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卡夫卡《判決》的多角度闡釋

有句話說:“人人都要讀卡夫卡。”可讀了卡夫卡後,才覺得這句話不如改成,“人人都是卡夫卡”。

對卡夫卡《判決》的多角度闡釋

因為極度細膩敏感的卡夫卡,總能通過一個個荒誕的故事道出每個人心中最隱秘的想法。

很多人將卡夫卡與同樣敏感且抑鬱成疾的太宰治作比較,我想太宰治是搭了當下文藝青年的便車。當然他的作品也很偉大,但更多是在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他把文字當成傾訴的渠道,或把讀者當成傾聽者,我們同情他,卻在大多時候無法感同身受。

而卡夫卡不一樣,作為現代主義文學的領軍人物,他把目光轉向人類的精神世界,試圖通過自我感知揭露生活對人類無情的打磨,讀他的作品你會收穫到陣陣共鳴。

卡夫卡很“敢說”,在那篇知名的《變形記》中便可窺探一二——當有一天你醒來,發現自己的家人變成了令人作嘔的屎殼郎,你還會待他如初嗎?

而這個設定並不荒誕。當一個人久病在床,不但形同虛設,還會給家人增加負擔,其實和甲蟲並沒什麼區別。

對卡夫卡《判決》的多角度闡釋


細細想來會讓人不寒而慄。

另一篇名為《判決》的短篇小說,是卡夫卡自己最喜歡的作品。這部作品深刻地詮釋了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名著之所以是名著,也許在於它能為讀者提供多角度解讀,不拘泥於因果,人物設定也不是非黑即白,以此來提高大眾對文學的審美。

《判決》實際上是父親對兒子的“判決”。在這個富有的家庭裡,父親老態龍鍾,兒子逐漸大權在握,前者不甘心,後者故作姿態。因為兒子的朋友,他們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最後父親倒下,兒子自殺。就是這樣一個荒誕的悲劇,卻被讀者們從各種角度解析,至今未有定論。

1.父權的壓迫及作者的童年陰影


初讀這篇小說,你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

兒子本德曼給朋友寫信,問他能否來參加自己的婚禮。父親聽聞卻暴跳如雷,把兒子當做敵人一樣譴責,甚至上升到人格侮辱。

而本德曼異常脆弱不堪,以至於自尋死路。

正因為這樣誇張和荒誕的寫作手法,讓很多人堅信這部小說就是在批判父權。

其實從卡夫卡的家庭經歷來看,這個說法確實佔了上風。

比如,他曾在《致父親的信》中明確提到:

“為什麼我說畏懼您。您要求我們至少態度親近點,而我卻從來就躲著您,埋頭書本,與癲狂的朋友交往;我從來沒有跟您推心置腹地談過話......我的父親,那最高的權威,他幾乎毫無道理地走來,半夜三更將我從床上揪起來,挾到陽臺上,他視我如草芥。在那以後好幾年,我一想到這,內心就受著痛苦的折磨。”

《判決》中,父親壓倒性的話語與突如其來的暴怒幾乎和卡夫卡在信中所形容的父親形象如出一轍。也許正是這種“痛苦的折磨”給作者童年造成了嚴重的心理陰影,導致敏感和抑鬱伴隨他一生,甚至在卡夫卡的每一篇作品中都能看到“折磨”留下的後遺症。

還有一處也幾乎吻合,這篇小說是卡夫卡送給未婚妻費麗思的作品。當初他把費麗思介紹給父親,並宣佈自己要結婚時,父親卻挖苦道:“多半她穿了一件什麼迷人的襯衫,布拉格的女人就會來這一套,你當然就一見鍾情,立刻要和她結婚。”

而小說中,本德曼的父親也同樣地諷刺了他的未婚妻:“因為她這樣地、這樣地、這樣地撩起了裙子,你就和她接近,毫無顧忌地在她身上得到了滿足......”

對此我們可推測出,卡夫卡將這篇小說獻給未婚妻的理由,很可能是將自己與父親的關係,及自己性格的形成以小說的方式悉數告知給她。

所以從這個角度看,作者本人就是本德曼,他們都擁有一個極盡諷刺兒子之能事的粗暴父親。

這種從俄狄浦斯情結髮展出的父權心理,視個人男性權利為中心,做兒子時,他們試圖取代父親的地位,做父親時,又不惜踐踏兒子的尊嚴,只為維護家庭中的絕對權威,卻給孩子造成了不可逆的心理傷害。

2. 卡夫卡與異化

瞭解文學理論的人都知道卡夫卡與“異化”這個名詞息息相關。異化這個概念來源於哲學和社會學,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出了“商品拜物教”理論,意指一種物化思想,用來揭露資本主義制度的實質。

哲學家盧卡奇繼承了馬克思的異化理論,發展出了更接近卡夫卡之於異化的定義,可理解為一個人與商品世界,以及資本主義的精神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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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奇


卡夫卡的作品極具先進性,他不留情面的揭示了當時社會的劣性。資本主義在他所處的奧匈帝國中像巨輪一樣運轉,加之當時的統治政權,在帶來物質極大豐富的同時,也帶來了人際關係的冷漠與疏離。

而他父親就是帝國統治下的典型“產物”,他孜孜不倦地工作,終成一名富有的商人。對外可以深諳人情世故,對待家人則無理取鬧,尖酸刻薄,不知溫情為何物。

卡夫卡看似在表達對父親的不滿,實則直擊奧匈帝國的集權統治與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痛點,它們讓人民徹底淪為勞動機器,也讓本雅明所謂之“靈韻”消失。也許父親有他自身的問題,但導致這一切的根本原因無疑是帝國主義統治下的無情社會。

如此看來,《判決》中本德曼選擇自縊就不甚奇怪了,他的死亡並非不堪父辱,而是對物化世界的逃遁。

卡夫卡之所以被稱作現代派文學鼻祖,正因他筆下的諸多市井人物都在反映作家異化的精神思想。

與卡夫卡同時代的德國哲學家馬克斯.韋伯通過觀察研究,提出了社會理性化理論,他指出理性化終會鑄成“奴役的鐵籠”。而卡夫卡的小說則赤裸裸地揭示了“鐵籠”的存在,並道出了世人掙扎無用這一殘酷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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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斯.韋伯


3. 本德曼的虛偽

如果說本德曼的人物塑造就是以作家本人為藍本,那麼卡夫卡對自我的剖析簡直不留情面,這也正是一個作家的偉大之處,他揭示了人人都有劣根性,人性本來就不值得推敲,而這個世界上聖人太少。

小說中,本德曼的朋友過得並不好,在搬到俄國的三年中,他窮困且潦倒。而本德曼卻截然相反,他的事業蒸蒸日上,並且即將迎娶美麗的未婚妻。

由於強烈的共情心理,本德曼始終沒有將自己優渥的情況告知給朋友,總是與他敷衍著別人的事情,甚至連結婚這件事也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

而在與父親的爭吵中,父親一語直擊要害,認為兒子看似為朋友著想,實則心裡充滿碾壓對方的優越感。

本德曼的這種虛偽,在小說的很多地方都能找到蛛絲馬跡。比如開端處作者寫道:“對於這樣一個顯然誤入歧途、只能替他惋惜而不能給予幫助的人,在信裡該寫些什麼呢?或許應該勸他回國,在家鄉定居,恢復同所有舊日好友的關係......”

本德曼顯然對朋友的境況有著非常清晰的認識,但因為怕傷害他的自尊最終選擇沉默,甚至用別人的八卦含混過關。本德曼對朋友三緘其口,繼續放任他在俄國潦倒。需要認清的是,他這樣做的實質是為了自己,因為不觸黴頭就可以保全友誼。只要友誼還能維繫,朋友的安全冷暖則可被置之度外。

除此之外,他始終猶豫是否要把結婚的消息告訴朋友,而理由是:“他會感到非常勉強,自尊心受到傷害,也許他會嫉妒我,而且一定會不滿意......”這完全是本德曼自己的臆想,全文沒有表現朋友善妒,而本德曼如此“共情”,無非是因為自己有過這樣的想法,才會推己及人。

況且真正的朋友會彼此分享,此前本德曼對自己的情況一直隱瞞,卻在最近的信中跟朋友全盤拖出,這種做法導致朋友更加氣憤。換位思考,如果我每次對朋友毫無保留,他卻在多年後突然告訴我,他其實早已經升職加薪走上了人生巔峰,我一定會有被背叛的感覺吧。難道我不配知道他的喜怒哀樂嗎?還是他怕我會嫉妒,用這樣小人的心態來揣測我?

雖然卡夫卡並未直接表明,但很多對話及心理描寫都顯示了本德曼的虛偽,包括他隱瞞未婚妻身份這一事實。可悲的是,無論父親也好,社會也罷,看似與其對立的主人公,也在這種浸染下慢慢變成了自私冷漠的人。

4.不同時代下的不同解讀及其對現世的影響

這部作品的魅力就在於,不同時代可以生髮出不同解讀。在卡夫卡生活的年代,人們自然聯繫到他對現實的批判。待卡夫卡名聲大噪,讀者更加關注他的個人成長,便將他與父親間的軼事挖掘出來,才發現小說很大程度上是對父權的控訴。

而今,小說中與朋友交往的情節便值得細細推敲,哪怕放在100多年後的今天都能直擊要害。現實中,朋友間的交往又何嘗不是如此,不停試探過招,卻在這些招式中暴露了彼此的小心思,最終失去了友誼中最珍貴的東西,那就是真誠。

對卡夫卡《判決》的多角度闡釋

還有人性的虛偽,我不確定卡夫卡有沒有察覺到本德曼的虛偽,或許他故意塑造了這樣矛盾的個體,或許他只是將自己的心理全盤托出。但無論如何,本德曼的人物塑造對現世的意義都非常重要。

不知有多少人和本德曼一樣,以為在替別人著想,實則在慶幸自己的優勢地位。在保全關係時,他們無疑是“聰明人”,但卻是偽善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更是可畏的人,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套路滿滿。

通過弗洛伊德、拉康等精神分析大師的學說,我們已經知道,任何非發自內心的行為都有其蘊含的引申義,本德曼這個例子就特別值得認真探究,甚至在現今社會上已經成為常態。比如他們總是抱怨好心當做驢肝肺,別人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殊不知他那帶著某種目的,或掩飾某個事實的“苦心”已經被人看穿了。如同《判決》中,朋友早就清楚本德曼的心思,兩人的友誼只是行將就木罷了。

套路不是所有時候都行得通,每個人都有靈敏的觸角能感知自己是否被認真對待。這世上,能打敗套路的還有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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