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行<五>

夜晚戍時,傅介子三人回到樓蘭客棧,在一樓靠窗的位子上坐下,要了一壺酒,二斤熟牛肉,幾碟下酒菜,不緊不慢地吃了起來。

忽而,樓蘭客棧外面一陣騷亂,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有男人粗魯的罵聲,笑聲,女人嬌弱的喊聲,有漢語,樓蘭語,大食語,匈奴語,混雜一起,向裡面湧來。劉匆起身要去看看怎麼回事,傅介子伸手攔住,示意他坐下喝酒。

不久,一群戎裝匈奴人,白袍大食人,戴氈帽的樓蘭商人,漢人裹挾著五個異域的少女走進來,滿滿當當地擠滿了客棧一樓。大食人中的一個尖鼻捲髮的中年男人去找客棧掌櫃。其他人則歪扭在桌子上,各種說話的聲音塞滿了小小的客棧。

隨後,客棧掌櫃叫來小二們,把客棧中間的餐桌挪到周邊,挪出很大一塊空地來。周邊擺上凳子,供他們落座,在周邊桌子上擺上牛肉,羊肉,駱駝肉,八罈子酒,供他們享用。

等所有人安置妥當,男子坐下,五個女子蜷縮著坐在中間空地上。那位尖鼻子大食人走到櫃檯前,面對大家,說:“各位大爺,大家有幸聚到一起,前來欣賞我們獲得的獵物,分享安拉賜給我們的美好。不多說,讓我們開始吧!“他先是用匈奴語說了一遍,漢語說了一遍,然後是樓蘭當地的語言。

“臭婆娘,趕緊開始吧,讓大爺瞧瞧你們的屁股圓不圓,哈哈!”一個匈奴人喊著。

“別磨磨唧唧的,快跳舞,不然我讓你們夜裡面受不了!”

“我看那位用紫紗蒙面的女子不錯,過後你給我弄來。”一位樓蘭商人說道。

“真可憐了這幫女子,竟然不幸落到了這幫惡人手裡。”一個小二坐在傅介子旁邊的桌子邊,小聲嘀咕著。

“嗯!小雞巴蛋,你說什麼?”一位匈奴人回過頭,狠狠的罵。

小二低著頭,連連回答“沒什麼,大爺。”但那位匈奴人站起身來,抄起彎刀,準備向小二砍去。

此時,傅介子看到劉匆腰上的彎刀,用眼神示意劉匆。

劉匆怯弱的低下了頭。趙算卻起身,拿起彎刀,走向那位憤怒的匈奴人。

“咳,我們都是使彎刀的,大爺,能不能給小弟一個面子,這次就放過小雞巴一馬。我在這聽得清清楚楚的,他說‘這幫女人長得好看,大爺有眼光!’”趙算與匈奴人勾肩搭揹著,說著匈奴語。

匈奴人哼出了一口氣,收回彎刀,重新坐到座位上。

“開始吧!獵物們!”大食人大聲說著。

五個淪為獵物的異域女子中,有兩位是樂伎,一個手拉胡琴,另一個懷抱琵琶。其餘三位是舞伎。五人坐在地上小聲商量著,兩位樂伎奏樂,三位舞伎一人來一段舞蹈。在這種淪為人掌中之物的情景下,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惟命是從。有時候,讓人絕望的不是前途盡毀,而是身不由己。

在一段輕快跳躍的胡琴聲中,時而和著舒緩幽怨的琵琶聲,三位舞伎輪流跳起了自己民族的舞蹈。她們黃色,紫色,紅色的裙子隨著快速旋轉身子而如荷葉一樣伸展,渾圓,她們的腰肢纖細,誰看了都會想永久攬著不放手。她們的手臂優美地劃過,像夜晚的流星,弧形圓滿。她們的腳步輕快如雨點,以各種姿態展示著人間舞者的絕美風姿。

四周的觀眾看姿各異。佩著彎刀的匈奴人不耐煩地大吃大嚼,大聲咕咕地灌酒,然後發出及其震天動地的飽嗝聲響“嗝——”他們用黑乎乎的手指頭用力地挖著鼻孔,還時不時地用手指摩擦著自己裸露著的身子,搓出一條條的黑蚯蚓,睥睨著這些他們不費一點功夫就搶來的勝利品;樓蘭人看著她們的舞蹈姿勢,聽著胡琴,琵琶聲音的美妙,盤算著獻給好色的安歸王能夠獲得多少賞賜;漢人用平坦而貪婪的眼神看著她們的身體,彷彿能夠看到她們五顏六色的衣衫裡面所包裹著的美好的胴體,他們彷彿已經在想象著下一步了;大食人則小心地看著樓蘭人,漢人,與匈奴人的臉色神情,私下重溫著早就打算好了的貨比三家,和氣生財的算盤。他們都不是來真正的欣賞美妙的音樂與優美的舞蹈的,這獵物的表演只不過是強勢人物交易的前奏與幌子。

真正欣賞姑娘們用最後的勇氣跳出的生命之舞的,只有一個人,傅介子。

不懷任何目的和私心來欣賞一件絕美的藝術時,這可以說是最高尚也是最難得的欣賞者的姿態了。

傅介子坐在窗邊桌子旁,銀色的月光透過窗子,照射在了他的身上。他桌子上擺著牛肉,酒碗,他右手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牛肉,左手端著酒碗,聽著斷斷續續的胡琴琵琶,看著旋轉風華的舞蹈。人生最愜意的時刻也莫過於此了吧。滿屋子的人,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紫紗遮面的姑娘,她身段窈窕,跳起舞來如入仙境。她長髮紮起,在腦上後方高起一半圓環,用銀簪紮起,其餘長髮披肩而下,垂於腰際,背面望去,如瀑如布,平滑似水。桃花般的面容,髮際下飾以抹額,紅紫紗絹,或稱眉心墜。眼下紫紗遮面,只留一雙深邃而淡藍色的眼睛,極其魅惑,又極其純粹。最美的應該在露與不露,半遮半掩之間,全然裸露一目瞭然,真實刺目,看過之後便沒了看頭;全然不露則漆黑一片,更無興致;唯有似掩非掩,看不盡,想不夠。她修長的玉頸上垂掛著一條白玉項鍊,光彩照人。她身著一件淡紫色長裙,不時揮舞的手腕上戴著一對美玉手鐲。細長的雙腿之下,足蹬一雙高靿銀白軟錦靴,這雙銀白色小腳在地上騰挪轉移,上下蹦跳,跳動得傅介子意亂神迷,使得他久久夾起的牛肉塊早就掉到了桌子上,端起的酒碗也傾灑了一大半,直到趙算提醒他,他才回頭神來,夾起掉在桌子上的肉,幹盡了酒碗裡剩下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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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傅介子不禁大喊一聲。

這如晴空霹靂,立刻打破了原本混合著悽惶,虛偽,交易的客棧。那紫紗遮面少女回頭驚愕,倉惶停下,退到窗子邊那旁無人佔領的泥地角落,與前面兩位舞伎一起蹲在一處。那些各路人等紛紛回頭看看傅介子,那匈奴人剛想說什麼的時候,尖鼻子大食人說話了:

“各位大爺,舞女舞畢,想必大家清楚了她們的姿色了。照例,接下來就是激烈的競買環節了。誰出的價錢高,誰就把她們領走,隨你們享用去。嘿嘿……”他輕輕地笑笑,繼續說“放心,我們這些都是從外地買來的舞女,沒親沒故,沒枝沒葉,絕對沒有後顧之憂。而且有兩個是雛兒,有這方面需求的大爺可要抓緊了啊!”他貪婪的眼神望向座下各位,眼神眯成了一條縫。

“趕緊開始吧,真他媽的墨跡!”

“別廢話了,快開始吧!”

下面的人叫罵著。他們活像一堆圍著一鍋熱豆腐的饕餮,每個人試圖去伸出舌頭舔舐熱豆腐,卻怕被燙而抓耳撓腮。

喧鬧之中,傅介子看到那紫紗遮面的少女,雙手抱膝,蹲在他不遠處的角落。他看到她的銀白靴子上沾染了一抹泥土,他很想去蹲下來替她拭去,但是他不能。某一刻,她的眼神對映上了他的眼神。她的淡藍色的眼瞳裡瞬時間有了一道光芒,但又失落下去。傅介子轉過頭去吃酒看熱鬧了。

“首先競買拉胡琴的樂伎,名安提娜,龜茲人,十四歲,無父無母,不是雛兒。底價一匹駱駝或兩尺白絹或五銖錢五十銖。競買開始!”

“一匹駱駝!”樓蘭人喊著。

“六十銖!”一個漢人舉起手。

“六十一銖!”

“沒有更高的了嗎?這個孩子這麼小啊,幹活,生孩子,拉胡琴,樣樣都行啊!”大食人慫恿著大家。

“一匹駱駝加一匹小駱駝!”那個剛才低下頭的樓蘭人咬咬牙站起來喊。

漢人聳聳肩,一時無人作聲了。

大食人把酒桶裡掏出來舀酒的木舀瓢,往旁邊桌子上一敲,“成交!”然後,當場交錢交貨,樓蘭人過去那個角落,用繩子把那位胡琴樂伎綁緊了雙手,拉著回到了座位上,他繼續坐著,她繼續蹲著,不同的是主人,相同的是命運。

“第二位,黃衣舞伎……”

“三尺白絹!”

“三尺一白絹!”

……

坐著喝酒的傅介子不時偷偷看著角落裡的紫紗女子,看著角落裡的女孩越來越少,他的酒喝得越來越快。當其他人為競價爭得滿紅耳赤的時候,他根本不想摻和這些事。但不時望見那紫紗女子時,心裡有一種莫名的衝動。他要保護她,他要帶她走!他摸摸身上包袱,發現並沒有多少盤纏,還不夠三尺白絹的錢呢!此行是去大宛國,路還有那麼長,還有匈奴出沒,他怎麼能忘記朝廷大事而節外生枝呢?可是,剛才他多次觸碰到她的眼神,他從中看出了求助的渴望。內心極度的矛盾,使得他搖頭晃腦,舉目無定。忽然,他看到了穿白袍的大鬍子商人!

“第四位,琵琶樂伎,車師國人……雛兒!……”

“五匹大駱駝!”

“五銖錢一百二!“

“五銖錢一百二十一!”

“六匹大駱駝!”

一瓢敲定,琵琶樂伎歸了匈奴人。那匈奴首領大踏步過去,抓著她的胳膊一把扯過來,一彎腰,把樂伎順勢給扔到了左肩上,然後,轉過身來,用右手重重的拍了幾下她的屁股,她痛苦地尖叫,他哈哈大笑。那樂器琵琶“咣噹“一聲掉到地上,摔斷了琵琶頭。他揹著她回到座位上,把她放到自己的大腿上,雙手粗魯地摸著她的身子,惹得其他觀眾鬨堂大笑,指手畫腳,擠眉弄眼卻不能做出什麼來。

“第五位,咳咳,接下來是我們的重頭戲了!粟特人,名娜寧,十八歲,中亞沒落逃亡的粟特王族的公主,血統高貴,且是雛兒,色藝雙全。大爺們剛才可以看到。競買底價,二十匹駱駝或四十匹白絹或者五銖錢一千銖!”尖鼻子說得唾沫四濺,神情激動。

“二十匹駱駝!“那個才得了懷裡強行抱著琵琶樂伎的匈奴人喊道。

“一千零一銖!”漢人大聲喊道,小聲說著”貪得無厭。”

“五十匹白絹!”樓蘭人尋思著安歸王會賞賜至少兩百匹白絹。

……

價格在不斷高漲。

忽然一聲“一把寶劍!”眾人驚呆。隨後又活了過來,吵嚷著“一把破劍算什麼,真是!”

傅介子走到中間,亮出所佩寶劍。劍一出鞘,寒光逼人,竟使得眾人皆側臉閉目,不能直視。

“含光劍!”孤單蹲在牆角的紫紗女子搶先喊了出來,如此地不顧這裡是男人的交易場。

“含光劍!,古代名劍,中原春秋三劍,一曰含光,二曰承影,三曰宵練。孔周曰:‘吾有三劍,惟子所擇。一曰含光,視而不見,運之不知其所融,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如此傳世名劍,簡直是無價之寶啊!”那位漢人久居異地,竟將《列子》記得這麼清楚!

此言一處,眾人沉默不言。樓蘭客棧競買也沒有以劍購買的先例啊!

尖鼻子一時無力判決,便去請教坐在下面正中的大食人商隊首領大鬍子。大鬍子對他耳語一番,尖鼻子便回到堂上,用力一敲舀瓢,把瓢底敲破,宣佈粟特人娜寧給了傅介子。

傅介子把劍抽回鞘內,交給大鬍子,再三拜謝大鬍子。便轉身走向那個泥地角落。

“跟我走吧,我的娜寧公主!”傅介子附身向她輕聲說著,並想蹲下來為她摳掉那銀白錦靴上的泥土

“值得嗎?”她依然蹲在地上不動。

“值!”傅介子彎下腰,把娜寧抱起來,徑直上了客房。

亥時,好戲過了,大食人收過錢財貨物和寶劍,把五個女子的原價的錢財給了匈奴人,自己收下差價。而後,眾人散去,他們紛紛從哪裡來的就回到哪裡去,一時間,原本安靜的樓蘭客棧又恢復了原來的寧靜。劉匆和趙算收拾收拾另開一間客房睡去了。月光透過窗子肆無忌憚地揮灑在客棧裡面的刻有動物花紋的桌子上,陶碗上,紅木椅子的四條雕刻成人形雕塑的椅子腿上,櫃檯上的木雕上……霎時間,所有能沐浴到月光的東西都變了顏色,變成了月色,銀色,雪色。

半夜從遠方傳來一聲慘叫,響天徹地,低沉粗大。然後是那匈奴人粗狂的罵叫聲,隨後是幾聲琵琶樂伎的尖嫩的驚叫,伴隨著“‘簌簌”的刀聲血滋聲。這驚醒了睡眠中的劉匆,他醒來吧唧吧唧嘴,以為是夢境,便又閉眼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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