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活詩歌的“懷抱”傳統

天然秉具詩性氣質的中華民族,自始即是在“詩意中棲居”的民族。迄今最早見於記載的詩歌源於上古時期,即“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從那時起,詩歌承載著上古先民豐富的精神情感和繁雜的生活勞作,詩歌以唱誦、歌舞等多種方式融入先民生活,並逐漸衍生為不可或缺的生存方式乃至文化形態,開啟了中華民族幾千年的詩歌傳統。

從藝術起源視角追溯,中國詩歌“感物而動”(《禮記·樂記》)的創作原理與“天人合一”的宇宙觀相契合,體現了詩性民族以“人化自然”為特徵的審美理想追求,也多維度展現了中國人對自然和現實的感受方式,其中優秀的詩篇不乏深邃的哲學內涵。長期以來,中國詩歌的形式和內容超越了文學與藝術的侷限,關涉哲學、民俗學、人類學、社會學、思想史等,它從一開始就重視個人情感、人文情懷,關注現實生活,在以“詩言志”為核心詩學的理論系統中,“志”包含廣博的精神世界與繁雜的人生經驗,以及不同個體內心所想所感。聞一多曾將“志”解釋為:“一記憶,二記錄,三懷抱。”(《歌與詩》)前兩點並無太多歧義,至於“懷抱”,不同時代不同文本不同詩人可闡釋的方向尤為豐富。

縱觀幾千年中國詩歌發展史,詩歌的“記憶”和“記錄”功能並不乏見,以抒寫“懷抱”為特徵的抒情詩在不同歷史階段均有佳作湧現。如果我們略加審視那些經過歷史淘洗而沉澱下來的經典名篇,會發現一個並不新奇但比較普遍的藝術品格,即它們多是將“記憶”和“記錄”融會於“懷抱”之中或曰“懷抱”涵攝了“記憶”和“記錄”的詩作,換而言之,脫離了“懷抱”,單純的“記憶”或“記錄”無法架構起撼動人心的經典詩作的骨骼。

以具體詩作為例,對安史之亂記錄最切入人心的首推杜甫的“三吏三別”,但是當後人讀罷“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而感思戰爭的殘酷之餘,真正撼動心扉的卻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寫《春望》時,詩人親歷山河依舊而國破家亡、春回大地卻滿目淒涼,因而觸景傷情發出深重的感懷,字裡行間飽含著詩人憂國憂民的胸懷,浸透著個體民胞物與的精神,這也是杜詩的“懷抱”。“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這是李清照南渡後對國破家亡、孀居之苦的切身感受,無盡的悲慘孤寂卻不落於小我的牢騷抱怨之瑣碎,蘊蓄著家國憂嘆,濃縮了詩人流離失所的現實遭遇。有“千古詞帝”之稱的李煜,在其眾多詞作中經久傳誦的是“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的後期詞多從具體可感的個體形象出發,傾吐身世家國之痛,擺脫了花間樽前曼聲吟唱的豔情之風,兼有剛柔之美,拓展了詞言懷述志的狹隘空間,對後來豪放派詞也有影響,後人常常把他定格在亡國之君而忽略了詩詞中幽深的“懷抱”。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開篇記錄了元宵節車水馬龍熱鬧繽紛的現場,這些無非是為了反襯一個超群脫俗、寧靜淡泊的女性形象,她的出現點亮了千百年來上元節所有的燈,千古名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恰恰寄寓了孤高的作者在政治失意屢次被貶卻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汙的高潔品格,後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引借這一句形容立業治學的最高境界。對美好女性或理想愛情的追慕與其筆下“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或“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構成內在的精神品質的呼應,命運多劫、壯志難酬的辛棄疾把他的愛國信念、對民族命運的憂患,通過不同形式把“懷抱”寄予在詩詞裡。再看百年來新詩名篇,面對民族災難,那些經典不衰的詩作留給歷史怎樣的迴響:艾青的“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馮至的“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戴望舒的“我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廣大的土地”,穆旦的“等待著,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鄭敏的“歷史也不過是/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而你們,站在那兒/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歐陽江河的“永遠的維納斯站在石頭裡/她的手拒絕了人類”,以及“離去的重新歸來/倒下的卻永遠倒下了”……這些經典詩句穿越了時空,至今仍直擊人心,無一例外它們來源於有“懷抱”的書寫,向我們展現了中國詩人崇高深切的家國情懷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幽深的情思、在場的生命感悟,同時從詩藝層面表達了他們對詩歌文學樣式的特殊體認。

波蘭詩人押當·扎嘎耶夫斯基曾稱讚赫伯特是一個生活在兩個世界之間的人:“每一位偉大的詩人都生活在兩個世界之間。其中一個是真實的、有形的歷史世界,這個世界對某些人來說是私人的,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公共的,而構成另一個世界的是密實的夢境、想象和幻象。”從某種程度上講,上述關於兩個世界的比喻得到大部分詩人的共識,在創作觀念上基本對應著聞一多的“記錄”“記憶”和“懷抱”的兩個詩學維度,不過,“懷抱”遠遠漫出了“夢境、想象和幻象”空間,它還兼及思想境界、人格修養、道德情操、智慧情懷以及崇高的社會責任感等。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以來,湧現出一批優秀抗疫主題詩歌。疫情面前,詩歌如何煥發溫暖、凝聚人心?如何兼顧詩歌的社會功能與審美功能,超越語言和現實,留下經得住推敲和品味的詩作?聞一多的“懷抱”說,不失為進入和解決這些問題的一個有效路徑,也就是說,抗疫詩歌寫作要有與抗疫匹配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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