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誰說老師不能談錢

奧斯卡·王爾德,是英國唯美主義代表人物,也是頹廢派運動的先驅。他還是一個偉大的段子手。他說:

“年青時我以為金錢至上,而今年事已邁,發現果真如此。”


王開東:誰說老師不能談錢


第一次看見這句話,我差點笑岔了。作為一個唯美主義大師,怎麼也該唯美一下,怎麼到老還是“金錢至上”呢?“年輕時以為……而今年事已邁,……”根據句式語氣,怎麼也該看破紅塵,棄絕名利,活出本真了吧。誰知道段子手就是段子手,還是金錢至上,而且更加確信無疑。


那個強調“美就是一切,藝術是生活導師”的王爾德,怎麼能如此貪財呢?這不是有損自己光輝形象嗎?況且還是親口說出來,白紙黑字,言之鑿鑿,一大票粉絲想要洗也洗不白的。


年輕的時候,我認為王爾德這樣說很可愛,而今我歲數大了,發現果真如此。這個世界靈魂有趣的人實在太少了,所幸還有王爾德。


之所以想寫這篇文章,是因為很多老師,包括我自己,我們都不敢談錢,不屑談錢,恥於談錢。這個軟肋很容易被人抓住,然後無限延長我們的勞動時間,增加我們的勞動強度,提高我們的勞動標準,不斷壓榨我們,盤剝我們,不把我們當人看。是人工作就是勞動,但老師工作好像不屬於勞動,老師也好像不是勞動者,而是一個奉獻者,《勞動法》對我們沒什麼作用。不管半月休半天,還是一月休半天,都是理所當然的。


他們給我們批發了一頂頂華貴的帽子,配備了一系列漂亮的意象,什麼辛勤的園丁,流淚成灰的蠟燭,吐絲到死的春蠶,靈魂工程師,太陽底下最光輝的人……然後我們就成了老黃牛,面朝黃土背朝天,汗水砸進土裡,很可能草盛豆苗稀。或者就是老馬,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眼前飄來一道鞭影。


我們被自己這些高大形象束縛死了,一個靈魂工程師,一個太陽底下最光輝的人怎麼能和錢有啥干係呢?即便蠟燭成灰、春蠶到死,也要帶來光明,勇於犧牲的。為人師表,怎麼能動不動就談錢呢?那有多庸俗,多低級趣味。但真正的為人師表應該要談錢,談錢並不可恥,不允許談錢才是耍流氓。


說到錢便無緣。錢當然不是萬能的,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一文錢逼死英雄漢。有什麼也不能有病,沒什麼也不能沒錢。這些都說明了錢的重要性。


偉大的莎士比亞在《雅典的泰門》中,借泰門之口說出了錢的重要性,這一段也成為不朽的經典。“咦,這是什麼?金子!黃黃的、發光的、寶貴的金子!……這東西,只要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醜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


一切都可以顛倒,一切都可以改寫,不可能成為可能,這就是金錢的魔力。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磨推鬼。金錢所至,所向披靡。


當然也有不喜歡金錢的,視金錢如糞土。這個人就是晉朝的王衍。


王衍自視清高,從來不碰錢,甚至不提“錢”這個字。因為一提到錢,就會弄髒自己的嘴。他妻子郭氏覺得他假清高,多次逗弄他說出“錢”字,最終都無功而返。


後來郭氏放大招了。趁王衍睡熟,命人把銅錢圍繞著床堆滿地下,讓王衍醒來,無法下床,肯定就會叫人把“錢”拿走。


不料第二天早晨,王衍見此情景,喚來婢女,指著床前的錢說道:“舉卻阿堵物(拿走這個東西)。”從此“阿堵物”便成了“錢”的別名,王衍也成為後代的笑料。


王衍可笑嗎?當然可笑。他之所以清高不願意談錢,是因為他是貴族。他有的是錢,生活無憂,大富大貴。他妻子為了開他一個玩笑,就能把錢堆滿他的床頭,讓他無處下腳,可見他家的錢有多少。


這傢伙活脫脫是東晉的馬雲。我記得馬雲也曾說過,後悔做了阿里巴巴,說自己不喜歡錢,有錢一點也不快樂。但沒有錢的時候,他們就會知道錢是什麼。陶淵明是因為家裡有田地,所以才不為五斗米折腰;李贄不愛金錢,是可以出家為僧,“士貴為己,務自適,不如遂為異端。”陶朱公千金散盡,是可以再次經商,賺大錢不要太簡單……如果沒有這些,他們就會知道沒有錢是什麼滋味。


神壇就是祭壇,更何況這個神壇還並非真正的神壇,而是別有用心人的神壇。真正的尊師重教不是捧殺老師,更不是棒殺老師。不用道德美化老師,也不用道德綁架老師,把老師當成一個正常人,比什麼都重要。


不妨看看老師最尊重的兩個人對金錢的態度,就可知我們的金錢觀扭曲到什麼地步,或者說我們究竟被愚弄到什麼地步。這兩個人,一個是萬世師表的孔子,一個是民族魂魯迅。


孔子說:“君子固窮。”“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很多人誤以為孔子反對掙錢,其實他要表達的是,君子在窮困時也要堅持自己的理想道義,不是說君子的最高境界就是窮困。他更不是反對富貴,恰恰相反,他認為君子應該秉承道義的成功,包括物質上的富足,只是不能通過不義的手段去獲取。


王開東:誰說老師不能談錢


可能害怕說得不夠清楚,孔子在《論語·里仁》再次明確:“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大致翻譯為:有錢有地位,這是人人所盼望的事,但不通過正當途徑獲取它,君子是不會接受的。貧窮低賤,這是人人都厭惡的,但如果不是用仁道的方式去擺脫它,君子也是不擺脫的。


追求富貴和物質,以及視不義富貴如浮雲,構成了孔子金錢觀的兩極。後來的《增廣賢文》,把孔子的這一思想概括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萬世師表的孔子,也認為君子愛財是自然而然的,這是人的正常要求。只是反對如季氏一樣貪得無厭;反對以不義手段去求富而已。


學生想要投入孔門名下,孔子也毫不含糊收取學生乾肉,這就是君子愛財;但如果你家裡赤貧什麼也沒有,孔子也不會計較,這就是取之有道。孔子還是一個美食家,他向來強調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他受困與陳、蔡,餓得快要死了,他就欣然接受魚羊合燉。吃完之後,還吧嗒吧嗒嘴巴說,魚羊真鮮啊。“鮮”這個字就是孔子發明的。孔子很有原則,但他是一個很愛財的老頭兒,很世俗,很有人情味,從來不裝,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和世界。


還有一個愛財的就是魯迅。他攻擊段琪瑞執政府,但卻領著段政府的官俸。後來被章士釗革了職,丟了俸薪,他還鬧著打官司。先生在《華蓋集•續編》曾說過:自己雖然不當官了,但一得到部裡發“欠薪”的消息,便如得“警報”一樣迫不急待,“跳上車,徑奔衙門去”厚顏領取……


王開東:誰說老師不能談錢


都已經被革職了,為何還會去領薪水呢?是魯迅生活拮据,日子過不下去了?當然不是。魯迅是一個有錢人,有錢到什麼程度呢?據馬未都說,魯迅有一年的稿費是14000塊大洋。在當時一塊大洋可以聽梅蘭芳這樣名角的“演唱會”了。800塊大洋就能在北京買一個四合院,而一個普通人奮鬥一輩子可能都很難做到。由此可見魯迅的稿費收入是很驚人的。


魯迅雖然有錢,但他對錢毫不含糊。稿子發出,超過一週時間沒有收到稿費,先生必定寫信催討。這沒有什麼可羞恥的,稿費是勞動的報酬,也是一個人的尊嚴。


魯迅似乎缺少安全感,所以拼命掙錢。不僅自己拼命掙錢,還經常對青年朋友耳提面命,提醒朋友們別忘記了掙錢。


1927年夏天,魯迅對朋友說:“我想贈你一句話,專管自己吃飯,不要對人發感慨。並且積下幾個錢來。”1928年夏天,魯迅又對另一位朋友說:“處在這個時代,人與人的相擠這麼兇,每個月的收入應該儲蓄一半,以備不虞。”過了幾天他又說:

“說什麼都是假的,積蓄點錢要緊!”


孔子愛財,絲毫不影響孔子成為千古至聖、萬世師表。魯迅愛財,這也絲毫不影響魯迅成為民族魂,成為代表著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衝鋒陷陣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空前的民族英雄。


所以然者何?概因談錢是一種誠實的美德,也是一種坦蕩的自信。任何不談錢的人某種程度上都值得懷疑,或者虛偽,或者懦弱。


是到了解除束縛的時候了,如孔子和魯迅一樣,老師決不會唯利是圖,也一定會取之有道。我們不希望被愚弄被犧牲,我們希望拿回自己的每一分錢,這是我們的尊嚴,也是勞動者的價值所在。

來源:王開東,版權屬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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