒得乾脆,沒有婉轉之味,就是突然夢斷,為什麼會夢斷,是秦娥的好夢被簫聲驚醒,還是夢本身的原因呢?簫是誰奏的呢?懸念又起,只有10個字,已經懸念迭起。

王國維說李白的《憶秦娥》“純以氣象勝”,這46個字到底有多牛?

(詞意圖)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月亮、柳色、灞陵,這是一組分別與思念的意象。李白筆下的灞陵,指的是唐代西安的灞陵橋,灞陵(也稱霸陵),指的是漢孝文帝劉恆和竇太后、西漢孝文竇皇后合葬陵寢,這是當時人們到全國各地去時離別長安的必經之地,而灞陵橋兩邊又是楊柳掩映,這兒就成了古人折柳(與“留”諧音)送別最著名的地方。

王國維說李白的《憶秦娥》“純以氣象勝”,這46個字到底有多牛?

(現在的漢文帝霸陵)

接下來的“秦樓月”似乎重疊與重複了,但實際上,除了音韻的和諧外,月光之下,正是寂寞與思念的源頭,借月起興,也是古代文學與現代文學最常用的方法。秦娥之情,被簫聲激起,因月色加重。讓她想起了那年的柳色青青,想起了那年的灞陵離別。詞人沒有寫離別的原因,也沒有寫她與分別之人之間的情感。因為傷別之情,古今同慨!蕭、月、柳……現實與夢境、之前(春柳)與當下(秋月),情緒意念累積,交織出一幅盼歸之圖。

王國維說李白的《憶秦娥》“純以氣象勝”,這46個字到底有多牛?

(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的樂遊原遠眺)

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因為盼歸,所以在這清秋時節,登臨樂遊原(樂遊原是唐長安城的最高點,地勢高視野開闊,為登高覽勝最佳景地),在原上向西望去,可是——咸陽古道之上,既不見送客迎賓的車馬,也不見驛使遞信的身影。

王國維說李白的《憶秦娥》“純以氣象勝”,這46個字到底有多牛?

(現在的樂遊原)

為什麼會關心車馬,因為遠方有未歸之人,為什麼會關心驛使的身影,因為他會帶來遠方良人的消息。盼歸時,我們總是既盼望歸來的身影,也盼望傳來的消息。

但“音塵絕”,什麼也沒有,沒有人,也沒有信,喧囂的咸陽古道在熱鬧之後,安靜下來了,什麼也沒有,既沒有良人歸來的身影,也沒有遠方驛遞而來的書信,多麼悲傷而失望啊!

於是,詞人又強調一句:音塵絕!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其實音塵早絕,並非只有當前一日,因為年年有柳色,夜夜有月光。無數次失望之後,秦娥駐足於西風之中極目遠眺,黃昏的日光之中,唯見漢家陵闕,穿越時空與歷史,就那樣蒼蒼莽莽,巍然永存。

王國維說李白的《憶秦娥》“純以氣象勝”,這46個字到底有多牛?

(漢家陵闕)

至此,秦娥一人的寂寞與孤獨,無奈與絕望,在帝后陵闕陪伴之中,在西風殘陽映照之下,瞬時轉化為千秋萬載亙古不變的悲涼之心,感情已不復是秦娥一人之感情,陵闕也不復為漢家一帝之陵闕。此前具象的蕭聲、月光、柳色、甚至西風以及殘照,都從個人情感進一步大而化之,泛化為民族與人們的共同景觀,與之伴生的種種悲涼壯闊之情,也都泛化為人類共有的思想感情!

李白應當歸為“盛唐”人,他是盛唐人格的,但這闕詞裡的氣息似乎與“盛唐氣象”不大相同,但似乎仍然跟盛唐氣象血脈相關,它依然博大深厚、意境開闊、氣韻沉雄,只是帶出了悲涼之氣,這是盛世末年的氣象。由盛轉衰最讓人哀嘆,而且詞中對咸陽古道、漢代陵墓景象的擷取,也使全詞視角情感帶有歷史反思的意味,從個人情感,到對時代的反思,再由此引入到更加廣闊的歷史空間之中,全詞意境氣象從個人情愫的婉約深沉轉到歷史視角的沉雄闊大,在李白手裡,他僅僅用了46個字,真真正正的氣格雄壯,真真正正的大手筆!

王國維說李白的《憶秦娥》“純以氣象勝”,這46個字到底有多牛?

(西風殘照)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王國維稱李白“純以氣象勝”,而說范仲淹的“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與夏竦的“夜涼河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氣象均有不及,原因大概是格局太小,困在一人一城的得失或者一朝一代的興衰,歷史感完全比不上李白。

當然,《憶秦娥》的詞牌名,也由李白的這闕詞而來。

實際上,要論氣象與格局,同詞牌的好詞還有一闕,就是毛主席的《憶秦娥·婁山關》:“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王國維說李白的《憶秦娥》“純以氣象勝”,這46個字到底有多牛?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細讀再三,浪漫主義與樂觀主義熔於一詞的主席詞當然更勝一籌。王國維先生畢竟死得太早(他是1927年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中),他沒趕上讀主席詞(毛主席的這闕詞寫於1935年長征途中,當時紅軍剛剛血戰佔領婁山關,主席登臨婁山關上),否則他大概會重新評估李白的這闕詞,再不會說李白的詞“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了。詩詞的創作,拼氣象,拼格局,最終拼得還是人格與胸懷。

(【愛唐宋詞】之2,圖片引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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