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央政法委長安劍
“我們是武漢警察，知道為什麼找你嗎?”
“知道。這一天終於來了。”
申某某沒有反抗。警察進門前，他剛剛把父親扶下床，照料完他洗漱。
被帶走前，他提出了一個請求——把父親安頓好。得到允許後，他走到床邊，輕輕脫掉父親的鞋子，把他扶到床上躺好。這套動作，他已經駕輕就熟，多年來，他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顧臥病在床的父親。
這是8月25日下午，河南省鄭州市管城區某小區，一起命案的嫌犯抓捕現場。
申某某家的客廳，近幾年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家照顧患病父親。圖片來源：新京報
1992年4月27日下午，武漢市江漢區一棟居民樓發生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被害者是一名63歲的女士。警方判斷，嫌疑人為兩名青年男子，屬於流竄作案，經過近一年的偵查，案件陷入瓶頸。
28年來，案件始終難有根本進展。
今年6月份，在公安部組織的指紋命案積案集中比對專項行動中，武漢警方獲取了其中一名嫌犯的重要線索，案件偵破出現曙光。
申某某被抓獲的第二天，他當年的作案同夥、嫌疑人於某某也在鄭州落網。至此，該案成為近年來武漢市公安局破獲的距離發案時間最久的一起命案。
“你母親出事了，趕緊回家吧！”
“你母親出事了，趕緊回家吧！”
吳華心頭一沉，放下電話，他沒敢想象母親曾秀敏到底出了什麼事，便匆忙從單位趕到了母親家。
曾秀敏家位於江漢區的一棟老式居民樓裡，家裡三個兒子。平時，她和丈夫以及尚未成家的二兒子住在這裡。
吳華是家裡的老三，趕到小區單元樓門口時，圍觀居民已將門口團團包圍，曾秀敏正要被抬上救護車。吳華似乎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扒住車門，大喊“這是我媽媽”，工作人員攔住了他，跟他說，傷者還要搶救。
28年過去了，吳華已經記不起是誰打電話通知的他，但他始終記得自己扒住車門呼喊母親的那個場景。
案發當日下午3時15分許，萬松園街派出所接到報警，一位60多歲的婆婆在家中被殺害，現場就在萬松園路一居民樓4樓。
負責現場勘查的民警記錄著：被害人家的大門、客廳窗戶有撬痕，走道上的床架、紙箱、肉菜板等物品較為凌亂。
在客廳，民警現場提取了一根1.6釐米粗細的鋼釺，鋼釺上有血跡，臥室內皮箱、大立櫃、抽屜內的物品均被翻動，物品被丟棄在地上和床上，床上也有血跡。民警還在現場提取了一些微量物證。
法醫鑑定的結果，婆婆系被人用單刃片狀刺器刺死，身中17刀。
當時警方出具的案情報告中判斷：這是一起由入室盜竊案演化成的入室搶劫殺人案，嫌疑人有兩人，二十出頭，中等身材。他們用鋼釺撬開死者家門後，實施盜竊期間被死者發現，後將其殺害逃逸。
到案後，申某某向警方供述了二人的作案經過：他和於某某十幾歲時就認識了，關係很好，1992年4月，他們商議乘火車從鄭州到武漢遊玩，“順便搞點錢”（指盜竊）。二人各自帶了一把摺疊刀。玩了幾天後，兩人的錢已所剩無幾，“搞點錢”的計劃付諸實施。
閒逛之下，他們來到了曾秀敏所在的小區，隨機選擇了她家。申某某望風，於某某負責撬門。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此時是下午剛過飯點兒不久，曾秀敏正在午睡，誤以為家中無人的二人用鋼釺撬開房門後進入客廳，與聽到異響從臥室出來的曾秀敏迎頭而遇。
申某某供述，曾秀敏驚慌下開始大喊，他和於某某也慌了神，一起把老人往屋內拉扯，見老人不斷呼喊，便用隨身攜帶的摺疊刀刺向了老人。
二人在曾秀敏家盜竊了100多元現金後，便匆忙逃離了現場。
曾秀敏遇害時所住小區街景。圖片來源：新京報
兩同夥近在咫尺，20多年互不聯繫
從曾秀敏家逃出後，申某某和於某某直奔火車站，乘車回到了鄭州。因為在行兇過程中，申某某不小心刺傷了於某某的左臂，他有些“愧疚”，到鄭州後，兩人就去了鄭州第一人民醫院為於某某處理傷口。
“後來我們就各自回家了。”申某某供述，自此，兩人照常繼續在鄭州的生活，武漢之行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一個秘密。
申某某的岳母介紹，申某某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他的父親從部隊退伍後被分配到了鄭州某國營企業，獨自一人帶大了他和一個女兒。2005年前後，申某某和她的大女兒結婚，兩人相識於鄭州某電子廠，當時，申某某已經35歲，小學文化，是電子廠的一名貨運司機，大女兒則剛大專畢業不久，在廠裡負責接待工作。
兩人結婚後，申某某從電子廠辭職，在超市送過貨，給醫院開過救護車，開過快餐店，但出於各種原因，每份營生都沒有堅持太長時間，也沒有攢下多少積蓄。婚後多年，夫妻倆都租房居住。
大約三四年前，其妻貸款在一個老舊小區買了一套二手房，房子約有110平方米。一家三口和申某某70多歲的父親居住。近幾年，申某某為了照顧臥病在床的父親，已經徹底不再工作，基本靠父親每個月三千左右的退休金維持生活。
申某某父親曾經居住的臥室。圖片來源：新京報
從申某某家到位於菸廠后街的於某某家，步行只有不到兩公里的距離，但申某某供述，兩人已經20多年沒有來往，互相沒有對方的微信或電話。最近一次見面是被抓前幾天，“在馬路上碰到，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辦案民警曾就相關情況跟於某某核實，他的解釋是，申某某早些年有吸毒的習慣，“早晚會出事兒”，他怕因此把當年的事情牽扯出來。
和申某某需要待業在家照顧老人不同，他已經享受了多年的退休生活。
於某某的哥哥介紹，於某某今年51歲，有一兒一女，女兒在前年已經結婚，兒子剛上大專不久。上世紀90年代以來，於某某在社區聯防隊當過臨時工，在火車站當過保安，在家裡開過小賣部，也在鄭州某內衣廠工作過。20多年前，他在居住小區附近買了兩間房子，用來出租，近十年來，他幾乎不再工作，收入來源就是每個月3000元左右的租金。
提起“老於”，菸廠后街的老住戶鮮有不認識的。於某某家住一樓，平日裡，他每天的固定安排就是坐在小區門口的石凳上，沏上一壺熱茶，碰見過往街坊，就叫人喝喝茶，拉拉家常。
一位鄰居注意到，於某某有個習慣，從來不抽別人遞來的香菸，而只抽一種鄭州當地品牌的廉價香菸，“三塊錢一包。”
在鄰居的印象裡，他幾乎沒聽說過於某某與人起過爭執，“他是那種即使被人罵了，也只是揮揮手和對方不再來往的人，擱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於某某從小住在這裡，與申某某家距離不到2公里。圖片來源：新京報
嫌疑人的去向成了一個謎
接手這個案子前，民警王濤是有過猶豫的。
他在武漢市江漢區萬松派出所工作27年了，已經快到退休的年紀，而案發的第二年，他才剛參加工作。“如果破不了，不是給自己打臉嘛。”王濤說，今年7月份，翻閱完當年的案卷後，他才漸漸有了信心，決心接下這起28年前的懸案。
翻開已經發黃的案卷，裡面清晰地記錄著當年現場勘查、走訪調查的情況：一堆厚達十幾釐米的手寫案卷，紙張已經發黃。
“案發後，我們採集了五六百份受害者周邊關係人、嫌疑人的個人信息，與現場提取的痕跡物證進行比對，但都沒有重合。”江漢分局刑偵大隊技術隊負責人胡斌介紹，當時，市公安局刑偵部門、江漢區分局以及萬松派出所組織大量警力不斷擴大摸排範圍，對收到的舉報線索逐一核對，對案發地附近江漢、江岸、礄口等區高危、可疑人員進行地毯式排查，民警製作的詢問、訊問筆錄撂起來有五六十釐米高。
“當時所有的痕跡物證比對工作都要人工操作，碰上提取不清晰的物證，比對一個可能就要花上大半天的時間。”熊漢傑說，他是當時江漢分局的一名技術偵查員，曾秀敏被害案是他進入刑偵技術隊參與偵查的第一起命案。
偵查工作前後進行了近一年，但由於當年視頻監控尚未普及，在基本確定兩名嫌犯是流竄作案，且其中一人流了血之後，嫌疑人的去向成了一個謎，案件再難有重大突破。“後來就找不到能跟現場痕跡物證比對的人了，案件就遇到了瓶頸。”熊漢傑說，此後多年間，技術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將現場痕跡物證輸入數據庫進行比對，但仍一無所獲。案件隨之進入了長達28年的停滯期。
轉機出現在今年7月。6月份，武漢疫情過後，江漢警方為了配合公安部組織的指紋命案積案集中比對專項行動，將曾秀敏案中現場採集的痕跡物證上報公安部。
一個月後，公安部傳來消息：所報痕跡物證與一名河南籍男子的相關特徵成功比對。
鄭州市管城區法院2012年的一份刑事判決書顯示：2012年，申某某賣過一種名為“黃砒”的毒品，警方從該毒品中檢測出了海洛因成分，申某某被判拘役兩個月。其個人信息被錄入公安系統的數據庫。
“如果這次信息比對不成功，案件的偵破前景恐怕仍不樂觀。”胡斌說，確定嫌犯身份後，專案組又花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進行證據固定和嫌犯生活情況的偵查，最終決定在8月25日前往鄭州，實施抓捕。
當年的部分案卷。圖片來源：新京報
“我心裡最放不下的是那17刀”
當天從鄭州被帶回武漢的高鐵上，申某某的雙手開始發抖，兩個多小時的行程中，他望著車頂，一言未發。到達漢口後，他提出想給妻子打個電話，電話裡，他告訴妻子，自己到武漢了，這次可能不回去了。
這是申某某人生中第二次來武漢，王濤記得，出站的路，他走得非常慢。
“28年了，其實我內心挺煎熬的，我經常頭疼，睡不好覺……”訊問室裡，申某某和王濤說。
交代完作案經過，申某某十分糾結是否要供述當年的同夥。
“我們曾經是朋友，住得也很近，但那以後再也沒有來往了。聽說他再沒有犯任何事，生活很平靜……”申某某說。
在民警勸導下，又一番糾結，申某某終於承認同夥就是於某某。
民警次日火速再赴鄭州繼續抓捕。下午6時許，正在一家餐館裡與兩個朋友聚餐的於某某被民警找到。不明緣由的兩位朋友以為有人故意找其麻煩，於某某主動上前給朋友解釋，跟著警察上了車。
到案後的於某某，交代的作案事實不僅與申某某的交代互相印證，並與當年提取的痕跡物證吻合。
由於事實清楚、證據充分，江漢區人民檢察院批准對申、於兩名嫌疑人實施逮捕。9月30日，民警王濤、陳毅為專程來到江漢區看守所對申、於二人宣佈逮捕。
於某某被抓捕現場。圖片來源：武漢公安
案件偵破的消息傳來，老二吳建有些“驚訝”，他說不清是該悲痛還是欣慰——母親的幾個姊妹都是高壽，如果不出意外，母親也許依然健在。
28年來，他們兄弟三人始終對母親心存愧疚，三人坐在一起時，常會不自覺談起母親的案子，但又總是刻意的讓談話戛然終止。
“我心裡最放不下的是那17刀，自己要挨那些刀會是什麼感覺呢？”吳建說。
曾秀敏的老伴吳鐵成已經96歲，去年上半年，他告誡三個兒子，案子還是要追問，仇還是要報。
今年疫情過後，他病重入院，很難再與外界交流。“現在只是心裡明白”。吳建說，得知案件偵破的消息後，父親拼命點頭，淚流滿面，但已無法言語。
吳建說，判決下來後，他們會到母親的墳前把案件偵破的消息正式告訴她。
（文中吳華、曾秀敏、吳建、吳鐵成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