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特現代美術館20年:藝不驚人死不休

泰特現代美術館20年:藝不驚人死不休

泰特現代美術館20年:藝不驚人死不休

2002 年,渦輪大廳,阿尼什·卡普爾的作品《馬西亞斯》 龐大到無以復加,以至於從任何一個位置都無法一窺它的全貌。


作為一個反叛者,泰特現代美術館一舉改變了美術館傳統的策展方式,並將“驚豔文化”引入其中——這讓它成為世界上最成功的美術館。但值得警惕的是,這一切是否過於喧囂了?

泰特現代美術館20年:藝不驚人死不休

倫敦薩瑟克區(Southwark)算不上風水寶地,作為南倫敦“傳統”的治安混亂地區,這裡充斥著2.5英鎊一袋的冷凍蔬菜、缺乏美感的街區以及連綿不斷的警笛聲。


在最初為泰特現代美術館(以下簡稱“泰特美術館”)選址時,泰特美術館前館長尼古拉斯·塞洛塔表明了尖銳的觀點,他認為該項目可以促進薩瑟克的復興,正如位於朱比利花園(Jubilee Gardens)東側的皇家節日音樂廳在倫敦西部南岸地區起到的作用一樣。


事實證明,塞洛塔低估了泰特美術館的潛力。20年間,眾多重磅展覽讓泰特美術館蜚聲國際。


展覽“亨利·馬蒂斯:剪紙藝術”總共迎來了56萬多名觀眾;


在泰特美術館為羅伯特·勞森伯格舉辦他去世後的首個回顧展兩年後,也就是2019年,勞森伯格的作品成為拍賣市場上當之無愧的寵兒;


裡希特回顧展同樣引發了藝術市場的“泰特效應”,裡希特的個人成交紀錄被不斷刷新,他甚至為此懊惱不已;


2003年, 展覽“天氣計劃”讓默默無聞的埃利亞松揚名世界,他的人造太陽幾乎成為渦輪大廳的吉祥物。


2012年,泰特美術館共吸引了破紀錄的530萬名觀眾,比2011年增加了9.5%,這要感謝達明安·赫斯特。這一年,泰特美術館舉辦的達明安·赫斯特大型回顧展引發全球藝術圈震動。


泰特現代美術館20年:藝不驚人死不休


赫斯特和他的標誌性作品《生者對死者無動於衷》:一條泡在甲醛溶液裡的鯊魚。


這個來自英格蘭利茲的土味青年,讓英國先鋒藝術進入全球視野並勇奪話語權,改寫了藝術和流行文化的關係。儘管他那些“醃製動物”“鑽石骷髏頭”等作品經常被白眼和口水淹沒,但都沒能阻止他成為在世最貴的藝術家。


正如美國藝術評論家彼得·史傑達爾所說:“赫斯特將作為一隻擁有鉅額財富的冷血動物永垂史冊。雖不能與古代大師相提並論,但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不朽。”


現如今,“失落”的薩瑟克早已因為泰特美術館成為英國乃至全球的藝術文化中心。作為世界上最成功的美術館,泰特美術館迄今為止迎來了超過1億人次遊客——世界上每75個人就有1個人曾到此造訪。


他們從全球各地來到泰晤士河岸,當他們遠遠瞥見這座灰暗的河岸電站(Bankside Power Station)上高聳的大煙囪時,內心就和糖尿病患者看見芝士蛋糕時別無二致。


泰特現代美術館20年:藝不驚人死不休

“世界上最過度策劃的展覽”


整個20世紀,博物館的主要功能仍然是保存經典之作,泰特美術館則創造了新規則。它在千禧年之初推出的展覽,一舉改變了博物館的理念,並重塑了人們觀看和消費藝術的方式。


2000年,泰特美術館做出了備受爭議的戰略性決定:放棄年表,轉而以主題陳列的方式展示藝術品。


泰特美術館把藝術品分成四大類:歷史—記憶—社會、裸體人像—行動—身體、風景—材料—環境、靜物—實物—真實生活。也就是說,觀眾能在每個主題展館看到不同時期和年代的同一主題的作品。


這聽上去稀鬆平常,但放在20年前足以讓人大跌眼鏡,業界認為這是“胡作非為”。但緊接著,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布魯克林博物館、蓬皮杜藝術中心以及歐洲各地的博物館都開始效仿泰特美術館的主題陳列,沒人再對千篇一律的年表陳列感興趣。


英國《金融時報》藝術評論員傑基·伍爾施拉格評價道:“這種範式的轉變是如此有說服力,以至於新舊(作品)搭配現在已經成為陳詞濫調的正統說法。”


在伍爾施拉格看來,泰特美術館掀起的文化之爭背後是20世紀60年代社會學、女權主義和結構主義的興起,這些學科研究無一不在鼓吹質疑歷史的客觀性。他寫道:“這種觀念在博物館出現的時間相對較晚,因為傳統上,博物館更關注物品而不是概念,因為一旦對藝術史進行渲染,就相當於破壞它,這會削弱博物館毫無偏見地進行教育的能力。”


泰特現代美術館20年:藝不驚人死不休


2005年,英國藝術家雷切爾·懷特里德在渦輪大廳里布置了一系列半透明的聚乙烯盒子,形成了塔樓和街區,觀眾可以在其間行走。


2015年,蓬皮杜藝術中心在嘗試各種方法後,重新迴歸從野獸派到極簡主義的年表展示方式。時任蓬皮杜文化發展部門總監的貝爾納·布里斯特納說:“我們決定把所有的東西都去掉,回到更簡單、更清晰的地方。”


此外,評論家大衛·西爾維斯特同樣對泰特放棄年表的做法表示異議:“年表陳列並不是一種可以隨意拋棄的藝術史闡釋方式。年表是作品的一部分,這是客觀事實。”


可以說,主題展覽隻手扭轉了藝術家和策展人之間的權力關係——年表陳列或多或少讓藝術免除策展人的干涉,而主題展覽則不可避免地將策展人的想法放在首位。策展人需要根據內容和意識形態而非質量來選擇作品,並預判觀眾的反應。


泰特美術館20週年時,館長弗朗西斯·莫里斯重提主題陳列之爭:“主題展覽體現了美術館既是‘思考’空間,也是‘觀察’空間。這些展覽解鎖了作品之間的一種新關係,跨越了按時間和地理慣例建立的界限,反映了我們日益全球化的文化背後的跨國聯盟和網絡。沒有什麼能使我們準備好接受它。儘管這座建築受到評論家們的青睞,但這些展覽受到學術界和評論家們的嚴厲譴責,認為它們是‘世界上最過度策劃的展覽’。”


泰特現代美術館20年:藝不驚人死不休

泰晤士河岸的泰特美術館早已成為倫敦的地標性建築之一。


泰特美術館第一個重要的臨時展覽——“世紀之城:現代大都市的藝術與文化”就遭到了批評。莫里斯說:“正如現在它被廣泛承認一樣,這是第一次對西方藝術史觀提出挑戰的嚴肅嘗試之一。”


顯而易見,泰特美術館存心要打破以西方藝術史為核心的敘事邏輯,講述一個更為微妙的、具有全球化視角的故事。決策者們深知,21世紀的藝術家和他們的觀眾是全球性的,他們有多重文化參照物,並且很容易就感到無聊。


2000年以來,泰特美術館75%的展出作品來自拉丁美洲、非洲和亞洲;而2016年夏天,泰特美術館所有的個展都是為女性或非西方藝術家舉辦的。


這樣的策展理念,展現了泰特美術館想要打破常規、去中心化的野心,但問題在於,藝術品的質量還重要嗎?華盛頓國家美術館前館長查爾斯·斯圖基一語中的:“泰特美術館的做法體現出政治正確性的壓力,他們想表明藝術史不是關於傑作的。”


泰特現代美術館20年:藝不驚人死不休

藝術從來不是

泰特美術館成功的主要原因


21世紀的博物館正在演變成社交場所——一個當代的廣場,而博物館的傳統價值觀,比如啟蒙和學習,則逐漸被人們遺忘。可以說,泰特美術館是最早“偏離”傳統美術館功能的機構,但離經叛道恰恰是它的成功秘訣。


泰特美術館在吸引眼球方面的造詣如此突出,足以讓其他美術館的管理者夜不能寐。不論是泰特美術館的建築本身、驚人尺寸的作品還是交互式的策展理念,都在向人們指出:藝術正在趨向於消費主義和娛樂化。


伍爾施拉格指出,建築為偉大的博物館賦予權威性。泰特美術館的“超越人類尺度”(beyond human scale)的建築,發揮了某種神奇的掌控力:這座奇觀式的建築鼓動我們屈服於這裡展出的作品,而不是與之互動。


人們一旦走進泰特美術館巨大的渦輪大廳,就會發現自己的渺小和無足輕重。2002年的渦輪大廳中,阿尼什·卡普爾的作品《馬西亞斯》(Marsyas)龐大到無以復加,以至於從任何一個位置都無法一窺它的全貌。類似例子還有埃利亞松的人造太陽、路易斯·布爾喬亞的巨型蜘蛛。


到訪的觀眾無不陶醉其中,心甘情願地被這些龐然大物征服,並不斷髮出感慨:“太大了,實在是太大了。”事實上,所有尺寸巨大的事物,比如高聳入雲的雪山、龐大的藍鯨和浩瀚的宇宙,都能令人產生敬畏感;另一方面,一個人一旦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則立刻能帶來某種內心的解放,這種興奮感使得觀眾無需評判甚至理解藝術,只需享受這種感官上的愉悅即可。


泰特現代美術館20年:藝不驚人死不休

2007年,哥倫比亞藝術家桃樂絲·薩爾塞多在渦輪大廳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條“傷疤”,這件作品講述了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漫長曆史。


泰特美術館將“驚豔”(Wow)文化引入美術館文化的舉動,引來全球藝術機構的效仿——從黃永砅240米長的鋁蛇到風靡全球的沉浸式藝術。美術館再也不是正襟危坐的老古董,向人們宣講冗長鼓譟的藝術史,它正在蛻變為光鮮的明星,吸引人們前來膜拜。


在研究博物館參觀時間的學術論文中,學者麗莎·F.史密斯和巴勃羅·P.L.蒂尼奧比喻道:如果將觀看藝術品視為吃東西,有些人“品嚐”(只是瞥一眼藝術品);另一些人“消費”(人們平均用28秒觀看一件藝術品);剩下的人才是“品味”(細讀一分鐘或更長時間)——不幸的是,這種人就像珍稀動物一樣罕見。


論文顯示,風靡全球的自拍行為,讓遊客可以盡情消費藝術品而不必費心去欣賞。而美術館和藝術機構也比任何時候都更喜歡提及“互動性”“參與性”這些聽上去時髦而又政治正確的詞彙,正如“不允許在美術館拍照”這一條款早已被廢除一樣。


藝術機構光明正大地迎合公眾,力圖把藝術變得更休閒、更娛樂化。結果是,熱衷於和藝術互動的人呈爆炸式增長,但其中究竟有幾個熱愛藝術的人就不得而知了——當然,這並不重要。


《紐約客》作者湯姆·拉赫曼在《美術館不錯,但藝術在哪》一文中指出,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之一是備受鼓吹的“文化的民主化”。


“這是一個在網絡革命中誕生的時髦概念,並通過頁面點擊、參與人數和其他數據分析不斷得到驗證。但對於文化而言,民主的隱喻是錯誤的。想想最近一部最受人們歡迎的電影,大多是超級英雄類型片,可這果真算得上最好的影片嗎?”


拉赫曼在文章的結尾對藝術和流行之間的正比關係表示反對,他認為藝術並不總是關於參與度和受歡迎程度,美術館也同樣不應該按照這樣的標準去評判。


有意思的是,不論泰特美術館推出的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布展方式、包羅萬象的臨時展覽,還是對全球化、多元化、去中心化的認同和推廣,人們真正想看的展覽,卻是另一番模樣。


截至2016年,泰特美術館開館以來10個最受歡迎的付費展覽中,已故歐美畫家佔了9位,按降序排列分別是:馬蒂斯、畢加索、霍普、高更、弗裡達·卡洛、羅斯科、利希滕斯坦、保羅·克利、米羅。其中只有一個在世的男人:達明安·赫斯特。有46萬多名參觀者看了他的展覽,位列馬蒂斯和畢加索之後。


這讓人鬆了一口氣,美術館“娛樂至死”的時代或許尚未到來。

泰特現代美術館20年:藝不驚人死不休

✎作者 | 宋爽

歡迎分享到朋友圈

未經許可禁止轉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