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閱讀·態度丨三類書,不必讀

1923年,胡適應清華學校(清華大學前身)學生之請,開有《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收錄圖書約190種。差不多同時,梁啟超應《清華週刊》之邀,也開列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胡適開具的書目,近乎玩笑,其中竟然有《全唐詩》《宋六十家詞》《元曲選一百種》這樣可能需要專業學者窮盡畢生精力才能讀完的大部頭;梁啟超的書目稍微符合實際,但其中也有如《資治通鑑》的鴻篇鉅製,以及《史記》《漢書》《文選》等不易讀完的經典。梁啟超進而評價說:“若並此未讀,真不能認為中國學人矣!”其實就算依照梁啟超的標準,讀完他開列的書目,已經超過大多數專業學者的閱讀量,今人達到此標準的固然很少,就算在古代,也決不會多。

陳義甚高而猶低調地稱為“最低限度”,英雄欺人,莫此為甚!

朱光潛《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其中一篇為《談讀書》,批評了這種亂開書單的做法,文曰:“你大約還記得北平《京報副刊》曾徵求‘青年必讀書十種’,結果有些人所舉十種盡是幾何代數,有些人所舉十種盡是《史記》、《漢書》。這在旁人看起來似近於滑稽,而應徵的人卻各抱有一番大道理。這種徵求的本意,求以一個人的標準做一切人的標準,好像我只喜歡吃麵,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種錯誤見解。各人的天資、興趣、環境、職業不同,你怎麼能定出萬應靈丹似的十種書,供天下無量數青年讀之都能感覺同樣趣味,發生同樣效力?”兩相對比,我覺得這才是老老實實指導青年人讀書的正道。

人生應該多讀書,但人生沒有必讀書。稟賦不同,愛好不同,時代不同,當各自遵從內心的召喚,尋找合適的讀物。唐詩雖然字字珠璣,但以宋詩研究為業的學者,不必讀《全唐詩》;魯迅雖然句句格言,但喜愛周作人的讀者,也不必讀迅哥兒的全集;“《文選》爛,秀才半”,今人不需要辭賦工夫,啃《文選》的時間,背一點英語單詞,也許更有用處。經典之作,已然如此,那些問世不足十年,尚未被時間證明的圖書,雖被自己師友推薦,同樣要慎重對待。不熟悉的陌生人炮製的各路暢銷榜單,以銷量定高低,就更加不值得信任,胡適和梁啟超這般人物還英雄欺人,誰知道這些推薦者有沒有夾帶私貨?如今圖書盛行腰封,照我的看法,只要腰封上印著“某某大家傾力推薦的必讀書”,這本書大可不看。

當然,沒有必讀書,並不意味著讀書時便可散漫無歸,隨性而為。尤其是在如今這個出版物高度繁榮的年代,好書很多,壞書也確實不少,真偽夾雜,泥沙俱下,隨著風口飛起的,有花瓣、柳絮、沙塵,以及一頭頭奇怪的豬。一個博覽群書的人,若不加選擇,多半要被累死。

以我的看法,如下三類書毫無優點,完全不必讀:

1.成功學的書。任何人的成功都不可複製,或者是祖蔭,或者是運氣,或者是出自個人努力。但如今市面上的成功學,總結出職場的各種規律,好像只要掌握了這些規律,便可無往不利,像解數學題一般解開人生難題,打開成功之門。又,大多數成功學,講述的是企業家的耀眼傳記,彷彿只有賺了錢,才配得上成功二字。學業有成或是科研有術,對不起,不算成功。復旦中文系教授舉出的不必讀書目,第八類為“所有的成功學、心靈學、雞湯類書”,評價是“騙人的,沒用”。我認為雞湯類、心靈學可能多少對某些人還有點用,但成功學之書有百害而無一利,確實沒閱讀價值。

2.抄襲他人創意的書。《明朝那些事兒》火了,冒出來一大堆《唐代那些事兒》《宋朝哪些事兒》;《論語心得》大賣,於是諸子都被拉出來心得了一番……潔身自好、學有所長的學者,絕不可能放下臉面跟在後面亦步亦趨,跟風之作,十之八九乃攢抄而成,不值得浪費時間。

3.網絡小說。不管它是已經紙質化,還是依然電子化,哪怕已成大IP,拍成電影電視劇,暫時都不值得浪費時間。10年後再來看,如果那時還能存留於世,激起迴響,再讀不遲。尤其是諸多網文,一百萬字只是起點,動輒日更不輟,大有邁向千萬之勢。人生苦短,何必為這些一眼看不到頭的網絡爽文浪費時間。

我年輕時候僻處鄉間,所見有限,凡屬字紙,來者不拒,讀過若干封面刀光劍影的武俠小說和文筆極為曖昧甚至稱得上是誨淫的言情讀物,印象深刻的作者,除了金庸、古龍、瓊瑤,還有各種金庸新、古龍巨、瓊瑤大,其間不能說沒有優秀之作,但總體而言,垃圾居多。如今想來,常覺後悔。在記憶力最好的時代,我常讀的都是些消遣之書,難登大雅之堂。“腹有詩書氣自華”,若腹笥中均是這等貨色,這個氣質怎麼華得起來?

成年之後,我大多數閱讀活動,都屬於補課,清除垃圾,裝入新米,騰籠換鳥,變化氣質。選書的原則,倒也簡單,非20年前之書不讀,就算如此一刀切的舉動誤傷了不少好書,也在所不惜。於是,我讀書的範圍,從20年開始,漸漸到200年,擴展至2000年,最後成了一名古籍愛好者。

中年以後,性有所歸,此前一味博覽的閱讀趣味,如今已經收斂。近年以來,我個人讀書,越來越注重古籍與學術兩個領域,範圍越來越窄。曾經愛讀的白話小說、散文,簡直看不下去,反倒越來越喜歡司馬遷、韓愈以及乾嘉學者的文集,對此前棄之不顧的經學著作,也能看得有味。我曾經試著重讀一些曾印象深刻的文藝類圖書,以喚醒記憶中曾經的悸動和戰慄,如魯迅的《吶喊》《彷徨》和《野草》,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和金庸的小說。然而,這種懷舊,有時候自取其辱,比如當年讀《魚王》,連讀兩遍,熱淚盈眶,對作者的詩意兼寫意的細膩文筆佩服得五體投地;如今卻只覺得囉嗦而煽情。作為一個有室家之累的中年古籍編輯,我大約很難返回去當一個合格的讀者,與書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運,感受一段、一句、一字的精彩。閱讀改變了我,我在閱讀中失去了我的少年心境、文藝情懷以及自由自在的閱讀時光。

也許這即是成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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