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屈全繩
原烏魯木齊軍區副參謀長任晨
任晨實現了馳騁抗日戰場的夙願，但新的選擇卻讓他面臨更加嚴峻的考驗。
1937年9月中旬，經犧盟總會薄一波、楊獻珍的挑選，任晨作為學員中的翹楚之才被派往前線，由他的入黨介紹人梁雷領導，在犧盟雁北工委和犧盟雁北抗日遊擊司令部工作。從此，征戰還是養傷，像一道看不見的壁壘，幾次橫在任晨面前，等待著任晨的選擇。決斷不當，要麼落下終身殘疾，要麼斷送戎馬生涯。
戰爭用流血犧牲考驗任晨，任晨以血肉之軀回應戰爭。即使在右腿四次負傷的情況下，一瘸一拐的任晨也沒有放棄過征戰的每一次機會。連聞名中外的359旅王震旅長也戲稱他“任柺子”是“獨腿神行太保”，讚譽他“靠一條腿長征，不愧是特殊材料製成的硬骨頭”。
任晨的骨頭確實很硬，硬在一條腿四次負傷，四次負傷都沒傷到骨頭，四次負傷都沒有讓他從行軍打仗的行列中消失。兩次大腿貫穿傷雖然失血很多，但他最終沒有在戰場上倒下，在硝煙滾滾的戰爭中，把血汗灑在半個中國的大地上。40年後的任晨將軍告訴我：“一個人如果把生死置之度外，真能做出連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他向我講了在359旅廣為流傳的任晨“刮骨療毒”的故事。
任晨第一次負傷，發生在1939年5月31日的上下細腰澗戰鬥中。當時已是359旅教導營軍事教員的任晨，在帶領戰士打掃戰場時，右大腿被藏在草叢裡的日軍打出的子彈擊中，追擊殘敵時又被日軍子彈打碎的石片嵌入剛剛受傷的右腿。任晨被緊急抬到戰地救護所動手術時，聽到只剩下一支麻藥，斷然謝絕醫生的勸說，堅持不用麻藥，只要求給自己嘴裡塞一塊毛巾。
任晨被綁在門板搭成的手術檯上，醫生先給他縫合貫穿傷，爾後從他右大腿的肌肉裡一塊一塊地摳出了56塊石頭碎片。手術結束時，護士從任晨嘴裡掏出來的毛巾，已經咬成了被血溼透的棉泥團。汗水和淚水模糊了醫生和護士的眼睛，任晨卻用 “謝謝各位男女華佗”的玩笑話，化解了醫護人員的擔心。
手術後不久，戰爭迫使任晨在征戰與養傷之間做出了第一次選擇。
由於缺醫少藥，加上天氣炎熱，部隊還要行軍打仗，任晨腿傷恢復得並不順利。好在有領導和戰友關照，任晨總算沒有落隊，兩個多月後已能甩開雙柺，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太行山的早秋，天高雲淡，晚霞剛剛送走夕陽，月亮便被遠方的峰巒託上山頂。任晨坐在營區旁的樹墩上，無心欣賞懸在頭頂的皓天明月，只顧一遍又一遍地抬動右腿，直到被衛生員拽住胳膊，才被迫跛著回到營部。他想抓住戰鬥間隙的休整時間，搶在下次打仗前，讓右腿儘快恢復功能。
就在任晨慶幸腿傷將癒合之際，緊急情況出現了。1939年8月7日，中央電令359旅從山西恆山回師陝甘寧邊區，駐防綏德城，保衛黨中央。恆山距綏德兩千多里，沿途要穿越敵人好幾道封鎖線，天天都要行軍打仗。領導考慮任晨重傷未愈，恆山群眾基礎較好，勸他在當地老百姓家裡安心養傷，身體康復後再設法回到部隊。
任晨是個倔脾氣，一聽要他就地養傷，頓時像熱鍋上潑了一瓢冷水，腦子一下子炸了。他連顛帶拐地找到陳外歐營長說：“要回延安了，你們想把我撇下？你們知道不知道，我要怕死，就不來打日本！我要養傷，就不來大部隊！別說我還能架著柺杖走，就是爬，我也要爬到綏德去；爬不回去，我讓自己腦袋開花，決不連累部隊！”。任晨的話像砸在地上的石頭，鏗鏘有聲，讓人震撼，他說服了勸他就地養傷的領導。經過28天的磨難，兩千多里的跋涉，當夜幕中的綏德城輪廓出現在眼前時，任晨的傷腿像扎進了一把錐子，他一下子癱倒了……
任晨右腿第二次受傷發生在南泥灣大生產期間。因右腿使不上勁，夜裡爬坡查哨時從懸崖上掉下去，右腿再次受傷。後來雖然有朱總司令的親自關心，在延安甘谷驛野戰醫院從右膝關節下取出了碎骨，但走路時仍然一瘸一拐。“任柺子”的綽號從此不脛而走。
按照醫院的要求，任晨應當在後方留守處好好養傷，待傷腿的功能全部恢復後再回南泥灣。已經是副營長兼團教導隊隊長的任晨，見自己既不能墾荒種地，又不能參加訓練，便主動請纓，到延長縣開辦生產合作社賺錢，為團裡解決經費短缺的問題。任晨毛遂自薦，當了合作社的主任兼外勤，整天騎著騾子拉生意。“任柺子”開店，一時成為359旅的新聞。不到半年時間，600元起家的合作社，居然淨賺了二十多萬元，好幾個單位請任晨給他們傳授生意經。任晨右腿的功能也逐漸恢復，但快步走路仍然瘸瘸拐拐。
1944年10月，就在任晨騎著騾子跑生意的時候，中央審時度勢，命令359旅撤出南泥灣，挑選精兵強將，組成南下支隊第一梯隊，由王震、王首道統領，遠征湘粵桂邊，開闢五嶺抗日根據地。
部隊開始了緊張的遠征準備。考慮到南下征程漫長，敵情嚴峻，又沒有後方保障，旅部決定傷殘體弱、年長病多的同志留守後方，繼續開荒生產。遠在延長的任晨，既沒有接到留守的通知，也沒有接到南下的命令，整天坐臥不寧，生怕讓自己留下來做生意。想著摩拳擦掌的遠征軍，看著進進出出的生意人，任晨沉不住氣了。情急之下他三次上書，懇求旅團首長讓他隨軍遠征，但一連多日不見上面回應。看看杳無音訊，任晨安排好合作社的工作，準備騎著騾子上延安，當面向首長請戰。
聞鼙鼓而思良將。其實，讓不讓任晨隨軍南下，王震並沒有最後下決心。任晨文武兼備，有勇有謀，敢打惡仗、硬仗，是359旅有名的拼命三郎，王震當然希望他隨軍南下。可一想到任晨腿傷未愈，南下遠征又敵情嚴重，還是想聽聽任晨的意見再做決定。於是便派南下支隊特務團團長徐國賢專程到延長，把南下遠征可能遇到的困難和艱險告訴任晨，要他慎重考慮後再定去留。不等徐團長講完，任晨轉身抱出一摞子賬本說：“請團裡明天就派人過來接帳。”徐國賢一看，二話沒說，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任晨終於加入到南下支隊的行列，開始了一條傷腿、萬里征程的人生傳奇。南下支隊自1944年11月9日從延安出發，至1946年9月2日返回陝甘寧邊區，歷時663天，轉戰陝、晉、豫、鄂、湘、贛、粵、甘八省，衝過敵人一百多道封鎖線，大仗小仗打了三百餘次。情況緊急時，一天奔襲一百七八十里，夜間急行軍一百多里也不休息。有的戰士累得行軍打盹，失足掉下深谷，把青春和生命永遠留在了南下的征程中。任晨雖然有通信員照顧，但遇到的困難仍然比其他同志大的多，特別是風雨交加、天寒地凍時，任晨經常摔的鼻青臉腫，他的兩顆牙齒就是摔倒時碰在石頭上磕斷的。359旅南下支隊雖因抗日戰爭勝利而未能開闢五嶺根據地，但途中左衝右突，一路廝殺，給了日軍和國民黨軍隊以沉重的打擊。南下支隊的遠征壯舉，被史學家稱為中國共產黨人的第二次長征。紅軍戰士任晨以南下北返、百折不撓的經歷，彌補了沒有參加二萬五千里長徵的遺憾。
信仰、責任和意志像鋼筋鐵骨，支撐著任晨的右腿。他翻山越嶺，行軍打仗，衝鋒陷陣，從來不甘人後。中原突圍時的橫貫山戰鬥，是部隊北返途中的生死決戰。在這場戰鬥的緊要關頭，任晨竟然全身掛滿手榴彈，端著輕機槍，衝在隊伍的最前頭，帶領戰士率先爬上山頭，炸燬了威脅我軍最大的碉堡，為大部隊突出重圍殺出了一條血路。王震從望遠鏡裡看到任晨衝上去炸碉堡的身影時，禁不住大發感慨：“任柺子真是個拼命三郎啊！”
大概是任晨的右腿傷了敵人的尊嚴，敵人總是和任晨的右腿過意不去，不管是日本鬼子還是蔣介石的兵，都拿任晨的右腿當靶子。1946年8月20日，南下支隊北返到陝西鎮安縣城時，再次遭到胡宗南部隊的包圍。任晨帶領只有22個人的719團二連，掩護主力部隊突圍，就在任晨催促最後一名戰士撤退，自己躍出陣地端槍向敵人射擊時，右大腿又被機槍子彈打中。增援部隊把任晨抬到洋縣葉家店時，縫合後的傷口雖然已經不再流血，但任晨走路還得架著柺杖。
八月的洋縣，青山綠水，景色迷人，蜀漢戰場上的羊腸古道依稀可辨。熟悉三國曆史的任晨，卻沒有心思留意古戰場遺蹟，他和大家一樣，想到再有十多天就到陝甘寧邊區了，恨不得馬上甩掉柺杖，連夜奔向延安。
南下北返支隊看到了勝利的曙光，蔣介石卻看到這支部隊的威脅，於是嚴令胡宗南不惜一切代價，務必剿滅王震所部於漢中地區，絕不可放虎歸山。
一場決定南下支隊生死存亡的惡仗箭在弦上。
任晨再次負傷，讓王震十分擔心。考慮到洋縣距邊區不遠，任晨會說陝西話，對陝南的風土人情又比較熟悉，便同政委王恩茂商量，動員任晨就地養傷，身體恢復後再回部隊，並通知團裡為任晨準備足夠的盤纏費用和沿途化裝需要的衣物。哪知王震話一出口，在槍林彈雨中不眨眼的任晨竟然失聲哭起來了，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道：“不知是哪個傢伙出的壞主意！你們一走，我到哪裡去找部隊？”聽到任晨的哭罵聲，王震瞪著眼吼道：“哭什麼，讓你柺子化裝回去，是我的主意，你就是個瞎子，也能摸到359旅家門口！”
任晨知道王震的脾氣，強忍住淚水，轉身一拐一拐地走了，委屈而倔強的背影，在淡淡的夜幕中漸漸消失……
王震哪裡想到，任晨對讓他就地養傷的安排並不領情。回到719團，他不但沒有就地化裝養傷，反而隨著先遣營打了南下支隊返回延安前的最後一場惡仗。正是這一場血戰，讓胡宗南殲滅359旅南下北返支隊的計劃徹底破滅了。
在將近兩年的征程中，南下支隊留下了血跡斑斑的腳印。出發時五千餘人的勁旅，返回延安時只剩下一千多人。任晨是倖存者，他拖著一條瘸腿，在曙光的輝映中，看見了巍巍的寶塔山，喝上了甘甜的延河水！
任晨
原名仰文，字博山，河南省靈寶市人，1916年3月出生。1937年6月參加山西犧牲救國同盟會，1937年11月入黨。1938年3月入伍。歷任騎兵隊長、連長、軍事教員、軍教組長、副營長、營部黨支部書記、偵察參謀、團參謀長、團長、師副參謀長、軍分區副司令員、步兵五師參謀長及軍墾農一師師長、新疆軍區副參謀長、烏魯木齊軍區副參謀長等職。1955年被授予上校軍銜，1960年晉升為大校軍銜。曾榮獲八一獎章、三級獨立自由勳章、二級解放勳章和二級紅星功勳榮譽章。1988年4月離休。2008年11月13日在烏魯木齊逝世，終年92歲。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