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是我國古代文言短篇小說的藝術高峰,更是一部婦孺皆知的奇書。從豆棚瓜架到學術殿堂,處處傳揚著聊齋故事。
研讀經典,雜學旁收,融會貫通,是許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獲得成功的靈丹妙藥。聊齋神鬼狐妖故事吸引著讀者眼球,也給作家、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寫作參考。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儀式上稱自己是“講故事的人”,深受故鄉講故事前輩蒲松齡影響。有人認為莫言作品是“魔幻現實主義”且受馬爾克斯影響,其實《聊齋志異》是馬爾克斯書架上常讀書。與馬爾克斯齊名的拉美文學巨匠博爾赫斯為阿根廷版《聊齋志異》寫的序說:“(《聊齋志異》)跌宕起伏如流水,千姿百態如行雲。這是夢幻的王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夢魘的畫廊和迷宮。”
那麼,《聊齋志異》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創作有什麼樣的影響呢?一起跟著著名古典文學專家馬瑞芳探其究竟。
文 | 馬瑞芳
學習聊齋講故事
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儀式上稱自己是“講故事的人”,深受故鄉講故事前輩蒲松齡影響,“我是他的傳人”。莫言諾獎致辭講了幾個故事。最後一個故事大意:八個外出打工的泥瓦匠為避暴風雨躲進破廟。天空雷聲緊、火球滾,似乎還有龍叫。眾人說:我們中肯定有人做了虧心事。咱們把草帽丟出去,哪個人的草帽被吹走,哪個人出去接受懲罰。草帽丟出去之後,只有一個人的草帽被吹走。七個人把他抬起來丟到廟門外。此人剛被扔出,廟轟然坍塌。
這個故事的範本是《聊齋志異》中真實歷史人物傳奇《孫必振》:
孫必振渡江,值大風雷,舟船蕩搖,同舟大恐。忽見金甲神立雲中,手持金字牌下示;諸人共仰視之,上書“孫必振”三字,甚真。眾謂孫:“必汝有犯天譴,請自為一舟,勿相累。”孫尚無言,眾不待其肯可,視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孫既登舟,回首,則前舟覆矣。
一念之惡定生死的《孫必振》提醒世人:做人不能損人,損人結果很可能害己。眾人在金甲神出現時,如果不那樣自私自保,可能會沾孫必振的福氣逃過一劫。
莫言諾獎致辭直接受聊齋故事影響,《聊齋志異》構思模式對莫言小說的影響更是隨處可見,以《生死疲勞》為例略作分析。
《生死疲勞》堪稱莫言小說扛鼎之作,其輪迴轉世和人獸交替、亦人亦獸的創作手法,明顯受《聊齋志異》影響。
《聊齋志異》有多個輪迴轉世故事。《三生》寫一作惡多端者被閻王先後罰做馬、狗、蛇,輪迴為畜類後仍保持人的思維。馬、狗、蛇都惦記如何恢復人身。聊齋故事《向杲》的亦獸亦人最受稱道。向杲之兄被惡霸害死,他不管告狀還是行刺都沒法復仇。道士給他披上一件袍子,向杲變成猛虎,化虎後完全按人的思維行事,卻以猛虎之軀將仇人的頭咬下來。
國學扶輪社印行《聊齋文集》
莫言小說創作頗有哲學意味,很講究藝術辯證法。《生死疲勞》圓熟地將輪迴轉世和亦獸亦人兩種構思方式結合起來:地主西門鬧土改期間被槍斃,先後轉世為西門驢、西門牛、西門豬、西門狗,最後轉世為敘事主人公大頭嬰兒藍千歲。不管是驢、是牛、是豬、是狗,一概保持西門鬧的思維,特別是他的刻骨“階級仇恨”。如西門驢一降生,看到西門鬧小老婆迎春成了僱農藍臉的妻子,通過透視觀察到迎春肚裡的嬰兒臉上有塊藍痣。西門驢憤憤不平地想:“我的屍骨未寒,你就與長工睡在一起……”一番詛咒後,西門驢想的是:“被打到畜生道的卻是我正人君子西門鬧,而不是我的二姨太。”眼看自己的二姨太和長工搞在一起,西門驢痛苦地用腦袋碰撞驢棚門,而笸籮裡新炒的黑豆攪拌著鍘碎的穀草進入驢嘴,“在吞嚥中又使我體驗到一種純驢的歡樂”。是人還是驢?亦人亦驢。驢的生存方式,人的思維定式。因為西門鬧有驢、牛、豬、狗的形體,高密東北鄉的芸芸眾生毫不掩飾地在它面前生活、折騰,把人性之惡、善、複雜表現出來,彰顯半個多世紀以來,在歷次政治運動面前,人們的追求、抗爭、挫折、鉤心鬥角……單幹→合作化→人民公社→土地承包(新的單幹),形式上看,就是一種輪迴。藍臉堅持單幹,反潮流。莫言諾獎致辭說:“小說中那位以一己之身與時代潮流對抗的藍臉,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如果說藍臉是《生死疲勞》最佳男主角,那麼,西門鬧包括其輪迴形式就是小說的敘事男主角。從眾人圍攻藍臉單幹到學習藍臉單幹,貌似輪迴,實為否定之否定,螺旋式上升,是當代中國歷史的發展軌跡。《生死疲勞》是一面鏡子,是中國歷史的縮影。
席平方
莫言曾在一次講座中介紹《生死疲勞》受聊齋故事《席方平》影響。確實,小說開頭,西門鬧遭受閻王殿油炸與席方平陰司遭遇如出一轍,這是容易看出來的影響,更深刻的影響卻在整體構思。《席方平》寫席父與土豪有矛盾,土豪死後,將席父拉進陰司並利用金錢將席父送進監獄,席父被打得兩腿鮮血淋淋。席方平憤赴幽冥替父申冤,先後告到城隍、郡司、閻羅殿。各級官司受賄,席方平冤不得申,受盡酷刑,被丟進油鍋、推上刀山、鋸成兩半。最後二郎神審案,判席家父子還陽,嚴懲土豪、閻王、郡司、城隍。其判詞說:“金光蓋地,致使閻羅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這是對社會痼疾的經典性概括:金錢控制一切,從地方到中央烏煙瘴氣。陰司其實是封建社會末期陽世的翻版。毛澤東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前夕對陳荒煤等作家說:鬼故事《席方平》可作清朝歷史讀。受《席方平》影響的《生死疲勞》同樣可以作半個世紀(1950—2000)中國農村史讀。西門鬧輪迴四部分恰好對應四個歷史時期:
“驢折騰”——土改與合作化;
“牛犟勁”——人民公社;
“豬撒歡”——“文革”;
“狗精神”——改革開放。
詭譎的輪迴故事如何能成為沉重的、形象化的歷史?當然靠作者對現實人生的觀察和思考。諾貝爾獎得主索爾·貝婁說:“小說是向社會做調查的工具。”莫言靠著對農村生活潛水員般深入的理解,將“高密東北鄉”變成濃縮當代中國農村的那張“郵票”,宛如諾貝爾獎得主福克納創造的密西西比“郵票”。莫言的成功更離不開借鑑古典。除了採用六道輪迴、亦獸亦人的創作手法外,《生死疲勞》還採用似乎“過時”“陳舊”的章回小說形式。請看幾個回目:
受酷刑喊冤閻羅殿,遭欺瞞轉世白蹄驢(“驢折騰”);
藍解放叛爹入社,西門牛殺身成仁(“牛犟勁”);
豬十六大戰刁小三,草帽歌伴奏忠字舞(“豬撒歡”);
藍解放虛情戲髮妻,狗小四保鏢送學童(“狗精神”)。
章回小說是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唯一形式,由開山之作《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開創定型,具有分回標目、段落整齊、故事連接的特點,最適合講故事。每個章節都有好看且相對獨立的故事,再共同聯合形成一個宏偉整體。因為畫龍點睛回目的使用,章回小說好看、有趣、引人入勝。如《紅樓夢》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分別從賈寶玉和劉姥姥角度講述鼎盛時期的賈府故事,拉開賈府盛衰序幕。晚清之後,因受西方小說影響,現代作家寫長篇小說已很少採用章回小說形式。莫言推陳出新,古為今用,重新賦予這種古老藝術形式新的生命。這對中國文學很重要,所謂“倒退”到經典反而成了進步。這是藝術上的輪迴、變遷、發展。
除《生死疲勞》外,《檀香刑》同樣有聊齋痕跡。小說以“狗肉西施”眉娘與縣令情人錢丁的糾葛為重要視角,以大清第一劊子手趙甲為支點,敘述與幾種清代酷刑——閻王閂、凌遲、檀香刑——緊密相連的悲歡離合,既有慈禧亂政、刺殺袁世凱、戊戌六君子等歷史事實的影子,又有高密東北鄉村民反對德國修鐵路的故事。情節奇詭、人物鮮活。小說次要人物小甲有特異功能,能看出人物“原形”:妻子眉娘是吐著紫色信子的白蟒;坐在慈禧所賜太師椅上的父親趙甲是隻瘦瘦的黑豹;戴藍頂官帽穿紅色官袍的縣令錢丁是隻胖胖的白虎;領導義和團抗德國兵的岳父孫丙是隻大黑熊;自願代孫丙受刑的假孫丙小山子是隻大黑豬;山東巡撫袁世凱是隻巨鱉;德國駐青島總督狼頭人身……這樣的構思與《聊齋志異》著名故事《夢狼》極其相似。白翁在夢中看到兒子官衙站著坐著都是狼,要吃飯時,狼就叼進個人“聊充庖廚”。在金甲使者面前,白翁做縣令的長子變成一隻老虎。蒲松齡據此提出“官虎吏狼比比也”的著名判斷。在莫言筆下,大清朝廷封疆大吏是鱉,俗稱“王八”;七品父母官是虎;金髮碧眼的侵略者狼頭人身說德語。傳統花樣仍在耍,各有巧妙不同。
莫言在斯德哥爾摩雖然只說自己是蒲松齡的傳人,其實他同樣無愧為羅貫中、施耐庵的傳人。莫言將畫鬼繪妖、亦獸亦人的奇特想象和章回小說藝術形式融為一體,用以包容當代社會生活,在二十世紀將中國傳統長篇小說構思形式和以聊齋為代表的魔幻理念推向世界。臺灣《聯合報》說:“莫言的成就,可以和之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各國大家無愧並列、平起平坐。”因為,莫言是站在中國前輩作家的肩上。
《豐乳肥臀》俄文版譯者伊·葉格羅夫說得好:“莫言講述了自己國家和人民苦難的真相。他是一個傑出的講故事的人。他的作品飽含富有哲理的寓言故事和發人深省的格言警句,很容易看出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他以飽滿的愛描寫自己的國家,關心國家的命運。”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更重要的影響,恐怕是莫言為“小說家是講故事的人”正名,令擅長寫故事寫人物的小說家揚眉吐氣。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許多中國小說家模仿西方現代派、後現代派,重觀念,重方法,向內轉,反傳統,反情節,反故事。章回體故事早已成了敝屣。小說家淡化情節,淡化人物,淡化思想,淡化故事,固然也創作過一些風行一時的好作品,但能夠長期吸引讀者眼球的往往還是有故事、有人物的小說,如獲得茅盾文學獎的《白鹿原》和《穆斯林的葬禮》。其實西方主流小說也並不全像普魯斯特《追憶似水流年》那樣意識流,多半還是《復活》《悲慘世界》《老人與海》這樣有故事、有情節、有人物的作品。英國小說家兼小說理論家福斯特《小說面面觀》總結小說第一要素是故事,第二要素是人物,第三要素是情節。我在給青年作家講課時說過:你們很樂意學習外國作家的魔幻現實主義、意識流、潛意識等,其實,所謂魔幻現實主義、意識流、潛意識,中國十七世紀《聊齋志異》都採用過,後來又由曹雪芹的《紅樓夢》發揚光大。
研讀經典是靈丹妙藥
聊齋神鬼狐妖故事吸引著讀者眼球,也給作家、給諾貝爾獎獲得者寫作參考。此前有人認為莫言作品是“魔幻現實主義”且受馬爾克斯影響。其實《聊齋志異》是馬爾克斯架上常讀書。《聊齋志異》翻譯成二十幾種文字在全球暢銷,世界各國很多作家都受到《聊齋志異》的影響。與馬爾克斯齊名的拉美文學巨匠博爾赫斯為阿根廷版《聊齋志異》寫的序說:“(《聊齋志異》)跌宕起伏如流水,千姿百態如行雲。這是夢幻的王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夢魘的畫廊和迷宮。”《聊齋志異》早在江戶時代就傳入日本,日本近年有部暢銷四百萬的《陰陽師》,作者夢枕貘的宣傳策略就是自稱“日本聊齋”。
蒲松齡墓出土的蒲松齡四枚印章
研讀經典,雜學旁收,融會貫通,是許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獲得成功的靈丹妙藥,也是若干作家成功的妙訣。大江健三郎可算莫言在“世界文學院”的前輩師兄。他學拉伯雷(法)、塞萬提斯(西班牙)等的寫作方法,學巴赫金(俄羅斯)的荒誕寫實主義理論,研究中國等亞洲文化的經驗,植根日本,創作出獨立物表的作品。莫言也汲取了不少“舶來品”的營養。《百年孤獨》《喧譁與躁動》《被偷換的孩子》可算莫言“雜食架”上三塊七分熟牛排。不過莫言更常吃的是中餐。兒時還不識字就通過爺爺講述吃聊齋餐,聽狐狸精故事,聽高密老鼠精故事。據說莫言當作家的理想是可以天天吃餃子,《聊齋志異》正是百吃不厭、皮薄餡足、吃罷頰齒留香的精美文學“餃子”。
本文摘自《馬瑞芳講聊齋》
東方出版中心2018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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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是我國古代文言短篇小說的藝術高峰,更是一部婦孺皆知的奇書。從豆棚瓜架到學術殿堂,處處傳揚著聊齋故事。夜雨秋燈,花妖狐魅,營造出一個奇幻世界,三百年來,使人們沉醉其中,流連忘返。而蒲公“刺貪刺虐”的長毫利筆,更如醫心藥、警世鐘,發人深省。
大咖學者馬瑞芳,一本聊齋從年少芳華讀到古稀之齡,出版二十多種相關著作。探人心,評世事,寶刀彌新;說鬼狐,聊聊齋,老薑更辣!獻上一場條分縷析的經典盛宴,令讀者大快朵頤;開啟一門雅俗共賞的學術講堂,惠及學人、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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