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9.1《伊凡·伊里奇之死》的生死啟示:未知死,焉得生

01

1427年,文藝復興早期畫家—馬薩奇,創作了壁畫《聖三位一體》,收藏於佛羅倫薩的新聖母大殿。

神像下方有四根柱子構成的祭壇,祭壇的石棺內放置著一具骸骨,石碑上刻著一行詭異的文字:

“你的現在即是我的以前,我的現在即是你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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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薩奇《聖三位一體》

這是極易引起人恐懼的一幅壁畫,因為它直接向觀者指出,人固有一死。

但是,在宗教神學的語境下,與死亡緊密相連的即是救贖。它堅信,直面死亡對人類是有益的,換句話說,它提醒我們,塵世生命是有限的,人們都應當對自己發問:“我應該如何過好一生?”

對於伊凡·伊里奇而言,可怕的不是他在死前發現,自己循規蹈矩地度過了平庸的一生,而是當死神來臨之際,才幡然醒悟:“這一切都不對頭。”

就像在火車車廂裡發生的情況,你以為在前進,可實際上你是在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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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80年代,列夫·托爾斯泰創作了中篇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

納博科夫曾評說,這個故事是托爾斯泰最具有藝術性、最完美、最成熟的作品。

法國作家莫泊桑讀後說,“我明白了我的全部事業都毫無意義,我整整十大卷的作品都一文不值。”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故事呢?

02

當伊凡·伊里奇去世的消息傳來時,他的同事們第一個想法是:他的死對於法官們本人,或對於他們的熟人的調任、升遷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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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托爾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

另一邊,他的妻子想知道的是,丈夫死了,她能不能想什麼辦法從公家得到更多的撫卹金。

除此之外,若說這一事實在朋友中還能引起什麼其他情感的話,只剩下一種可怖的欣慰:他死了,而我沒有。

小說的主人公—伊凡·伊里奇,是一名法官,死時45歲。他一生的經歷是非常簡單、平常而又可怕的。

他一生都嚴格恪守“規則”,模仿著前輩的生活方式,規規矩矩、彬彬有禮、認真履職。

在法庭上,他常按照一套流暢的程序,熟練地完成庭審,他善於將工作與生活劃出分明的界線,工作中絲毫不帶個人情感。

如果說,這種冷漠是由於伊凡將所有的個人情感,都傾注到自己的生活當中,那也是不恰當的。

因為,面對生活,他另有一套機械地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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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妻子——普拉斯科維婭·費多羅芙娜,相識於一場舞會之中,可這並不是什麼浪漫的邂逅。

伊凡之所以選擇與其結婚,理由在於費多羅芙娜是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更關鍵的是,他的上司認為,同她結婚是件正確的事。

如此草率的婚姻抉擇註定無法使伊凡產生幸福感。當然,他自身並不在意這種虛無縹緲的感覺。或者說,此時的他,仍未發覺,他的一切不對頭。

婚後,他意識到,婚姻雖然提供了某些生活上的舒適,但它並不總是能促進愉快和體面,相反,它常常破壞這種生活。

於是,他想到一個辦法,從而讓自己擺脫這種不愉快的感覺:致力於公務,保持自己的獨立世界。

開始,爭吵隨時都會爆發,到後來,就互相疏遠。“如果他認為這種疏遠是不應該的,這種狀況本來是會使伊凡感到痛心。”

但是,他認為這種狀況不僅正常,而且恰恰是他的目的。

總的來說,支撐伊凡·伊里奇生活的重心就在於,能夠維持上流社會讚許的愉快與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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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他迎來人生的高光時刻,被調到另一個省任檢察官。

意外的是,這也是他生命的轉折點。

轉折緣於一次患病。

他同妻子和孩子搬進一所嶄新的高級公寓裡,在裝修客廳時,意外從高處摔到地上,這一摔引起一場重病。

起初,他不相信醫生,在妻子的勸說下,他決定去看病,看到醫生隨意敲敲、聽聽,最後“提出事先已規定答案的、顯然不需要回答的問題,擺出意味深長的樣子。”

多麼可怕,他想起法庭上的自己,對任何人都只用一種治療方法,不管你想用什麼療法。名醫對他擺出的樣子和他在法庭上對被告擺出的樣子完全一樣。

但是,他只想知道,這個病情是否危險,而醫生不理睬這個不適當的問題。

隨著病痛加重,他開始憎恨妻子和孩子,憎恨同事,憎恨醫生,甚至憎恨整個人生。

為什麼?他困惑地問自己,他是一個病人,卻得不到來自周圍的零星憐憫。

家裡的人照舊忙於出門郊遊,儘管她們極力掩飾,他仍然看到,他是她們的累贅,這令他生命的最後幾日非常痛苦,不得不獨自一人在死亡邊緣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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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希望,人們像撫愛和安慰孩子一撫愛他、親吻他,為他哭泣,但沒有人可憐他。

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要失去生命,最讓他憤恨的是,每個人都在說謊,沒人肯承認他越來越接近死亡。

妻子照樣彈琴,女兒也忙著戀愛、結婚,他想向從前一樣,致力於公務,忘掉病痛,但往日的同事和下屬們驚奇地看到,那個曾經出色又精明的法官,現在顛三倒四,頻頻出錯。

03

只有他的僕人——格拉西姆,溫和善良,能夠了解他的恐懼並可憐他。

“咱們大家都要死的,為什麼不該侍候您呢?”只有他從不掩飾死亡,只是照顧衰弱的伊凡·伊里奇,格拉西姆雖然只是一位僕人,但他卻距離上帝更近,在伊凡生命結束前,他的善良促使伊凡平靜下來。

他開始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你需要什麼?”他反覆問自己。

“不痛快,生活。”他回答。

“生活?怎麼生活?”內心的聲音問。

“是的,生活,像我以前一樣生活:美滿、愉快地生活。”

“你以前是怎樣生活的。美滿嗎?愉快嗎?”

他感到奇怪,以前生活中所有那些美好的時刻,現在看來,完全不如當時覺得那樣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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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歡樂變成一種渺小又醜惡的東西,以前賴以生活的一切都是對你隱瞞生死的謊言和欺騙。現在,他在健康的人們身上看到了從前的自己,並清楚地看到,這一切都“不對頭”:

1、嚴格履行他認為是自己的義務的一切事情,凡是高官顯貴認為必需的事情,他都認為是自己的義務。

2、他竭力結交上流社會的高官顯貴,學習他們待人接物的處世態度和他們生活的觀點。

3、他做許多卑鄙齷齪的事情,他做這種事的時候,曾引起對自己的厭惡,但後來他看到那些高官顯貴也幹這種事情,而且不認為是壞事,他便不再為幹壞事而感到難過。

在塵世生活行將結束之時,他回憶起自己的一生,大概只有一些微弱的瞬間是正確的。

例如,他曾經想要反對高官顯貴們的意圖,只有這些微弱的意圖是正當的。

而失望的婚姻、死氣沉沉的公務、為金錢的操勞......他曾經企圖保衛的所有東西,現在看來是不值得的。

伊凡被正確與不正確糾纏著,十分痛苦。他時而認為,自己並沒有錯,時而陷入徹底的孤獨,認為這一切不該如此。

04

既然曾經的生活“不對頭”,那“對頭的事”究竟是什麼?

在他死前一小時,神甫來到身邊要他懺悔,他再次感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他發現生活可以糾正。

他看到身邊圍著的人們,開始可憐兒子,同情家人,他意識到自己在不斷折磨他們,他想,應該設法使他們不再痛苦。

頓悟就在一剎那,“死結束了”他在心裡想,“他吸了一口氣,吸了一半就停住了,一伸腿,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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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伊凡·伊里奇臨死前內心的掙扎來看,我們會發現,他度過了糟糕的一生:

儘管他堅守自己的義務,但他從沒追究過義務本身正當與否;他的婚姻本就是一場“契約”,無法奢談美滿;

他從未真心待人過,有的不過是膚淺的體面與表面的禮節;他憎恨人人都同他說謊,其實,他自己也在進行著謊言——極力掩蓋他精神的痛苦;

他抱怨每個人都對他表現得冷漠,其實,他一生中從沒撫慰過任何人,也沒有給過任何人同情。

乍一看,伊凡·伊里奇並沒有錯,他能幹又精明,生活得一絲不苟,然而,就是始終不太像個人,沒有人情味。

同時,他又是可憐的,正如哲學家伊壁鳩魯認為的那樣,

追求財富的慾望不一定單純出自對奢侈生活的渴望,更重要的動機可能是,希望得到別人的讚賞和善待。

伊凡短暫的一生都在維持權貴眼中的“體面”,以取悅他人,可以說,他沒有為自己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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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深思的是,這並非伊凡個體的悲劇,而是整個時代的悲劇:它表明,在當時俄國官僚中產階級的城市生活中,充斥著無動於衷的庸俗、人情淡漠、麻木不仁以及對無意義的追逐。

社會以財富和權力劃分著人的階級,但卻無法區隔人類的心靈,與之形成對照的便是給予他關懷的僕人格拉西姆,他象徵著真誠與自然之善。

伊凡臨死前的瞬間得到了這種啟示:

真正對頭的應該是帶著至善與博愛的生活。托爾斯泰在其另一部著作《神意與人意》中說明了這種生活:當我們愛別人的時候,生活是美好的,快樂的。

然而矛盾的是,他不可說,凡塵生命已終結,使他不能向任何人啟示真理。

他的朋友彼得·伊凡諾維奇在葬禮上看到他的臉,他覺得,那張臉比活著的時候更美麗,而他的臉上有一種表情,似乎是在責備或對生者的提示。

但是,彼得·伊凡諾維奇覺得這種提示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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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重要的暗示,它表明,生命的真理不可示,就像我們常說的,“有些彎路是必須要走的”,每個人終將通過自身去找尋到“對頭的事”。

06

托爾斯泰細緻地描繪了伊凡死前的掙扎,不僅是身體疼痛的折磨,更難忍的是精神上的苦痛。

他告訴人們,未知死,焉得生,人類必須直面死亡。

誠然,讓一位健康的、蒸蒸日上的人去思索死亡,似乎是冒犯和不合時宜的,但事實誠如小說中的主人公所言:

人們都認為我是在向山上爬,可實際上生命在我的腳下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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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與時間》一書中,哲學家海德格爾提出了“向死而生”的概念,這是一種生命的倒計時法,時刻提醒人們,生命的長度有限,但其寬度則是無限的。

它的意義就在於將有限化為無限,面對“固有一死”的宿命,每個人都有意要思考,如何能活出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向死而生,也是托爾斯泰想要傳達的信念。他不僅是偉大的藝術家,更是一位虔誠地佈道者,他賦予主人公得救的機會,讓伊凡在死前的剎那間看到了光明,這就為其後的“復活”做好準備。

在宗教的語境下,死亡並不是終結,只不過是靈魂掙脫了肉體的羈絆,因此生命最終由塵世進入一個自由的靈魂王國。

不過,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於是,有人認為,中國哲學看重的是活著的事,幾乎不談“彼岸”。

事實上,殊途同歸。

以“彼岸”啟迪眾人珍惜現行的“此岸”,理清生命中,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值得的,所關注的仍然是:過好此生,活在當下。

因此,即使不披上神秘主義的外衣,那其中蘊含的純粹、至善和美好的內核也都是相同的。

只是,托爾斯泰的宗教信仰並非是心靈唯一的慰藉。例如,海明威在《乞力馬紮羅的雪》一書中講述了類似的故事,但他的主人公通過致力於藝術,來發掘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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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對於不同的人,實現“對頭”有不同的方式。關鍵在於找到真正令自身感到快樂和滿足的事物,將真正的需要與懵懂的慾望相區別。

不然,即使富甲天下也解決不了靈魂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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